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牵来一生爱 在济南铁路中学上初中时,我们家楼上住着一对南方夫妇。那位阿姨山歌唱得特别好。山歌给她牵来一生至爱。她的故事,五十多年了,至今还活在我心里。
(一)
大约是五十年代初期,她只要一下班回到家,就会有优美的歌声传出,往往是一边唱着山歌,一边忙这家务。有人问她:山歌怎么唱得这么好?她说:她们家乡赶圩时,买的、卖的都是唱呢!夜晚,山头上常常会有恋歌声此起彼伏,人人都会唱山歌啊!她唱山歌出口成诗,想什么唱什么。我喜欢她,大眼睛、娃娃脸,一笑俩酒窝,还爱和孩子说话,逗孩子笑。我想:她一定喜欢孩子。
星期天,我正在做作业。楼上的邻居大叔来了。个头高高的,很英武,虽然穿着铁路制服,也掩盖不住打过仗的气质。妈妈说是路局的一位领导。他是来找妈妈帮忙的。我妈在街道上工作,虽是义务,可兢兢业业,颇得好评,谁家有事都来找。我倒好水进里屋学习去了。他们谈着,后来,激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听大叔说:“那次鬼子扫荡是她替我挨的枪子,就是那次受伤让她不能生育,我得跟她过一辈子。可她要离婚,怎么说也不行。快帮我去劝劝吧!”。妈妈答应了。我很奇怪,没听见楼上吵架啊!怎么离婚呢?
一次在同学家玩,说起楼上大叔家离婚的事,都说我听错了。据说两口子感情很好。
过了许久,妈妈说起这件事来那么敬佩。我更奇怪了。离婚有什么可敬佩的啊?妈妈说:“那离婚是为了爱啊”!我更糊涂了,爱,怎么还离婚啊?妈妈跟我说了她去拜访的经过。
还没进门,就听到那轻轻的、脆脆的山歌声从门缝中溢出。那么甜美。这山歌声第一次引起了妈妈的好奇。两位女人很知心,谈了很多。
她是贵州山区穷人家的女儿,人长得好、山歌唱得美。为了给她爸爸治病,十一岁卖给遵义一个开矿的老爷家当婢女。人伶俐,大太太留在身边,少爷想霸占,她不从。就经常挨打、挨骂,少爷打,大太太也打。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夜里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想家、想爸、想妈,想说说这内心的苦,都没人听。常常自己偷着哭,枕头湿了干,干了又湿。1935年初,来了红军,老爷一家逃了。在这无人打骂的时候,她就用山歌抒发心中的苦。一位红军排长被她那甜甜的、酸酸的、苦苦的歌声所吸引,把她从火坑里救了出来。参加了红军。因为山歌唱得好,参加了这位排长所在的文化宣传队。在这位排长和战友的帮助下,学识字,学打枪,学演节目,学革命道理,成长为一名坚强的红军战士。她是个爱笑而爽朗的姑娘。用山歌鼓舞士气,宣传自由、平等、民主的新思想,鼓舞穷苦百姓参加红军。由于表现坚定,那位排长介绍她加入中国共产党。经过千辛万苦,长征胜利到达陕北,那位排长已经是连指导员。他们又一起参加了抗日战争。 她跟我妈说:“其实,在内心中,早就爱上这位连指导员了,只是一直压在心里,没有表达。”一次演出中,遭到日本鬼子袭击,为了掩护战友她受重伤。在医院里经过治疗,枪伤有好转,当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之后,便决定回家养伤,疏远自己暗暗爱着的那位连指导员。谁知历尽艰辛到家时,才知道:她参加红军后,开矿的老爷派人杀了她父、母、弟、妹一家四口。她把仇恨埋在心头,就又去找队伍了。组织上得知后,把她送到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去学习。可巧,连指导员正在延安党校学习。据说:许多人给他介绍过对象,都被拒绝了。当知道她来延安以后,便主动追求,在生活上主动照顾。她说:“那发自内心的爱,没有理由拒绝。再说,我从心里爱他,已经爱了那么多年了。”他们结婚了。不久,他到抗日前线打鬼子去了,由于他热情而坚强,政治工作经验丰富,又经过党校培养,提升做营教导员。一次遭遇战中,营长受重伤,他带领部队机智地与鬼子周旋,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立了战功,并得到嘉奖。抗战胜利后,他们一起被派往东北,他担任团政治委员;由于身体原因,她离开了宣传队,去团里做政治宣传工作。解放大军南下,来到济南。那时,济南刚解放,为了保证军事运输,组织安排他们在济南铁路局做领导工作。
建国以后,两人的生活很幸福,可是,当看到人家都有孩子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她跟我妈说:“我知道他喜欢孩子,可他从来不说。我不能生育,他能生育,为什么不让他有自己的孩子呢!”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流下,顿了顿,“不能让一个人的伤痛两个人来承担啊!”她唱着、说着、哭着,妈妈感觉:好像只有山歌才能释放出那心中的爱!妈妈说:“为了离婚,两人不知多少次拥抱着痛哭。”
听到这,我也敬佩起来,这离婚是为了爱啊!
(二)
她下定决心以后,便暗暗地行动起来,想为丈夫解决婚姻问题以后再离开。她想到在部队医院工作的女友现在还是单身,便以叙旧的名义,请她来济南玩儿,请女友来家里吃饭,丈夫以为是平常会客,再说,这客人他也认识,便毫不在意。
好友是部队医院的一位女医生,她受伤的时候,在医院里是这位医生的伤员。她爱唱山歌,那山歌和她人一样伶俐、水灵,大家都喜欢她。女医生特别爱听她的歌,就成了她倾诉的对象,特别是知道她不能生育之后,女医生曾经给过她那么多安慰。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她长女医生三岁,医生称她为大姐。有一次,连指导员代表组织去医院看望她,曾经跟这位医生谈过她的病情。他对这位医生印象很深,觉得这位女性坚毅中透着温柔,清淡而爽朗。后来,她打算回家养伤,以躲避他感情的时候,他还曾经通过这位女医生了解过她的去向。所以,当这位女医生到济南,妻子在家里请客,朋友相聚时,他很热情。不久,在组织帮助下,那位医生调到济南工作。由于女医生是单身,她经常星期天请她来家做客。医生矜持、大方而又得体,从不过多打扰。丈夫倒是挺关心,想让妻子给介绍对象。
过了大约有半年,他们离婚了,她调到上海去工作。把床上用品拆洗干净,拿着自己随身衣物走了。临走前,她把真像告诉了女医生,一方面自己不能生育,想让他有自己的孩子;好友十分震惊,埋怨她不该离婚。但已成事实,埋怨也不能挽回了。便嘱咐大姐:“多保重,有事一定来信”。女医生还特地请假把大姐送到上海。走前,她还一再拜托老朋友帮忙,成全丈夫与女医生的婚事。
大姐走后,他独自一人,把心思全放在工作上了,家里没有了温暖,经常在食堂买点饭对付着吃。老朋友劝女医生过去帮帮忙,女医生有思想顾虑,怕人说闲话:“是她把大姐挤走了”。大姐却经常来信,鼓励她主动点。让她经常买点他喜欢吃的菜,过来做点饭,星期天帮他收拾收拾房间。接触越来越多,两人渐渐产生了感情。他觉得真的离不开这位女医生了。经过一段了解,在朋友催促下,两人结婚了。
婚后,两人感情很融洽。没有多长时间,女医生怀孕了。一次,丈夫要去上海出差。他很矛盾:按说,应该去看望那相亲相爱多年的妻,但是,又担心会造成女医生的思想负担。所以,到快走了也没买礼物。那天下班回家,一进门,就看见妻子在为他收拾行囊,桌子上放满了礼物。很奇怪!问之,才知道是妻子带给上海那位大姐的,妻子一再嘱咐丈夫,一定得亲自去看望大姐。妻子的理解,给丈夫带来很大安慰。但是仍然不明就里。便一再诘问,才知到:他们的结合,全是那位大姐努力的结果。两位女人一直有书信往来。妻子说:“不然,我怎么能那么快就了解、熟悉你的个性、特点、爱好啊!”丈夫这才恍然大悟:离婚是因为真爱,离婚之后,她也在默默地爱着啊!
从上海回来,大姐给好友和未来的孩子捎来许多东西。警卫员偷偷地告诉女医生:那次去看望大姐,还没进门就听到那甜脆、优美的歌声,他们站在门外听了好长时间。一见面,发现大姐有白头发了,走路腿不大方便。可人还是那么爽朗。忙了一天,做了他最爱吃的家乡饭。可是,见了面,对面坐着,两人谁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泪流。临走,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女医生听得眼含泪花,暗下决心:这孩子生下来,是我的,也是她的。将来一定得让孩子孝顺她。报答她这份无声的感情。
一天吃过晚饭,楼上邻居大叔提着红鸡蛋来报喜了,说他有了一个男孩。大家都为她祝贺,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妈妈说:“这都该感谢上海那位大姐啊”!他连连点头称是。
女医生自己喂孩子、洗尿布,忙得经常连饭也吃不上。我妈帮忙给介绍了一位保姆。家里清爽多了。但是女医生还是很累。已经顾不上往上海写信了。有时,让丈夫代写几句以示问候,丈夫总是以妻子的名义写给大姐,写完,让妻子看看,然后再寄出。大姐写回信,也只是寄给女医生。虽然有联系,但是,那分感激的心情却愈来愈淡薄。女医生完全沉浸在幸福、美满和对孩子的无限深爱之中了。
儿子三岁时,女医生又怀孕,生了个女孩。两个孩子,加上工作,她整天累得筋疲力尽,与上海已经很少联系了。只是有熟人去上海,还不忘给大姐稍点东西。大姐的信息也越来越少了。
(三)
我上大学以后,很少在家,大学毕业时,楼上的男孩子已经上小学,小女儿也上幼儿园了。毕业后,我去外地工作了。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去济南,办完事回家。中午在家吃饭的时候,发现两个孩子。我想问,妈妈用话岔开了。吃完饭妈妈背后告诉我:那是楼上的两个孩子。他爸被打成走资派,两口子整天挨斗,根本顾不上孩子,家里冷锅冷灶,孩子经常吃不上饭。叫过来吃饭也得偷偷的,怕受牵连。我问:“为什么?”我妈说,工作上的事,咱说不清楚。家里的事主要是批判资产阶级思想,喜新厌旧。女医生解释,说有通信为证。可是,抄家后,那些信找不到了,真是有口难辩啊!
这时有人敲门,两孩子躲进了后院。开门,我们异常惊讶,是上海阿姨带着一位年轻的姑娘来了。阿姨明显老了,有了丝丝白发。眼角有了展不开的皱纹。走路很费劲。说是受伤时子弹没取干净,压迫神经造成的。她说:这里的情况都知道了,是济南的老朋友捎去的口信,这次到济南,先去看望了老朋友。听说批判资产阶级思想的人,是她在济南工作时的一个同事,不了解情况,但是却要打抱不平。现在乱乱的,也找不到人。她说:先把孩子带到上海去,那事慢慢解决。看见两个孩子,大姐掉泪了,她把两个孩子拦在怀里,轻轻的摇着,嘴里哼着,孩子怔怔的。我妈跟孩子说:“这是上海你大姨妈,你妈的姐姐”。让孩子叫:“大姨妈”。那年轻姑娘口快:“就叫大妈吧”!两个孩子仰起脸,看了好一会,才不情愿的轻轻的喊了一声:“大妈”。临走,特别嘱咐:不要外传,以免追到上海不得安静。她们带着孩子去楼上,收拾好该带的东西,匆匆离去。
以后,孩子来信都是寄到我家代转。听说,阿姨有证明,是二级伤残老红军,文革时一直在家养伤,正好照顾孩子。阿姨家的邻居是上海铁路中学的副校长,原来是语文教师,在家无事可做,就请来帮助孩子学语文,后来又请了数学、英语老师。孩子们倒是过得很充实。家里也就多了一层热闹、人气。
济南的两口子,经过审查,没有大事,也就解放了。据说,那些信一直没找着,是上海那位阿姨写了证明材料。但是,仍然不准自由行动。所以,孩子也就一直在上海。到复课闹革命的时候,孩子们也就在上海上学了。女儿跟着大妈学了一口好山歌,在学校大唱样板戏的年代,她却因为唱山歌而出了名。被一个部队文工团看中,小小年纪便参军了。济南两口子特意请假去上海送女儿、看望儿子,主要是感谢大姐在危困之中照顾、教育孩子的功绩。可巧,儿子被推荐上了上海交通大学,成了首批工农兵学员。
许多年了,有事到济南也是来去匆匆,退休之后,离开了忙绿一生的事业,有了闲暇。但是妈妈已经老了。岁月磨去了青春、磨去了中年,我们都步入老年了。可是,听说楼上一家子过得挺好。儿子公派去美国读了硕士学位,回国后,在铁道研究院工作。大姐枪伤手术后,儿子非要妈妈把大妈接到济南不行。因为在孩子的心里永远也忘不掉,小时候在惊恐之中,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大妈,把他们拦在怀里;在爸爸妈妈顾不了他们的时候,是大妈不顾个人安危,给他们带来了安宁的生活,还让他们成了有文化的人。女儿也不断写信催促妈妈,快去上海。爸爸妈妈拗不过儿子和女儿,再说,这也是道义的责任啊!就把大姐接到济南来生活了。一家生活的很和谐。现在搬到南郊新宿舍去了。
一天,我背着相机去英雄山拍“晨练”。老远听到一缕山歌轻漫漫地传来,好熟悉哦,正在回想,突然梦醒,是她啊!歌声优美之中多了一层粗犷。循着歌声走去,声音愈来愈清晰,是两位女人在对歌。因为在济南唱山歌的人不多,歌声吸引了那么多晨练者驻足。有人议论:天天早上都唱呢;好像歌唱家啊;那么大年纪了还唱得那么好;唱歌也能锻炼身体呢。我轻轻地走近,在一片松树林里看到:一位站着,一位靠着树,两人面对着,微笑着,唱着。大约都有八十来岁了。旁边有一位飘着白冉的老者,在打太极拳。是他们一家!在林中空地上停着一辆电动三轮车,我想:这是为上海那位阿姨准备的。一股幸福的暖意涌上心头。眼里竟然含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