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y2018中国旅游随笔【九】 我还算不算北京人（上）

魏淑芬

【July2018中国旅游随笔之六  我还算不算北京人（上）】

北京是此行中国的第一站，也是最后一站。习惯了自称北京人，可没有了户口房子单位身份证还算北京人吗？今年，2018，是我携六岁的女儿离开北京离开中国的第二十九个年头。忘不了当年跨出家门时朦胧不清的最后一眼，一路上以泪洗面，从此漂洋过海浪迹天涯。那是一个刻意要涂抹掉往事的年份，不仅要从一切文字和口述的历史中抹去，还要从每一个人的记忆和心灵中永远地抹去。

似乎只有真正成为游子后才能体会出那种魂牵故土刻骨铭心的痛。两手空空踏上一片陌生的土地，肤色相异言语不通举目无亲，社会主义圈养下的人生经历全部作废，没有单位没有工资没有分配的住房……那种恐惧凄凉和无望在一时间爆发出的能量实在可以击倒许多优秀的人。

先生以760元的奖学金支撑起一个脆弱的家。450元的房租占去全部收入的一半，还有电费电话费电视费洗衣费……在一个以车代步的社会里，不买车学车开车连出门买点菜都难，我们几乎丧失了全部生活能力。曾经外交官的先生课余到中餐馆收碟子去了，曾经报刊编辑的太太全职到快餐店端饮料去了，不会说话的女儿糊里糊涂地进了环境生疏的公立学校。人生回到了零点，埋头踏进一条蜿蜒坎坷不见终点的小路上，我们还能拾起仰望星空的勇气吗？

城市里大大小小五颜六色房子里亮起的灯光格外诱人。在地球的另一面，我们也曾有过这样的灯光，虽然很小很暗，却和这里街边的一样温馨。在北京简陋的小住宅里，没有随时可以洗个热水澡的浴室，没有宽大的冰箱洗衣机烘干机……门前也没有汽车停泊。可骑在自行车上，我们心里从未缺乏过的从容自信，在这里却丧失殆尽。不曾经历过的贫困沉甸甸的压着生活的每一日，穷人的感觉无时无刻地提醒着自己的存在。想家，想回到过去的日子里，想回到曾经的自己。可这不久前的过去却走得那样快，短短几年间便遥远得难以企及，仿佛有另一种力量把我们重重地拉住，让我们留了下来。

于是，渐渐的我们开口说话，驾车出行，一年多后我在第一次驾车上班的车流中开始拣拾信心的碎片。我们有了工卡绿卡，银行存单里的数字慢慢增多，当崭新的琴键在女儿手下飞快跳动时，我们小心翼翼地洗刷着贫穷的印记。我们又有了新的生命，儿子的出生带来了难以言说的欢乐……终于有一天我决定带孩子们回国探亲去，去看望久别的父母家人，去抚摸如情似梦的北京，那隐秘多年的思乡之情一时间竟汹涌澎湃。

那是1995年，离别六载头一次返乡。在美国出生的儿子刚满一岁，女儿则已过了十二岁的生日。买机票时先生问四周时间够不够？我回答说恨不得呆上半年。想北京的豆浆油条芝麻烧饼，想天津的狗不理包子煎饼果子耳朵眼炸糕；想北海颐和园香山八大处；想前门楼子王府井大街，更有那些曾铿锵激辩的好友和耳鬓厮磨的发小……计划中的每一天都在我心中翱翔。

先生早就预言，让你回去一趟这思乡病大概会不治而愈。可连他都没想到，回国第三天我就在电话里哭着对他说，想要回家了。

“不是刚到家吗？”

“这里不是家，北京不再有家了。”

“房子很脏吗？能不能找人帮你清扫一下？爸爸妈妈弟弟都好吗？盼回家盼了那么久，怎么刚两天就不行了呢？……也许过几天就会习惯？出来五六年的确时间不短，可你三十多年不都生活在北京吗？……你的那些狐朋狗友呢？”

大约十来年以前，一位随父母在美国呆了一年多又回国去的男孩子对我说，去美国之前没觉得中国不好，去美国之后也没觉得美国比中国好，可回来以后忽然觉得中国这学校没法上了。当时非常惊讶这十二岁孩子敏锐准确的观察感受力。几年前他考上了美国耶鲁大学，去年已经毕业了。

不错，许多曾经习以为常的事情忽然变的难以忍受。走在街上，拥挤推搡喧哗纠缠，车辆与行人抢道，街道的肮脏如厕的艰难……可城市并没有变得比我走之前更差，实话说，生活不仅比过去更便利丰富，交通住宅也都改进了很多。

回到家里，父母一如既往地争吵抱怨火气十足，不再为几度电几滴水几毛钱，而是为保姆为加班为挣外快。那种无名的烦躁与一家人久别重逢的喜悦兴奋奇怪地交织在一起，令人手足措无措……可这不就是赋予我生命养育我长大的那个家吗？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虽然电视、冰箱比从前更大，新装了电话、空调……。

电视机里的声音依旧理直气壮，报刊上的标题同样不容分说，不过，书还是多了起来……

先生说得对，回到从前的自己，这里的一切过几天就都会习惯。

我试着找回从前的自己。从哪里开始呢？回到京城我们曾经的家中，拂去熟悉的黄土灰尘，擦掉经年的污垢油斑，捧起残破的联系册，拨打那些曾经烂记于心的号码……

曾经充满着学术或艺术氛围的小圈子不见了，曾经侃侃而谈的好友们离开了书本四散到了各路财源之中，没有人再去谈论什么韦伯、哈耶克、维特根斯坦… 似乎人人都在谈着生意。从文武官员到大学教授，从科学家到作家艺术家，意识形态已成为古董，哲学历史文学政治都成了升官挣钱的工具，大家在谈论几千几万几十万块钱的时候还会轻蔑地在前面加上一个“才”字。中国人依旧那么健忘吗？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鲁迅） 碰到的听到的常是熟识的陌生人，某某在升官某某在发财某某评了高级职称某某……人们都挤在财富和时尚的潮流里彰显自我的价值，我成了不合时宜的旁观者或……乡巴佬。随意的体恤短裤穿着上街购物会受到冷遇，和时髦的家人一起去高级餐馆进餐我会受到怠慢，势利的服务生在我付账时惊呼：还以为你是他家保姆。我被一道无形的高墙挡在了社会外边，不想挤进去，也挤不进去。

这是资本主义吗？是狄更斯的雾都伦敦再现？是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复活？是酝酿出马克思主义的又一块土地？是工业社会发展的必经之路？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接下来的就应该是民主自由人权宪政……这是美国政治家们天真的期待和西方学者们权威的逻辑，曾经北京的我，在八九年的秋风中离去的我，又一次困惑于北京街头。落地北京时的轻松和快乐消失了，重新感受到了刚被忘记的沉重压抑和无奈。

“竹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浪漫的思乡曲终结了。离开了谎言和专制的襁褓，我在自由的空气中不知不觉地长大，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自己。那年之后，回国变成了例行公事。随着父母年纪渐衰、特别是父亲过世、母亲也再无力长途跋涉以后，跨洋之旅日渐频繁。

廖若晨星

拜读魏淑芬老师July2018中国旅游随笔【九】 我还算不算北京人（上）   晚上好

山洞

    北京人？那得看你是不是在这长大，身上是不是烙下了“北京”这个烙印。此后无管过了多少年，走过了多少地方，你的血液里，骨子里的“基因”不可能变了，你就是你。但你的儿子，甚至你的女儿，他们都是美国人了，不管其祖籍是哪里，没用，最多加个定语“华裔”。尽管他们是黄皮肤，黑眼睛，一点“洋味”也没有，但他们就是美国人。
    看了很多出去拼搏的故事，最终还是一部“北京人在纽约”给了大家一个清晰的，可体味的感触。此片“真实”地映射出出外人，尤其是在底层里的人的心路历程。当然，它能放映就要符合规定，但它基本符合了不少亲历者的叙述。
    哪里都有天堂，哪里都是地狱，迈出的每一步都会决定了最终的方向。
    思乡心切，梦牵魂绕，这是每个飘走了的人的通病，且不说对第一故乡，大家不是对第二故乡也同样深怀挂念吗？现实是变化了的过去，而思绪却是未变的过去。两者间的冲突可能会造成巨大的精神冲击，只有当事人自己去调和这些矛盾，效果的好坏真就难说了。
    她脑子里依旧储存的“韦伯、哈耶克。。。雾都伦敦，邦斯舅舅”等，看来是难以再融入眼前了，“竹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依门远望，那方向仍然还是对着家乡。

汉风

我没有您那样的经历，但读了您的文字让人沉思和联想，向您问好！祝您在异国一切顺利！！

沪上人

欣赏分享！欣赏！

彩色风筝

这些困惑是有的， 朝思暮想的家乡，有一天可以回去了， 突然发现不习惯了！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还会生病。

魏淑芬

廖若晨星 发表于 2023-3-12 18:02
拜读魏淑芬老师July2018中国旅游随笔【九】 我还算不算北京人（上）   晚上好

谢谢晨星老师关注！

魏淑芬

山洞 发表于 2023-3-12 18:58
北京人？那得看你是不是在这长大，身上是不是烙下了“北京”这个烙印。此后无管过了多少年，走过了多少 ...

谢谢点评交流！说的很赞
故乡毕竟是故乡，人人都会有留恋情节，能否再融入进来，还要看这个社会的包容程度。

魏淑芬

汉风【唐山】 发表于 2023-3-12 20:22
我没有您那样的经历，但读了您的文字让人沉思和联想，向您问好！祝您在异国一切顺利！！

谢谢朋友关注和加分鼓励！
您没看到我在【一】中写在前面的话吧？这个随笔系列不是我的经历，我在国内呢。

魏淑芬

沪上人 发表于 2023-3-13 12:46
欣赏分享！欣赏！

谢谢关注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