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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绿化树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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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20 14: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彩色风筝 于 2024-11-20 14:14 编辑

   

     作者:张贤亮


   太阳暖融融的。卵石和砂砾在我脚下咯咯作响。方圆十几里阒无人迹,只有我一个人在荒滩上昂首阔步。“只、有、我、一、个!”这就是自由。在大号子里睡了四年,出工排队,收工排队,打饭排队,干了四年密集性的劳动之后,只有独自一人在一个广袤的空间行动,是多么幸福啊!


洪水从山上下来,冲出一条条深沟,又像是向山坡蜿蜓而上的卵石路。大大小小的卵石在阳光下散发着钢青色的辉光。略微向平原倾斜的荒滩,景物的色调是坚毅的、严峻的。一切都岿然不动,只有一种土色的小蜥蜴,见我过来,或是摇着小尾巴拼命地跑,沿途丢下一连串慌慌张张的小脚印;或是挑战似的扬着头,用小眼睛瞪我。那样子真可笑!在这个季节没有沙葱,也没有肉苁蓉,不然我可以爱拔多少就拔多少,大嚼一顿。我不是独自一人了吗?我不是自由了吗?现在,连空气都是属于我的!可是,这时候荒滩上只有枯干了的芨芨草和酸枣。酸枣是一种多刺的灌木,实际上就是荆棘的学名。荆棘!这个词使我怦然心动。我耸耸肩,把背篓往上扌周扌周,大踏步地穿过荆棘。


美丽的蔷薇脱落了花朵,


和多刺的荆棘也差不多。


我把荆棘当作铺满鲜花的原野,


人间便没有什么能把我折磨。


阴间即使派来牛头马面,


我还有五斤大黄萝卜!


“得儿蓬!得儿蓬!得儿蓬、蓬、蓬!……”我在心里敲着大鼓,背着背篓在荒原上迈着大步。


前面,是一条两米宽的排水沟。早上过来,冰还冻得很结实,但过了中午,冰层下出现了许多可疑的小水泡——这是冰层融化了的表象。但是,这条排水沟长得东西两面都不见尽头,中间又没有桥。我走过来,走过去,选了一个比较窄的地方,拿起一块土圪垃往冰上砸去,冬的一声,土圪垃碎了,冰并没有破裂。我觉得可以冒险试一试。


两米宽的距离,如果我身强力壮,像给我妈妈写的信里说的那样;如果我背上没有五斤黄萝卜,我还是能一跃而过的。但这时的情况恰恰相反。我前一只脚刚跳到离岸三十公分的冰层上,咯喳一声,冰层破裂了!我连人带背篓仰天摔倒在沟里。薄冰被我砸了一个窟窿,像印模一般,正和我倒下去的身形相同。我顾不得我自己,湿漉漉地站在没过膝盖的冰水里,看看背篓,里面只剩下两三个黄萝卜了!


反正棉袄已经湿透,我连袖子也没绾,气急败坏地在沟里乱摸。直摸到全身冻得麻木,而小腿针刺似的疼痛起来,才摸到不足一半。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爬到沟上,把劫后的剩余捡进背篓里。在岸上,我如同一条落水狗似的抖擞了抖擞,背起背篓走了。一直走出很远,我还流连地回头看着,仿佛沟底的黄萝卜会像青蛙一样自己跳上岸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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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20 14:1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彩色风筝 于 2024-11-20 14:17 编辑

14.

半夜,可能是受寒以后发起烧来,我被干渴烧灼醒了。窗外,呼呼地刮起了西北风,用钉子钉着的报纸有节奏地扑扑作响,就和拉风箱一样。我感到一阵阵的晕眩。我身体虚弱以后,才发现很多小说里描写的晕眩是虚假的;那种噗咚一声摔在地板上,或软软地倒在沙发上的描写,多半是主人公的装腔作势。我静静地睡在被窝里也会感到晕眩,并且,晕眩不但不会使我昏迷,反而会把我从熟睡中摇醒。这时,头颅仿佛比正常情况下大了许多,头颅里的血显得很稀少,很稀薄,就像只有一点点水在一个大坛子里晃荡一样。



当然不会有一个人给我倒一口水来喝。我必须忍耐。而我也习惯了忍耐。有时,我会被自己能如此忍耐而感动,也就是说,我自己被自己感动了。在这半夜时分,我就被自己感动了。耐力不像膂力,不能用计量器测试出来,并且它还包括了精神的和物质的两方面。有人能忍受精神的痛苦,却耐不住物质的贫困;有人能忍受物质的贫困,却耐不住精神的痛苦。我发现,我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耐力都有相当大的潜力,只有死亡才是一个界限。



大自然赋予我这样大的耐力,难道就是要我在一种精神堕落的状态下苟且偷生?难道我就不能准备将来干些什么对社会有益的事情?这时,我开始内疚起来,心里受到自谴自责的折磨。黄萝卜的得而复失,在我看来是冥冥中的惩罚和报应。老乡是辛苦的,这个地区从来就把农民叫“受苦人”,下地干活不叫下地干活,叫“受苦去”。一块六一斤黄萝卜,比较起来是不贵的,劳改农场附近的老乡开口至少是一块八至两块。我的一块浪琴表只换到三十斤黄萝卜和一碗发霉的高粱面。可是,我却狡黠地愚弄了那位老实的、满面皱纹的老乡,还自以为得计,结果……头颅里的血不停地旋转回晃,一个早已沉淀了的回忆像乳白色的杯底物从我脑海深处泛起。在一间讲究的天蓝色壁纸贴面的大房间里,在风尾草图案的绿窗帘下,在大理石镶边的法兰西式的壁炉旁边,我的一个伯父坐在棕色的皮面沙发里,我坐在放在地毯上的一只蜀锦软垫上。他晃动着自己调的加冰块的鸡尾酒,向我说摩根家族发迹的故事。据他说,老摩根从欧洲老家飘流到北美洲时,穷得只有一条裤子,后来夫妇两人开了一爿小杂货铺。他卖鸡蛋的时候从来不自己动手,而叫老婆拿给顾客看。因为老婆手小,这样就衬得鸡蛋大一点。正是由于他这样会盘算,他的后代才建立了一个摩根金融帝国。“听到没有?做生意就要这样精,门槛不精不行!”这位证卷交易所的经理端着高脚酒杯教育我,“谁倒闭了谁是憨大(念“壮”音),能赚钱才是英雄!”



……回忆的潮水又随血液的旋转退了下去。于是,我怀疑我所费的种种心机都是和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有关的。老摩根会利用人的视觉误差把鸡蛋变大,我会利用人的视觉误差把打的饭变少;摩根们会盘算,我的算盘也很精:用钉子代替稗子面,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和交易所的“买空卖空”一样,一倒手就赚了两块钱……固然,争取生存是人的本能,但争取的方式却由每个人的气质、教养而定;先天的遗传是自然的,而后天的获得性也能够遗传下去。当我意识到我虽然没有资产,血液中却已经溶入资产阶级的种种习性时,我大吃一惊。一九五七年对我的批判,我抵制过,怀疑过,虽然以后全盘承认了,可是到了“低标准”时期又完全推翻。而现在,我又认为对我的批判是对的,甚至“营业部主任”那心怀恶意的批判也是对的。从小要饭的人,对从小就会享受的资产阶级“少爷”肯定有一种直感的敌对情绪。我虽然不自觉,但确实是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其所以不自觉,正是因为这是先天就决定了的。



我口渴,我口渴得像嘴里含着一团火,但毫无办法,我把这种折磨看作对我的惩罚。我默念着但丁的《神曲》:


从我,是进入悲惨之城的道路;


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从我,是走进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我所属的阶级覆灭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发表于 2024-11-20 14:51 | 显示全部楼层
彩色风筝 发表于 2024-11-20 14:15
14.

半夜,可能是受寒以后发起烧来,我被干渴烧灼醒了。窗外,呼呼地刮起了西北风,用钉子钉着的报纸有 ...

不堪回首,还好,一条命还在......。谢谢老师转载,下午好。
发表于 2024-11-20 15:16 | 显示全部楼层
     唉,没办法,早就形成的模式了,小资情调不会消失,只可能隐藏一会罢了。“言必称希腊”是这帮人的必做作业,高兴的时候自然会大发厥词,滔滔不绝的一套又一套,即便倒霉的时候也是在心里默念几遍,不肯丢却的。
发表于 2024-11-20 16:20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佳作,谢谢转载,下午好!
发表于 2024-11-20 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欣赏,谢谢老师!
发表于 2024-11-20 17:30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老友好文章: 绿化树 (13)(14)  傍晚好
 楼主| 发表于 2024-11-21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山水人家 发表于 2024-11-20 14:51
不堪回首,还好,一条命还在......。谢谢老师转载,下午好。

谢谢山水老师首席支持~谢谢老师精彩点评, 确实,命留下了就好。
 楼主| 发表于 2024-11-21 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山洞 发表于 2024-11-20 15:16
唉,没办法,早就形成的模式了,小资情调不会消失,只可能隐藏一会罢了。“言必称希腊”是这帮人的必 ...

谢谢山洞精彩点评, 有知识的人, 思想是活跃的, 表面看起来平静, 心里是玻涛翻滚的。
 楼主| 发表于 2024-11-21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潇湘翁 发表于 2024-11-20 16:20
欣赏佳作,谢谢转载,下午好!

谢谢潇湘管管加分支持~感谢鼓励~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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