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史和忆苦饭
时间: 1967年某月的星期六
吃过饭,背书包,唱着歌儿,去学校。
清晨,阳光透过层层绿叶,一缕缕洒向路面,映出点点金色的光斑。路旁,一排晚春的树绿了,之间错落的槐树,挂满串串白色花瓣。远远望去,满树得雪白,掩映在绿色中。再往前走,淡淡的甜香扑鼻而来,沁人肺腑,令人陶醉。
来到校门口,迎面的水泥墙上画着毛泽东去安源巨幅画像,两边是草书的毛泽东诗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此时值班老师正拿着铁锤儿,向教室旁树下挂着的一截铁轨敲击,发出当当的声响。同学们听到声响一阵风似的跑进教室,迎来了新的一天。语文课下课前,班主任韩老师开始布置作文题:“同学们,今天的作文题是写家史,大家回去询问自己的父母,把父母在旧社会受地主剥削压迫吃不饱的生活写出来,星期一早自习交作文。”
一回到家我立刻放下书包,兴冲冲的来到母亲身边:“妈妈!老师让我写家史,告诉我,咱们家是怎样受地主剥削的?”,母亲一楞神,脸色凝重地看着我,然后缓慢从嘴里吐出几个声音非常小的字:“咱们家是地主。”,“啊?”,听到母亲的回答,我的头犹如被重物敲击,彻底懵了!我一个毛主席的红小兵,班长,革命的好后代,怎么出身是地主?这简直太让人难以接受!其实母亲说出身地主算是轻得的,母亲的祖父是辛亥革命先驱,国民党创党元老,国民党一大主席团成员,孙中山先生的重臣,代总理,反对国共合作,主张全面抗日,去世后被民国政府以国家元首待遇举行国葬,是中国近代史上有着重大影响的人物,历史课本都有他的名字,当然这些都是在打倒四人帮以后才逐步得知。而母亲的外祖父早年留学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加入同盟会,为了推翻满清发动起义,不幸被清政府杀害成为辛亥革命的烈士,但这些在文革时期是属于最反动的"关管杀"家庭。虽然母亲的回答让我幼小的心灵很痛苦,但对父亲的出身充满希望。父母所在的部队,像母亲这样出身的女兵比比皆是,她们大多出身于有钱人家庭,受过良好教育,背叛家庭参加革命。而父亲13岁参加八路军,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抗美援越,相信出身一定是最革命的。我盼着父亲回来,盼着父亲诉说受地主剥削压迫走上革命道路的经历。
父亲终于回来了,我立刻扑向父亲,父亲高兴的一下子把我抱起,一个星期没见父亲,实在是十分想念。我搂着父亲脖子不停地亲着,父亲乐呵呵地问我有没有惹妈妈生气?学习如何?我就把老师交待的作文和母亲的回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父亲原本挂满笑容的脸变得越来越严肃,转而又变得无奈和痛苦,他不知道面对自己年幼的儿子该如何回答,最后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也是地主!”。父亲的回答,犹如把我扔进冰窟,心彻底凉了。在那个讲究阶级出身的年代,夫妻同是剥削阶级出身的在父亲部队是少之又少,而这些全让我摊上了。睡在床上我第一次失眠了,我是地主出身?明天如何面对老师?同学们会怎么看?怎样在学校呆下去?
星期一早晨吃过早饭,推门而出,依然是晴朗的天,只是感觉迎面的阳光分外刺眼,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似乎在窃窃私语:'“你是地主!你是地主!”。盛开的槐花也没有了往日的香甜,状如白雪一片片落下,似乎在同情我的境遇。去学校的路上我羞于见同学,默默低着头,心情不好感觉身上的书包也愈加沉重。来到学校门口,看着毛主席像不知如何面对,更怕上课前同学们的询问,只好一个人躲在学校围墙边等待上课,上课铃声响起,每一次敲击都让我心颤,我是一步一挪地走进教室。 早自习开始收作文,我拿着空白作文本来到讲台前,面对韩老师,胆怯地递上没有写一个字的作文,用生怕同学听到的声音而喃喃道:"老师我们家是......"老师理解地轻轻拍着我的肩膀,用温暖轻柔的声音说:“我知道!”。原来老师的丈夫曾是父亲的手下,对父母的情况十分了解。老师鼓励我:“只要好好学习要求进步,你同样是毛主席的好学生!”。
语文课上老师念了几个同学的家史:“在万恶的旧社会,我们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吃不饱穿不暖......受到地主打骂剥削......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坚决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老师念完,同学们包括我在内都哭了。我真羡慕那些是贫农出身的同学,恨自己的出身。下课了,同学们问我是什么出身?我无言以对低下了头,很快大家将我的出身传开。因为我人缘好,平时同学们不会谈起,一旦发生争执打架,就会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我:"你们家是地主!你爸爸妈妈都是地主!"。我顿时没有了底气,羞愧得想钻进土里。
其实部队大院的子弟等级观念非常强,如果你父亲是个连长营长,就让人瞧不起。解放兵(俘虏兵)会被讥笑,刚从农村来一口土话会被嫌弃,而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就更难抬起头,让人尊敬的唯一方法就是努力学习。我和姐姐学习都是班级年级最好的,每学期都是第一名。也成为其他家长教育儿女的榜样:“你看人家谁学习多好,你怎么考试老是不及格?”。也许学习好是一种自我保护,所以我特别努力。1971年林彪叛逃以后,父亲和一个同样出身不好的一个战友相互传递听到的最新中央动态:“听说以后不讲出身了”此话被我从门外听到,当时激动得无法形容。今天想起都觉得很悲哀,一个幼小的心灵,却要承受那么巨大的压力。
1977年初我刚分到坦克分队不久,连队就让每个战士写家史,这让我十分紧张,担心部队把我退回从前下放的农村,赶紧打了唯一一通军线电话,通过武汉军区总机,跨军区拨通在浙江家里的电话,我将详情告诉了父母。好在我们团政治部主任是父母的老战友,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沟通的?很快全团写家史就没了下文。1979年我入党前我们团到父亲的部队外调,外调的档案材料上写着家庭出身地主,本人出身学生。其实父亲的家庭根本不是地主,解放前爷爷有许多商号、货栈、药房和银行,巨大资本财产遍布北方多个省市。爷爷从抗日战争起就大量捐钱捐药品捐骡马给八路军和其他抗日部队,是红色资本家,尤其是抗美援朝一次捐给国家的钱够买好几架战斗机,比常香玉多好几倍,这还是我最近从父亲写的回忆录中得知的。
我从小到大在出身一栏始终填:革命军人。事实上父母在他们非常年轻时就放弃优越富裕的生活投身革命,把一腔热血献给军队献给国家,为了保家卫国抵御外来侵略,把最宝贵的时光都献给了部队,尤其父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受伤成为伤残军人,称得上是真正的军人。我为是军人的后代而自豪,更为父母的选择而骄傲。
唉!那个年月真是不堪回首。
写完家史,学校就组织忆苦思甜大会,请部队家属和部队周围农村苦大仇深的贫雇农到学校做报告。那场景是上面讲下面哭,哭得昏天黑地,我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是动真感情。那时开忆苦思甜大会前要唱“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这些歌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依然让人记忆犹新。
开完大会还有吃忆苦饭,学校组织我们去营房四周挖野菜,如芨芨菜、灰灰菜、野苋菜、野蒜苗。我们这些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忆苦饭,看见做饭师傅往一口大锅里放点油,将做豆腐剩下的豆渣炒香,放一大锅水,把我们洗净的野菜放进去,再放些面粉和盐熬半小时让我们吃,我们都觉得好吃,特别是几个同学大声嚷嚷好吃,招来刚从地方调来的新校长,校长尝过之后非常生气,厉声地训斥做饭师傅,"这是忆苦饭吗?你的政治觉悟呢?"师傅吓得面如土色,双手颤抖着从地上捧起一把土扔进锅里,孩子们一看都不吃了。校长瞪着眼睛,手指点着每一个孩子:"必须吃!不吃就是反革命!"。我们吓得不敢不吃,那真是难以下咽,土和沙子在嘴里嘎吱嘎吱响,从此忆苦饭越做越难吃。
童年的往事都是快乐的,令人难忘,唯有出身让我耿耿于怀不愿谈起。
后记:文革结束我们家族得到中央统战部的平反和特别照顾。父亲告诉我,文革时总政治部专门下文件给军里,列出九个不被重用的干部名单,排名第一就是父亲,究其原因不是能力而是出身。文革结束父亲再次得到提拔,在军部任内离休安享晚年,如今九十多岁的父母看得很开,一切的一切都成为过去了,而过去了的又变得那么美好。
12-31-2022
写於旧金山湾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