本帖最后由 林江行 于 2015-11-22 20:02 编辑
第七章 建 业 (3) 静下来的江燕又开始打量屋子。
除了竹床和“一屉桌”,床旁边还有一只刚才堆衣服的木头箱子,箱子角上包裹的铁皮已有绣迹,箱体上深紫色的漆斑斑驳驳,有些地方已经剥落。对面床边上,码放着两件打包的行李,上面系的布条上写着:“周平方江峡工程指挥部浇筑一团”。
江燕的目光又落在了桌子的正上方,那里整整齐齐挂着一张中国地图,边上是个条幅,上面草书:
“广厦不落雁,江上有凉滩”
江燕第三次看到这几个字了。第一次是在改霞的蔑扇上;第二次是在渐春宿舍里;这次是在建业的芦席棚,这回不是小楷,是草书。建业的“凉滩”在哪?应该不是栖泮镇,如果是大江峡,那他回栖泮镇的调令?
建业打饭回来了,同来的还有起子。两个人端着三个小脸盆大小的饭钵儿,起子还掂着个酒瓶,一屉桌占得满满当当。田姐也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那个小男孩儿。小男孩冲着起子叫了声哥,冲上去双手圈在他臂肘上打着滴溜,起子转了好几个来回他才下来,江燕端详着两个人,小男孩简直就是小一号的起子。
建业对田姐说,你带来子吃饭去吧,吃了饭把他送我这来。起子放下饭盆也对小男孩说,哥去上班,别淘气,下个暑假,哥带你去大江峡耍!临出门,起子回头又玩笑地叮嘱建业别把酒喝完,给他留点……,一转身出了芦席棚。 起子也要去大江峡吗?看见起子,江燕又想起田姐说的那个可怜又可恨的老木,想起了起子的对像,那个没了音信的女娃。
江燕起初以为这是三个人的饭,没想到田姐走了,起子也走了。
建业吃饭很快也很香,一盆吃完,又挪过另一盆来。见江燕好奇,建业解释说,我有个经验,一份饭要分两份买,这样比买一份多。第一次八两饭一个肉,第二次四两饭,一个肉。
“十二两饭,两个肉?”
“是的,不过你别害怕,这是小两。”建业边吃边说。
“那也有七两多呀!”江燕掐指一算。 瞥一眼起子掂来的酒,江燕问道:“你还喝酒?”
“是的。” 烟、酒、浓茶,楚建业占全了。
“自己喝?”
“扎推儿,很少自己喝。”
看着建业守着两个大饭钵的样子,江燕生怕他撑着,“这么多,吃得完吗?” “我喜欢吃饱的感觉。”
“你说什么?”
“我喜欢撑着。”建业接着说,“也许你不相信,我曾经羡慕过农场的劳改犯。”
敏感的江燕想到劳改队的父亲,情绪一下子低落,讷讷道:“羡慕劳改犯!为什么?”
“能按时吃饭!”建业把一口饭填进嘴里,他并没有注意江燕的情绪变化:“在匀西大山下乡的时候,每天干活回来,先推碾子磨面,再抱柴火做饭。”
“吃什么?”
“吃红薯,吃玉米糊糊,饭做好了,我也快饿昏了。后来我进了贫宣队,有一次去参观劳改农场,中午哨子一吹,面片汤,蒸馍,那时侯,我真羡慕他们。”
江燕无言以对,也许吧,她真该为在斗河农场还能喂饱肚子的父母亲和自己庆幸,江燕糊涂了,真不知道人的满足是精神高于物质,还是物质高于精神。
“你下乡几年?”江燕转移了话题。
“三年,”建业边说边吃,“第二年调我到小学去当代课教师,那时我十六岁,前一个老师家是地主,被清理阶级队伍了。教师只我一个,学生花名册上有二十多个,实际上课的只有十几个,四个年级。”
“什么,那可怎么教?”江燕觉得建业说得太不靠谱。
“嗨,教育改革吗!你只要记着毛主席就行了:一年级教“毛主席万岁”,二年级教毛主席语录,三年级教毛主席诗词,四年级教毛主席著作……”
“啊?”江燕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体育课我让学生教锻炼身体保卫祖国,准备打仗;音乐课我教学生唱“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
“那图画课呢?”
“我教他们画毛主席像。”
江燕大笑。
“你别笑,是真的——”建业还是边吃边说,两不耽误,“再后来当了工人,到点就敲着饭盆吃饭,我觉得极幸福。”
建业的感觉告诉江燕,他说得是真的。
“有一次,我班上的一个工人回家了,那时我当班长,他把肉票给了我。那天晚饭,我买了两个粉蒸肉,怕别人看见眼馋,先买一个藏在米饭下面,然后再买一个。”
“吃过瘾了吗?”江燕显然被建业感染了,想到了粉蒸肉的香腻,自己也往嘴里扒拉一口饭。
“吃完饭,觉得打呃都泛出油来了!我难受坏了。”
“真是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江燕笑得差点把刚扒拉进嘴里的饭喷出来。笑完了,又觉得不是滋味。
“你别笑,这都是真的。”
渐春说建业小时候特淘气,看来名不虚传。
“刚来的时候,我们二十几个人住一间大工棚,没有桌子,我只好把箱子支起来当桌子用。”建业指着那个掉了漆的木头箱子,“就是那个箱子,我父亲用过的”。 建业在提到父亲时的表情很像另一个人——悠扬。
建业的父亲—— 英雄楚水生,一个叫响小西江工地的名字。在冷水河五月端午的特大洪水中为保护电站以身殉职。竣工展览英模区有他的照片。
“后来,”建业继续讲他的幸福故事,也没忘了往嘴里填饭,“我调换了宿舍,就是这间,只有我和老周两个人,除了床,还可以放一张桌子,他用手指敲敲那个一屉桌:“能吃饱饭能舒舒服服看书写字了,我觉得更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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