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大舅在十六铺码头上船。跟着大舅从这里出发去宁波,去宁波高桥镇看望外婆,姨妈和舅妈,还有一二三表的小姐姐。大舅在上海醋厂工作,家在宁波。每一回我跟着大舅在十六铺码头看到民主三号,后来改为工农兵三号,心里都会跳荡着第一次般的新鲜兴奋,走得冲冲撞撞,急着踏上舷梯,急着找到船舱和床位,“大舅,这是你的床,这是我的床!”民主三号好大哦!好比我家的整个弄堂茂盛里一般大,这就是我童年对轮船的印象。
民主三号客轮上的白菜肉片盖浇饭,烂糊糟糟的白菜,油亮白白的肉片。犟头倔脑晃晃悠悠的我非要抬只碗上甲板,大舅拗不过拎着我后背衣服挤过人群。甲板上伴着隆隆的柴油机发动声,海浪拍打船舷声,闻着海腥味和船的铁腥味,盖浇饭冒着特有的香气都是成长的声音和气味。这时海面一望无际风平浪静,太阳慢慢沉到海下去放出万道霞光。
我五岁那年,又去宁波乡下姨妈家,这次要住段时间。母亲生妹妹,父亲坐监牢没人照顾我,大舅一路送行。一夜大轮船乘下来换小轮船。小轮船靠火轮拖,突突突,声音响,油气重。河叉里跑着小火轮,金黄的油菜花开香两岸,我坐在小船里呡甜支卜,手伸到船舷边河水里撩拨,船真的贴着水面行。望着岸上庄稼房屋慢慢摇移,望着一缕炊烟升起,姨妈家到了。这是我童年对小火轮的印象。
后来,坐过三峡的长江轮,乘过南海上的摩托快艇,玩过漂洋过海国际邮轮,它们该怎么大就怎么大,非常客观,这是成长后对轮船的印象。
每次大舅回宁波都要带很多东西,旅行包总是塞得很满。乡下有他很多的想念,他人在上海,那些想念就是他的娘,他的妻,他的女儿,他的丈人,他的姐我的姨妈。他总是要和妈妈商量啊商量。这一家带什么,那一家带什么。那不是一个富裕的年月,没有多少钱,但是他要为心里所有的想念排好队,布置好。带得多和少,都要实在,还要体面。他们装旅行包时,我也站在边上忙,帮她们塞东西,寻找没有塞到的角落,多塞下一样东西,就多实现了一样。我很喜欢帮助大舅和妈妈,帮助他们的婆婆妈妈和琐碎,何况我马上要乘大轮船,心里激动得不行。
姨妈家的灶头。前面两口锅,后面两火膛。两把稻草结,烧开一口锅。锅开饭熟菜也停当。菜是放在饭上一起蒸的,臭冬瓜,霉千张,还有一块白切肉。五岁的儿童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享受着再也不会有的民主和自由。民主是我说了算最好吃的留给我,自由是不受约束羁绊。院子很大,两面墙构成一个直角,两面房构成又一个直角。院里有颗树,不是红杏,不管它出不出墙,两口水缸。两面墙的直角搭了一个鸡窝,一棵树下拴条狗。两面房的直角是一条拐弯的廊,廊下一推磨。姨妈不许我出门,门外有河,怕我淹死。姨妈不会讲故事,姨妈的女儿我的大表姐不理我。我的伙伴是鸡狗。我在院子里赶鸡追狗,闹得鸡飞狗跳。我将别人送我的小乌龟小青蛙放到盛天落水的大水缸里,害得姨妈双脚跳,这水是用来吃的。我在院子里看见袅袅炊烟,知道要吃饭了,有时饭后还有一把蒸熟的高粱穗,一粒一粒掰着吃,糯糯的。我在姨妈家呆了三年,上学了返回上海,差一点报不进户口。因为我的户口是随我一起迁到乡下去的,三年灾害,家家口粮紧张,有户口就有口粮。如果迁不进上海户口,现在我就是一个农民,我巴不得当农民。我看见微信群里朋友晒精致的餐厅精致的美食显摆,我就来气。我喜欢农民,乐见袅袅炊烟和喜闻淡淡稻草燃烧的烟火味。
父亲的右派基因在我身上体现就是有一说一,不来虚的。童年对轮船的印象和炊烟回味都是成长的故事。剩下的只是想着。轮船的印象被我紧捏着。紧捏得那么细绵,起航的声音在,澎湃的海水在,甲板上的远眺在,只是童年不会抒情,可后来知道,最抒情的就是想着的本身。童年的轮船,成长的故事,真是打比方打得纯粹而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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