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丑老头 于 2021-9-30 09:05 编辑
(作者是我小学校友,大通小学是我的启蒙地)
我是个农村出生的人,上世纪80年代中期才从乡下来到城里工作、生活。屈指算来,自己离开农村快40余年了。如今,人已入古稀,杖朝之年也就在眼前。对我而言,周围一切都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唯有自己对故乡的情结,不但没有变化,反而越来越眷恋,越思越亲切。有时会天真地想,假如时光能倒流,自己真的愿意回到那个逝去的年代、熟悉的故乡,过着那种虽不富裕,但很快乐的农家日子。说起在乡下的日子,我的眼前会立刻浮现出一幕幕动人的情景,想起一个个有趣的人物和故事……
茶 馆 :老家在和上海市金山区枫泾镇、平湖市新埭镇交界的大通桥(今惠民街道大通村),远离城市,是标准的“深乡下”。许多新鲜事传过来总会比其他地方慢一拍。我上一辈的很多乡亲不要说去上海、杭州,就连嘉善县城都没去过,有些人即使去了,也不知道魏塘镇是县城所在地,闹出“县城我去过,魏塘没去过”的笑话。上世纪60年代前,那里没有稳定的水路、陆路公共交通工具,唯有一只为供销社送货的航快船,靠人摇,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达县城。一班晚至朝开的小客轮也要到60年代中期才开始正常的航行(水位高轮船过不了桥,枯水期水浅容易搁浅)。
因为闭塞,这里消息不灵,茶馆是人们交流信息的主要场所。小时候,农村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茶馆,就是大通这样的小集镇,也有三爿。一条面杖港把小镇分成两块,东侧为平湖县界,有周姓、王姓两爿茶馆,西侧是嘉善县界,只有毛阿大(老板姓周)一爿茶馆,有百多个平方,周围有肉店、豆腐店、南货店、烟杂店,市口好,生意一直很红火。一座东西向的大通桥把小镇连成一体。
小茶馆历史很悠久,有些还可追溯到民国初期甚至更早。茶馆大部分是家庭式的,几张八仙桌,一只茶灶,几把紫铜烧水壶,考究的备有清一色的紫砂茶壶、茶杯,供应的茶只有普通的红茶和绿茶。平时烧水、泡茶、收钱都是老板亲力亲为。这里的茶客乡脚很远,多半早上四五点钟就起来了,步行几里路到镇上,泡一壶茶,便和同桌人天南海北地闲聊,六七点钟吃完“白茶”(冲泡多遍已经没有茶色和茶味,像白开水一般的茶)回家。条件好一点的花几分钱买个包子当早点,边喝茶,边吧唧吧唧吃包子,引得喝清茶的人直咽口水。
茶馆里有一位叫王福基的老先生,我对他印象十分深刻。据说他是民国时的读书人,解放前因家道中落中断学业,一直赋闲在家。由于自以为是读书人,走起路来迈着方步,还时不时用右手食指擦擦鼻子,有点像鲁迅先生笔下孔乙己的样子。但此人为人倒是刚正不阿,据说因为看不惯日本鬼子在茶馆胡作非为,挺身与他们理论被暴打一顿,还跌了两颗牙齿,险些丢了性命。解放后,王福基年纪大了,一直靠政府救济过日子,直到终老。平时,茶馆是他唯一的活动场所。有时茶馆人手紧,临时需要帮帮忙,他也很乐意,但需要老板或者负责人一本正经请他,报酬多少倒不在乎。时间长了,茶馆里也把他当成不在编的员工,平时给点茶叶之类的东西,逢年过节给点小钱,他也从不计较多少。正因如此,他来喝茶当然是免费的,回家时还让他打上二瓶开水。在茶馆,王福基自然是个南通京北通海的大话家,他抱打不平与日本鬼子理论被打的事自然是他引以为豪的话题,讲完了还会斯文地骂一声“没教养的东洋人”。在这过程中自然少不了有人给他递烟点火。只有在这时,他才会深深地吸上一口烟,在吞云吐雾中品味自身的价值。
茶馆有时也是人们讲理、评理的场所。解放前,老百姓有冤无处申,茶馆虽然不是执法场所,但是个百姓评说的地方,只要你说的是事实,有道理,茶客就会把这个信息带到各个地方去宣传,形成巨大的舆论压力。听前辈说,当时有个乡自卫队的队长看中了一个已经定亲快要过门的农家女儿,两亲家投诉无门,最后在茶馆里摆开场子请大家评道理,弄得那个自卫队队长名声扫地,被乡长训斥一顿,只好作罢。所以地方恶势力对茶馆这种公共场所也畏惧三分。
逢年过节,茶馆是小集镇唯一的娱乐场所,这时也是茶馆最热闹的时候。茶馆请来说书艺人,搭起一个两三平方米大小的舞台,放一张说书桌子。那时比较受欢迎的是农民书(又称钹子书,流行于江浙沪一带农村),艺人用一片铜钹(越薄越好,有一点碎纹声音更佳,作为说书时的乐器),说正书前也唱个开篇。演出以说为主,间或唱一段,和评弹差不多,中间有“小乐惠”(休息几分钟)。听书时茶客要比平时多付几分钱,票务收入由艺人和茶馆拆账分成。书目有《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七侠五义》《小五义》《十美图》《说岳全传》等等,一档书一般说半个月,也有说个把月的,当然还有唱几天“漂脱”的(艺人水平低,听众越来越少,影响茶馆生意,说不下去提前“剪书”)。不过在那个年代,文化娱乐活动奇缺,被“漂”的概率很低。我是听靠壁书(不买票站在旁边)的常客,特别欢喜听《薛仁贵征东》《七侠五义》,有时甚至为听书逃学。
小小茶馆平时只能安放20多只桌子,容纳百来个茶客,遇到好的说书先生,生意火爆,人数翻倍,常常把茶馆挤得水泄不通,老板只能在泡茶收钱时冲一壶茶水给茶客,再也不能加水了,许多人只能捧着茶壶站在过道里听书,后来连老板也只能无奈地提着开水壶站在那里动弹不得,面带歉意和大家一起听书直到结束。碰到这样的艺人,茶馆老板会早早把下一期的生意定下,对艺人的生活照料自然也更加细致殷勤。上世纪80年代后,苏州评弹开始进入茶馆,特别是小书(评弹分评话、弹词,评话称大书,弹词谓小书),有单档、双档甚至三档,有男有女,表演活泼逼真,弹唱悦耳动听,深受茶客欢迎,还吸引了一批年轻人成为茶馆常客。原来红极一时的农民书也逐渐淡出茶馆。
乡村茶馆最红火的时光是解放后到上世纪80年代初期这段时间,衰落于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是因为改制,茶馆本来就是微利甚至无利、亏本单位,自然在第一批改制之列;二是因为乡镇企业多了,农民进厂务工的越来越多,农村已经没有了农忙、农闲之分,青年又不习惯到茶馆喝茶,茶客越来越少,茶馆经营入不敷出,迫使镇上三爿茶馆先后关闭。逢年过节的文化活动转移到乡镇新建的大礼堂或者剧场。 ( 发表于 2015年12月4日 嘉兴日报《嘉善版》,《柳洲》杂志2016年第一期 )
作者简介:陈志平,汉族,嘉善人,1944年6月生。现为浙江省曲艺家协会会员、嘉兴市戏剧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八场越剧古装戏《留衣亭》、实验戏曲《绿袍情》、六场越剧现代戏《追梦路上》等,曲艺中篇嘉善宣卷《宾旸门》、嘉善宣卷《良心桃》《寻碑》等。其中《良心桃》《寻碑》先后两次获得中国曲艺牡丹奖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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