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哪晓得二婆子估计错了,二儿子和二媳妇根本就没想到她还会回来,如果他们常年在家的话,那张老床早就成了烧锅的柴禾了。二媳妇听到了消息后,特地从苏南赶了回来,一回来就跟她吵了一架,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说她丢尽了高家的脸,怎么还有“逼”脸回来,说什么都不让她住在家里,骂骂咧咧地还动了手,先是将她的东西往门前的公路上扔,后来还将她往外推,二婆子知道,杠桑(方言吵嘴)她不是媳妇的对手,管她怎样数落都不还嘴,只是要将她往外推时,她死死抓住门框不松手,她如果被赶出去就真的无家可归了。后来二媳妇用了蛮力,趁她不注意时用力一推,将她重重地推倒在门外的公路上。这一跤跌得可不轻,竟然让她瘫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闹到这种地步,在旁边围观的人再也看不下去了,都纷纷指责二媳妇蛮不讲理,有人将庄上的支书也叫过来了。此时大家已经发现二婆子真的是摔伤了,拉不起来,说有一边大脚根子不能动不能碰,于是支书就下令叫那个泼妇找车子送她婆婆上医院。去医院时我老伴也跟去了,拍片检查后得出结论是一侧股骨骨折,必须住院做手术用钢板固定。这时,二媳妇才傻了眼,她跟我老伴说:“婶,要不先回去,等我打电话与她两个儿子商量一下再说”,回来后,不知道她有没有跟她的男人联系,也不知道商量出一个什么结果,只是第二天早上发现,肇事者不辞而别去了苏南,想不到竟然逃之夭夭了。我老伴过去时,只看到二婆子一个在铺上疼得哼声不绝。后来我替她给她淮安那边的女儿打了个电话。女儿还算有点孝心,听到消息后随即就赶了过来,将妈妈带走了。
过了三个多月,女儿才将她送了回来,她的那条伤腿未能完全复原,走路时有点跛。回来后,还住在那间车库里,听说她二媳妇已经答应不再赶她走了。村里人发现,二婆子好像跟她过去有了些变化,说话神神叨叨地不着边际,她一个人过日子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有时煮一回饭吃好几天。她在庄子上闲逛(其实就是游荡)碰到吃饭的时候,如果人家跟她说一句“客气”话,叫她留下来吃饭,她就会不“客气”地坐下来吃,有一天,老伴对我说:“二婆子精神上可能有了问题,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怕是那回把脑子也跌坏了。”我说“也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她可能就是一个人太无聊,想找人说说话罢了。”她越是这样,庄上的人就越不爱搭理她,她有时就乘车去附近的一个镇上去走走,那个镇离这里有十多里路(不是她生活过的那个镇),庄上有个人开三轮电动车送客,每天都去一两回。她去得勤,有事没事的都看到她跟车子,她不在乎那几元钱的车费,她好像很有钱,有人说大概与那个老头子分手时得到了过一笔钱,只有我老伴知道她其实没肯要人家的钱。
有一次,一连有个把多月没见到二婆子,老伴以为她可能去了她女儿家。后来她回来了告诉老伴,说确是去淮安蹲了三十多天。后来听人说她根本就没去淮安,说她在外面又经历了一场“婚姻”,说她在镇上遇到了一个乡下老头,那老头只有五十多岁,比她小十岁,是个一辈子没娶过女人的光棍,两个搭讪搭讪就被他领回了家。后来在那里在只住了个把月,还是因为那个家庭内部矛盾太大才不得不离开的,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家庭,家里除了她们两人还有一个比她大不到十岁的“公公”,十多年前老伴就过世了,父子二人,一对光棍相依为命。她过去后,那个老的也不安分起来了,老想占她的便宜,时间不长居然也得了手。如果两个男人不计较,默许她左右逢源,倒也无可厚非。问题是男人们在这方面大都有极强的排他性。为此,父子俩认认真地干了一仗,老的被打伤了住进了医院,儿子也被请进了派出所,二婆子只好落荒而逃。她的这段经历,不知道是庄子上哪个披露出来,细节上肯定会有些出入,也没人去考查,只是庄子上的人更不愿意搭理她了,背地里都说她是得了“花娇疯”。
她现在住的那个地方,算是村子里的新区,在村南头公路边上,我以前在村里当支书时那里还是农田,也根本没有公路。我家老屋在村北头,离她家有三四百米的距离。庄上人不搭理她,她也就难得上庄,因此有时我们会隔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看到她一次。有一次,老伴听人说,二婆子现在又有了新动向,说她这些日子虽然不大上庄,但也不是整日窝在家中,有人总看到她在田野上游荡。田野里隔不多远就有一间养蟹人搭建的临时舍子,舍子里大都住着一个被人雇来看蟹塘的老头,那些人白天是要干活的,晚上就只能守着一台小收音机。当整日无所事事的二婆子去造访他们时,大都会受宠若惊,热情接待。有时她在那里帮人家煮饭,人家自然会留她一起吃饭。那些老头子有的家里是有老伴的,因为儿子媳妇们都在外面打工,家里有孙子孙女,走不开,只能两地分居。有的是一辈子没碰过女人的老光棍。这些人平时一天到晚没个说话的人,总是希望有个人去跟他们说说话,何况还是一个还不算老得不像样子的女人。二婆子长得富态,虽说有了一把年纪,但还不太难看,而且人性中异性相吸的原理好像也与年龄无关。一来二去,时间长了,二婆子开始只是早出晚归,后来就夜不归宿了。也不知道是她是又认真地搭上了一个人,还是在那些人当中打游击。
二婆子“失踪”的那几天,村里也不曾有人在意过,她没有紧邻居,那些新砌的别墅大都没人在家,她虽然有个大媳妇住在庄上,但与她不来往,就是碰到了也不说话,形同路人。只是来过一个看蟹塘的老头,向人打听她去了哪儿,有人说,谁知道她死哪儿去了,没看见,怕的又上她淮安的女儿家去过年了吧? 二婆子的死因一直是个谜团,没人能解得开,不过可以确定她不是被人害死的,因为屋里没有反抗的痕迹,她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死的;也不像是服毒自杀,屋里也没发现有农药瓶或者安眠片药瓶什么的,最能让人相信的死因就是她夜里突发了心肌梗塞,是睡觉睡死的。这样的情况以前村里曾发生过多起。不过,也没人去追究,管她是怎么死的,反正多数人认为她“死得其所”早死早升天,省得在世上“活现报”。只是我老伴还为她动了感情,那天去看她时,当场流了许多眼泪。
二婆子的丧事办得特别仓促,因为再过两天就是旧历的新年了,时间上没有回旋的余地,不过办得还算风光体面,火化前的那天晚上,按照惯例,两个儿子为她请了九个和尚念了半夜的经,就连那个与她结了多年怨的大媳妇也装模做样地嚎了一会儿。
大年卅的那天中午,二婆子的骨灰被埋进了高得财的土坟中,包括她身前穿的一些旧衣服也全都混在纸钱中付之一炬。
除夕夜里,外面寒风凛洌,家家欢声笑语。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我曾想到,如果人死了真的还有灵魂,今夜高得财与二婆子可能会有许多话要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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