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来兄弟骨灰回家 (上接:口口相传来到的凶讯语焉不详,弟弟究竟伤到哪里?程度如何?有没有生命危险?去探视的路费在哪里?过瑞丽江桥边防通行证如何解决?谁会为此开通行证?没门。一连串的现实问题逼得哥哥发狂。)
郑平只有作奸犯科,寻来同学用过的过期通行证,用草酸将主人的姓名,有效日期涂去,夹在书里压平展,填上自己大名,匆匆上路。国道上,郑平央求一辆拉糖回昆明的大货车司机搭顺风车。司机驾着这辆黄河牌货车抵瑞丽江桥,江桥为钢绳吊桥,货车超载,按规定将超重部分的糖袋子卸下,车过桥,再将卸下的糖袋,用手推车一车车送过桥去,再一袋袋装上车。郑平感恩驾驶员,牵挂生死未明的弟弟,汗流浃背地卸货,奋力往返推车,再竭尽全力地将糖袋子装上车。一番折腾,守桥军人竟忘了核查郑平的边境通行证。到达医院,见到弟弟,一颗卡宾枪弹击中脖子,弹头掉进胸腔,为避免更大的伤害,医生从枪伤创口处,用器具探至胸腔,在x光机帮助下取出弹头。医院里,躺着不少知青兵,郑平看到了各式各样伤残的肢体,听到战场上闻所未闻的惊险经历,远方的父母知道儿子此时状态吗?做知青父母已经够难,做缅共知青的父母,岂止是难?
回程再一次过瑞丽江桥,守桥军人拿着那张涂改过的边境通行证,直截了当地说,“假的”。拒绝他通过。郑平如梦初醒,那超载的大货车,令他精疲力竭的糖袋子,老天爷可怜,远方的父母保佑,兄弟亲情得到升华。郑平暗自庆幸地退回去。将自己出行用品及弟弟的杂物挎包,拜托萍水相逢的瑞丽知青(他有货真价实的边境通行证)带过桥。与同校的另一位军中知青,远远地避开守桥部队视线,寻水流平缓处,将衣裤脱下举在左手上,游至江中,同伴体力不支下沉,郑平顾不得托在手上的衣裤,一番折腾,将伙伴拉上岸,人没事,衣裤从水里捞出,又冷又饿。寻到附近村寨的知青户求帮助,烧火烤干衣裤,吃饱饭,辗转回到陇川插队村寨。
兄弟一方参军的尚且如此,两兄弟一同参军的,风险及牵挂的几率同时放大了一倍,战场风云变幻莫测,谁能全身而退? 梁芾与弟弟梁林,同在人民军3031部队,行军时,梁林向哥哥要水喝,梁芾觉得奇怪,出发不久,理应行军壶里不会没水,抢过弟弟水壶,才发觉梁林的壶里不是水,是酒,哥哥恼怒,当众斥责弟弟。梁芾每月发的津贴,开销也就是应付一些日用品,诸如牙膏肥皂,也不会用钱,梁林经常向哥哥要钱,梁芾开始不经意,后来知道他是要钱去买烟酒,梁芾断然拒绝。军中知青有一种说法,平时越是放得开,战斗中越不容易伤亡,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烟酒也就免不了。这对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军中兄弟,哪怕在血火中,明知彼此任何时候,都可能隔着阴阳两世,哥哥对弟弟的管束仍然是严格的。远离家庭父母,这是哥哥的义务责任,哪怕是在异国他乡的特殊环境。梁芾跟我聊起弟弟,每次战斗下来,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梁林的下落,一遇到梁林连队的战友,第一句话就是“见到他没有”?只要对方说没见到,梁芾的心就提到嗓子眼,直到见到弟弟,才放下心来。这种为弟弟担惊受怕的感受,反过来,弟弟对哥哥的担忧亦然。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一九八二年,梁林退伍归国。军中知青兄弟间战时状况如此,如有不测,那是战争环境所决定的了。那些丢了弟弟的兄长们,插队时兄弟俩双双出门,归来时,形单影只,临家门而手脚无措,面父母而口舌嗫嗫。父母以超乎寻常地热情化解他的忐忑不安,只有母亲眼角的泪水,不知是为他的归来高兴,还是为弟弟的牺牲悲伤。
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早,天还未亮,人民军二旅三营一连的六位战士,在排指导员,昆明补校知青李如景的率领下,到勐基龙洞寨伏击缅军七十七师快二营驻班牙卡的敌人,小分队在勐基一莫给地方官家的住宅附近,依托一棵大青树设伏。
早八时,缅军从班牙卡阵地上下来二十多人,进入伏击地。李如景下令开枪,缅军遭袭,还没有清醒过来,即时被打死十五人,击伤多人,其中包括敌人一名连长,一名排长。缅军在家门口遭此打击,晕了,待反应过来,马上用火力封锁正面路口,派一个排的兵力迂回包抄人民军。李如景见袭击得手,下令撤退,沿途都是灌木丛,缅军子弹打得枝叶乱飞,战士李勒弄被子弹击中负伤,李如景命令昆明三中高中知青赖思勤去救李勒弄,此时思勤已撤至前头,马上回转去救伤员,一颗子弹从思勤左下颚处穿过头部从右眼透出,胸部也中弹,当场牺牲。一连连长金有德(景颇族)听见枪声激烈,率连队增援上来,挡住迂回包抄的缅军。据军中知青介绍,当时思勤尸体已落入敌手,缅军已将思勤的武器、防滑鞋、皮带、照片掠去,将思勤遗体手脚并捆,中间穿一粗竹棍扛走,人民军反击上去,将思勤尸体抢回来,葬于勐基龙洞寨外的一个小山包上。思勤牺牲时21岁,一等功臣。
思勤于思民,是人民军中七对带有昆明知青背景的兄弟之一。思勤牺牲以后,哥哥耐不住对弟弟的思念,一想到思勤孤身躺在异国的荒野里,思民作为兄长,总是感到心里对不起弟弟,尤其对不起远方的父亲母亲,弟弟牺牲不但牵扯自己家庭,也牵扯思勤的同学战友,内心压抑,思民决心把弟弟带回去,这事谈何容易,遂邀约思勤昆明三中同班同学杜士元、陆源及战友老沈(老沈,昆明200号职工,因将领袖像章掉落阴沟获罪,不得不亡命丛林),一起去取思勤遗骨。思勤,老杜他们昆明三中高六八四班,一共有八名男同学参加人民军,除思勤牺牲,老杜与陆源仍在人民军外,其余的,包括一名重伤的同学,此时都已退伍。思勤与老杜、陆源不仅是同班同学,下乡后又一起到人民军,分在同一个连队,几年战火淬炼,情同手足。思勤的牺牲,他们的伤心失落不亚于思民,逢节日及思勤忌日,都会触动内心里那份挥之不去的思念。市民的提议,立即得到他们的响应。此时,思勤的葬地勐基,已经处于缅军控制之下。
从部队驻地勐洪到勐基要走两天,顺利的话,来回要走四天。四人经过简单的准备,于七一年三月六日出发,当天到达南巴地。途经东坝时,向驻在此地的4047部队,了解了勐基方向缅军的情况。七日一早,在老百姓家里吃过早饭,即时出发到老陈寨。这里驻有勐基区委及区小队的地方人员。他们本想取得地方同志的支援,毕竟是冒险的事,弄不好就是一场战斗,而自己只有四个人,老杜他们见对方态度很勉强,只有作罢。中午一时,四人出发,两时半即到达龙洞外小山包思勤葬地。五百余公尺外就有缅军驻守,为谨慎起见,四人分成两拨,陆源、老沈在前方警戒,杜士元与思民动手掘墓。
自从思勤六九年三月到边疆插队,两兄弟隔着黄土第一次处于这么近的距离,“弟弟,哥哥今天来接你回家,你的同学士元、陆源及战友老沈也来接你了。”思民即将见到分别年余的弟弟,心里轻轻念叨“昆明妈妈在等你,亲人朋友都在挂念你”。随着土层越来越薄,兄弟亲情的感应也越来越厉害,毕竟思勤已在另一世界待了年余,即将见到的弟弟又会是怎样呢?思民掘土的手抖了。在敌人的眼皮子下,杜士元正专心掘土,抬眼看见思民浑身颤抖,知道思民已被兄弟亲情震撼得不能自持。“你也到前面去,我来”。老杜示意思民,思民离去,老杜加紧工作。大约二十分钟后,思勤重见天日。此时思民匆匆过来,“缅军发现我们,已经出动”。“你收拾遗骨,我到前边顶一下”。老杜抓起枪朝前走去,与陆源、老沈汇合后,远远见缅军已从阵地上下来,三人将枪上膛,对着敌人方向……。估计思民干得差不多了,“撤”,四人沿着旧路回来。情况紧急,已掘开的思勤墓已来不及回填。在撤回的路上,这几位异姓兄弟发生了一次感情上的冲突,老杜见装思勤遗骨的包似乎不饱满,思民才说只取了一根腿骨及头骨。老杜心里有点不快,“我们在前边枪都未响,怎么会做半拉子事呢?”思民有思民的考虑,来取弟弟遗骨,本身就是一种情感上的寄托,虽不如意,也达到部分目的。孤单四人,又没什么支援,耽搁下去太危险,死去的是亲兄弟,活着的未尝不是亲兄弟,有个闪失,他如何受得了,思民是理智的。
撤下来回到了第一个村寨,他们将伙头(村长)叫来,吩咐伙头派人将思勤葬的回填,不能使思勤残遗骨暴露荒野。伙头诺诺。“我们还要来检查,否则烧你家的房子”。老杜露出凶相,威胁伙头。多年以后,老杜还对我重申,“他不干,我真是要烧他家的房”。回到老陈寨,天已快黑了,四人烧火做饭,备了一点薄酒,昏暗油灯下,四位异姓兄弟有说不完的话,思民讲了他们兄弟成长中的一些轶事,老杜、陆源回忆了昆明书林街昆三中有关思勤的校园生活,说到情深处,这些军人都热泪盈眶,酒水伴着泪水,浓浓情谊,化不开……。当夜,思民将弟弟遗骨放在身边,兄弟俩依偎在一起。半夜,老杜隐约听见思民抽泣声,自己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老杜紧紧咬住被头,却隐约听见陆源轻轻地呜咽。夜,越来越深。
八日,四人离开老陈寨 ,到老陈寨山下河边,将思勤遗骨洗净,进行火化。思民将弟弟头骨抵在额前,这是兄弟俩成年以后第一次肌肤相亲,也是最后一次亲近,弟弟头骨冰凉,思民望着弟弟空洞的眼眶,潸然泪下,浑身又一次颤栗起来……。 在火化地,四人严肃认真地开了一个追悼会,对天鸣枪三响,“向敌人讨还血债”,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火化完后,将思勤骨灰收拾好,出发时已经是下午五时了。夕阳下,思民背着弟弟骨灰,仿佛又回到小时候背负思勤一样。
思勤回家了。
这是我收集缅共知青事迹过程中最令人感动的一幕。多少年过去了,故去了不少的亲朋,也参加过不同层次的追悼会,那四个人在崇山峻岭中的追悼会,是个什么场景?严肃认真到什么地步?悼词是什么?凭读者的想象去驰骋去吧,我唯一能想象出来的,是三声枪响在山谷里的回音,是那一代知青浓得化不开的情谊,是思民回家对母亲说,“妈,我将弟弟带回来了”。 [size=1em]作者简介 李齐翔,曾在云南省德宏州陇川县插队的昆明市第七中学知青。曾经担任美国《波士顿新闻报》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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