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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绿化树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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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19 14: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彩色风筝 于 2024-11-19 14:15 编辑

  作者:张贤亮


      第二天早晨醒来,才有了饥饿和周身疼痛的感觉。根据经验,我知道现在开始好转了。能够感到饥饿和疼痛,就是还有活力的表现。我无论如何要想个借口留在“家”里。


    吃完早饭,我向组员们指出,土坯炉子上的泥缝,经过一天一夜的烘烤,已经干裂了。如果不糊上,裂缝里就会冒出煤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刚出劳改队,又进了阎王殿。”我叫他们跟谢队长说一声,我留在“家”里把炉子再泥一遍。


我现在是“组长”了,更主要的是,这个炉子成了大家关心的一个宝贝。中尉说:“行,你别去了,我去跟毛胡子队长打个招呼。”我料到队长绝不会凭他们一句话就对我撒手不管。我先慢慢吞吞提来一桶水,挖了几锹上,刚把泥和好,不出所料,谢队长夹着一把锹来了。“日怪!”他内行地把烟灶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颇为欣赏,在炉子旁边蹲下来烤着两只手,“你还会打这样的炉子;又省料,又简便,火又旺。”①拉撒路为基督教《圣经》中一个患癞病的乞丐,死后因基督之力复活,成为病人的守护神。“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笑着把我是跟谁学的告诉了他。“日怪!你们‘右派’,尽是些能人!”他朝干草上啐了一口,“咱们这达儿的人,老八辈子咋样打炉子,这会儿还咋样打炉子。费泥费坯,厚得跟城墙一样,热气都透不出来。”



谢队长烤暖和了,眼泪鼻涕流了出来。他在脸上抓了一把,抹在自己的袄袖上。粗糙的大手上一道道很深的裂口。常年的户外劳动在他手上和脸上都印上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我突然觉得他很衰老,清癯的、布满皱褶的脸上有一种老人式的宽容神情,显得很和蔼可亲。


“谢队长,你家炉子要是不好烧,我来替你改装一下吧。”我讨好地说。“不用。”他语气很平和,拉开了家常话,“我家烧的是柴灶。谁烧得起煤哩!你们是单身职工,按规定应该给你们烧炉子的。别的,你没见?队上家家户户都是柴灶,做了饭,又烧了炕。到夜黑,再添一把柴,一夜黑也暖和了。我的灶是喜喜子给我打的。那驴日的,也有点能!”



“海喜喜不是干部?”我勾着炉缝,问他,“昨天他接我们去,我们还当他是干部哩。”


“球干部!”谢队长淡淡地一笑,“他是今年开春从甘肃过来的。听说他小时候在寺上当过满拉①,可不好好学,一蹦子窜了好些地方。劳动嘛,还是攒劲的。身大力不亏嘛。我就看待他这一点。出个远门,他也扛得住饿。嘿嘿!”①满拉,是指在清真寺内学习伊斯兰教知识的学员,结业后,可当阿訇。



谢队长笑出了声,我却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今夜黑发工资,明天休息。你们想走个哪达儿,也行。”


“去镇南堡也行么?”我毕竟年轻,还是想去享受一下能四处走动的自由。“咋不行?走哪达儿都行。”


我想他不是随口这样说的,可能是有意识地要让我知道我现在不同于过去的身份。但我又不大相信他这个外表如此粗俗的人竟会体贴别人。我瞥了他一眼。他表情不变,一门心思地烤着火。可是不论怎样,他这句话使我深受感动。


他又问了我原来在哪里工作,家里还有谁,随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扛起铁锹走了。


“行,你闹吧。”他说,“也别太热,小心煤烟打着,最好把报纸上掏个窟窿。”他并没有叫我泥好了再去干活。


他一走,我三两下就勾好了炉缝,洗干净铁锹,支在炉口上,取下挂在墙上的报纸包,拿起罐头筒,倒进稗子面,像昨天那样煎起稗子面煎饼来……



稗子面都吃光了,我抖抖报纸,把它钉在我草铺旁边的墙上。这样,我就有了一圈干净的墙围。我不敢再跑出去看什么马了,点燃昨天剩下的半截香烟,舒舒服服地在围着报纸的草铺上躺了下来。在我头旁边,卡斯特罗雄心勃勃地在鼓动世界革命,肯尼迪在发表他的“新边疆”政策,西方国家正用“福利国家”的口号来蛊惑群众,某地还选举开“牛奶皇后”……这些,都离我非常非常的遥远。那么,我现在生活于其间的这个新的生存环境是怎样的呢?我觉得,在这个如此贫穷、如此粗野、如此落后,仿佛被世界所遗忘、被文明所抛弃、为任何报纸书刊都不屑于挂齿的荒村中,却有一种非常模糊的、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东西使我感到新鲜,感到亲切,感到温缓。我小时候,教育我的高老太爷式的祖父和吴荪甫式的伯父、父亲,在我偶尔跑到佣人的下房里玩耍时,就会叱责我:“你总爱跟那些粗人在一起!”后来接触的那些知识分子们,脑子里的劳动人民全是塑造出来的艺术形象——穿着白衬衫和蓝工装裤,戴着八角帽,满面红光,肌肉饱满,气宇轩昂,永远走在一条笔直宽阔的金光大道上。给我做报告的领导号召我向之学习的“劳动人民”,在我脑子里好像总是一个空泛的概念——神圣尽管神圣,我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在劳改农场里是没有什么“劳动人民”的,那里不是知识分子就是狼孩。在这里,我总算置身于“劳动人民”之中了吧。首先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这里有一种劳改农场完全没有的乐观的、毫无顾忌的气氛。在如此贫穷、落后的荒村,竟能乐观和毫无顾忌,是多么可贵,多么不可思议啊!虽然这乐观与毫无顾忌是用粗俗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但这样更透出了朴拙与天真。回忆昨天劳动时的所见所闻,我发自内心地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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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9 14: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彩色风筝 于 2024-11-19 14:18 编辑

(12)

     镇南堡和我想象的全然不同,我懊悔一上午急急忙忙地赶了三十里路,走得我脚底板生疼。



所谓集镇,不过是过去的牧主在草场上修建的一个土寨子,坐落在山脚下的一片卵石和砂砾中间,周围稀稀落落地长着些芨芨草。用黄土夯筑的土墙里,住着十来户人家,还没有我们一队的人多。土墙的大门早被拆去了,来往的人就从一个像豁牙般难看的洞口钻进钻出。但这里有个一间土房子的邮政代办所,一间土房子的信用社,一间土房子的商店,两间土房子的派出所,所以似乎也成了个政治经济的中心。今天逢集,人比平时多一些,倒也熙熙攘攘的,使我想起好莱坞所拍的中东影片,如《碧血黄沙》中的阿拉伯小集市的场景。我先到邮政代办所给我妈妈发信,告诉她老人家,我的处分解除了,现在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工人,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吃得很好,长得很胖、晒得很黑,人人都说我是个标准的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就像苏联一幅招贴画《你为祖国贡献了什么?》上的炼钢工人。



我没有钱,但我有很多好话寄给我妈妈。



我的组员,包括“营业部主任”也托我寄信。他们的信都很厚,大概又在向家里念苦经,要家里人赶快给他们办准迁证吧,我想。邮政代办所门口贴着一星期前的省报。省城的电影院在放映苏联影片《红帆》。我知道这是根据格林的原著改编的。啊,红帆,红帆,你也能像给阿索莉那样给我带来幸福吗?……



我走到街上。这条“街”,我不到十分钟就走了两个来回。商店里只有几匹蒙着灰尘的棉布,几条棉绒毯子,当然还有盐。熏黑的土墙上,贴着“好消息新到伊拉克蜜枣二元一斤”的“露布”,红纸已经变成了桔黄色。问那偎着火炉的老汉,果然是半年以前的事了。



集上有二三十个老农民摆着摊子,多半是一筐筐像老头子一样干瘪多须的土豆和黄萝卜,还有卖掺了很多高粱皮的辣面子的。有一个老乡牵来一只瘦狗似的老羊,很快被附近砂石厂的工人用一百五十元的高价买走了。我估摸了一下,它顶多能宰十来斤肉。我一直把那几个抱着羊的工人——奇怪,他们不让羊自己走——目送出洞口,咽了一口口水,才转过脸来。肉,我是不敢问津的。



我的目标是黄萝卜,土豆都属于高档食品。我向一个黄萝卜比较光鲜的摊子走去。



“老乡,多少钱一斤?”


“一块,搭六毛。”老乡边说边做手势,好像怕我听不懂,又像怕我吃惊。我并不吃惊,沉着地指了指旁边的土豆:


“土豆呢?”“两块。”“哪有这么做买卖的?土豆太贵了。”我咂咂嘴。


“贵!我的好哥哥哩,叫你下地受几天苦,只怕你卖得比我还贵哩!”“你别耍你的巧嘴嘴了!”我用上了向那女人学来的一句土话,“我受的苦你老人八辈子都没受过,你信不信?”我瞪着眼睛问他。“嘿嘿……”他干笑着,似乎不信。


“告诉你吧,”我冷笑一声,“我是刚从劳改队出来的。”


“啊、啊!那是,那是……”老乡流露出畏惧的神色。“怎么样,土豆贱点?”我突然故意把逻辑弄乱,话锋一转,“人家都是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哩。”


“哪有这个价钱?”他的畏惧还没有到贱卖给我土豆的程度。但正因为这样,他即刻钻进了一个微妙的圈套。“你拿三斤土豆来,我换你五斤黄萝卜哩。”


“当真?”我表面上冷静,而心里惴惴不安地叮问了一句。


“当真!”老乡表现出一种很气愤的果断,“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还不换?!”“行!”我放下背篓,“你给我称三斤土豆。”


我先把钱付给他——我们昨天每人领了十八元,干了一天就领全月工资,真好!老乡取出自制的秤。我们俩又在挑拣上争了半天。称好后他倒到我的背篓里。我说:


“给,我这三斤土豆换你五斤黄萝卜。”


老乡连思索都没有思索,称了五斤黄萝卜给我。我把土豆倒回他的筐里,背起黄萝卜就走。


我得意洋洋,我的狡黠又得逞了!


在劳改农场,我就经常和来给我们做买卖的老乡打交道。我熟知他们有一种直线式的思想方法。有时候,他们会出奇的固执,拼命地钻牛角,只记一点,不计其余。这也可能使他们在争取自己的利益或创造性的劳动上,表现出一种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但更大的可能倒是被人愚弄,被人戏耍,让他们顾此失彼,大上其当。而我就是用自己的小聪明戏耍他们的人之一。“我”啊,你究意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发表于 2024-11-19 14:37 | 显示全部楼层
彩色风筝 发表于 2024-11-19 14:14
(12)

     镇南堡和我想象的全然不同,我懊悔一上午急急忙忙地赶了三十里路,走得我脚底板生疼。

继续跟读。感觉作者挺能干的,大概在劳改农场学到了不少农工技术。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9 14:48 | 显示全部楼层
肖燕 发表于 2024-11-19 14:37
继续跟读。感觉作者挺能干的,大概在劳改农场学到了不少农工技术。

谢谢肖燕加分支持~是啊, 不能干,都难活。 那年头, 活着走出劳改农场就是幸运了。我同学的父亲进去后就再没回来。
发表于 2024-11-19 14:52 | 显示全部楼层
彩色风筝 发表于 2024-11-19 14:48
谢谢肖燕加分支持~是啊, 不能干,都难活。 那年头, 活着走出劳改农场就是幸运了。我同学的父 ...

我父亲文革关牛棚,也学了不少技能呢!记得他还给家里做了一个小铲子,挺好用的。要知道我父亲是学财会的,不进牛棚,他哪里会这些钳工的技能!
发表于 2024-11-19 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是工人,没有进牛棚 但是差点进去  已接到通知  正好省革会下文件这个学班非法的  我没有进去
发表于 2024-11-19 16:53 | 显示全部楼层
彩色风筝 发表于 2024-11-19 14:14
(12)

     镇南堡和我想象的全然不同,我懊悔一上午急急忙忙地赶了三十里路,走得我脚底板生疼。

“我”啊,你究意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睿智之人!
发表于 2024-11-19 19:06 | 显示全部楼层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同的人一般不会混到一堆里去,这就形成了不同的样式和思维。他们相互间不大清楚对方是怎么回事,不过一旦闯进了人家的群里,就会发现还真不是原来想象的那样而深有感触。
    是了,要了解社会,认清人就得走出圈子,但也并非每个人都必须要这么做。在自己的圈子里耕耘也有作为的话,不出去也罢,干下去便是。
发表于 2024-11-19 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老师分享“绿化树”。
发表于 2024-11-19 20:0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就佩服作者的思维方式和应变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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