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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小说 沥川往事第52章 番内:超市五十三五十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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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5 05: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52章 番内:超市

   作者:施定柔


   沥川回到昆明的第二周就收到几个从瑞士寄来的巨大包裹:他的常用药品、各种文具和四季衣物。然后几乎每隔一两周我们就得跑一趟邮局,寄来之物包括餐具、书籍、床单、轮椅和巧克力。沥川的奶奶甚至寄来了一个沥川常用的单人沙发。我们不断地在工作人员好奇的眼光中将各种形状的包裹领回来,东西堆满了各个角落,轮椅在拆包的第一天就直接塞进了床底。

    以前工作时,因为经常开会、谈判和见客户,沥川一天八小时都会用义肢。对于高位截肢的人来说,是件需要毅力的事情。他的身体会大量出汗,若不小心摔倒,还会有骨折的危险。但是,只要还能站起来,沥川绝对不用轮椅。他说坐在轮椅上让他看上去很像个残疾人。

    听见这话我微微发窘。沥川继而纠正说,他是残疾,但他不想看上去很残疾。

    我继续窘。

    沥川说虽然这么多年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样子,也知道有些事不方便去做,但他不喜欢接受特别关注或特殊照顾,哪怕是口风里不自觉地透露出来也会让他不自在。他只想做个普通人,只想让大家以平常心来对待他。而我,谢小秋,在这方面是个坏典型。

    回来后的第三天,他水土不服发过一次高烧,我送他去医院,紧张得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沥川打了一剂退烧针就回家了,死活不肯住院。他不敢在医院里待太久,怕我会崩溃。

    我说我的神经没那么脆弱,他还是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安慰我。告诉我他的病情好转了很多,目前没有恶化的迹象,让我尽管放心。接着他又详细地向我解释了一个又一个的医学名词,还把常用的药拿出来给我看。尽管如此,我还是度过了两个不眠之夜。

    我怕沥川死在我怀里,比他活着离开还要害怕。从那天起,沥川开始叫我“Honey(甜心)”。

    我们打开的第二个包裹里装满了沥川的衣物:成套的西装、领带、衬衣、T恤、牛仔裤、鞋子、内衣……袜子。我猜想,可能是霁川和René将沥川的衣柜倒了个儿,里面有什么东西也不细看,一股脑地都塞进了这个足有小型冰箱那么大的纸盒里。

    衣物全部掏出来,堆了满满一床。

    “沥川,”我叹气:“中国是个纺织大国,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哥还要给你寄衣服,这里又不是买不到。”

    “纺织大国?我怎么不知道?”

    “丝绸之路你总该知道吧?”

    他顿了顿说:“Honey,我不随便买衣服的。”

    “那还买了那么多——”

    “我向来买一件是一件。这里的每一件衣服都很合身,有一大半是量身订做的。特别是裤子。”

    “这也不难,难道昆明就没有裁缝了吗?”

    “昆明有裁缝,不过我不喜欢被人家量身体。”

    “呵,还说你没有少爷脾气——你非常小资!”

    十年来我并没有和沥川共同生活过很长时间。我们住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住的都是设施完善的宾馆和公寓。我们从没住过这种黑暗陈旧、走道肮脏的老式楼房。

    沥川到这里的头一天就开始做清洁。每天都要洗碗、洗锅、洗锅盖、连酱油瓶也不放过。然后擦桌子、拖地板、洗马桶、倒垃圾。我戏称他为“清扫狂”。他说德语里还真有这个词,叫“Putzteufel”(清扫魔鬼)。沥川还将清扫的范围扩大到一楼的整个楼道,受到左邻右舍的一致好评。

    沥川有着令人惊讶的平衡能力。他可以单腿独立、长时间地站得笔直,昂首挺胸,一动不动。如果不看下身,你甚至猜不出他只有一条腿。沥川说,他是滑雪高手,差点被教练怂恿着参加残运会。当时他一心一意想当建筑师,就放弃了。

    说到这里我问他:“你不是学经济的吗?怎么又转行了?”

    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哥哥。”

    “你哥哥?”

    “手术后,他担心我在大学里不能照顾自己,决定转校到芝加哥。芝大也有建筑系。我想了想,与其他转校不如我转校,我就去了哈佛。”

    “啊……哈佛!”我想起那个著名的电影《爱情的故事》,“你有没有追过女孩子?

    “头几年我很少参加社交活动,”他说,“学业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日日学习到凌晨。”

    “要这样拼命吗?”

    “系主任是我爷爷的老朋友,不想太丢他的脸。”

    “哎沥川,瞧你这经历,怎么说也算一部励志小说啊!”他拧我的耳朵,“这么优秀的励志青年,却被你写进了低俗的言情小说里!”

    我大笑。

    将卧室唯一的一个五斗柜腾出来,我把自己衣服塞进了纸盒。

    沥川拦住我:“嗳,我不是这个意思嘛。”

    “你的衣服这么贵,得小心存放。我的衣服很便宜,随便塞哪都可以。”

    “不行,一人一半,要不明天再买个衣柜。”

    “别买了,房子太小装不下。那就一人一半吧。”

    我们坐在床上,花了一个多小时将每件衣服叠成很小的一块,一点一点地塞进抽屉里。

    过了一会儿,沥川站起来找拐杖,我到客厅将他常用的一对肘拐递给他。

    这对钛合金的双拐是按照他的身高订制的。黑色的手柄,天然钛色的光泽,轻若无物却无比坚硬。我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比了比,忽然发现了大问题:“嗳,沥川你看,你们瑞士也有假冒伪劣产品欸!这两只拐杖的长度不一样!”我忍不住替他委屈,“你用了这么久都没发现吗?发票还留着吗?”

    其实沥川有好几对这样的拐杖,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用的就是这种牌子,我帮他递过很多次,从未关心过长度问题。

    “来来来,honey,”他拿出一张纸一只笔,“让我向你普及一下拐杖的基本知识。”

    我坐到他的身边,看见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我左边少了一条腿,所以站起来重心会向左边偏移,对吧?”

    “对。”

    “我的肩也会向左倾斜。”

    “对。”

    “为了保持重心和行走的舒适,左边的拐杖会略高一点。”说完他用拐杖轻轻敲了敲我的头,“所以不是假冒伪劣。”

    我呆住了,问道:“一直是这样的吗?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你的拐杖就是这么一高一低的吗?”

    “是啊。”

    “而我居然从没有发现?”

    “这很正常啊,你又不用拐杖。”

    “至少说明我是个很粗心的人!”

    “我没这么说啊……”

    “难怪这么多年你都不理我!”

    “不是这样的……”

    “我粗心了,我才是假冒伪劣呢!”突然间我就哭了。

    “……”

    “Honey——”他将我从床上拉起来,紧紧地拥抱我,“天下没有谁比你更合格。”然后他开始发誓:永远和我在一起,长命百岁、白头谐老、今生今世永不分离……blah,blah,blah……

    沥川不是个喜欢发誓的人,尤其不喜欢对拿不准的事情承诺。可是一旦发现我情绪失控,发誓成了安慰我的最后一招,他就开始重复这些漫无边际的甜言蜜语。用呓语般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娓娓絮絮,如同佛唱。我便在这佛唱中安详沉静,恢复本性。我渐渐相信九年前沥川毅然离开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对情感危机的处理能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差,虽然我对回避这些危机的能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强。

    “告诉我,沥川,当你被确诊为癌症时,你父亲可曾向你隐瞒过真相?”

    “没有。”他说,“他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还告诉我这种病五年之内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我唏嘘:“那时的你只有十七岁,你父亲就那么确信你能承受这个真相?”

    “可能是我父亲认为我比较tough吧。如果是我哥,他会考虑隐瞒一部分。”

    我抱起了胳膊:“可是,你却觉得我不可以承受这个真相?”

    “……你又来了。”

    “因为我是女人,女人是情感脆弱的动物。”

    “女人也有坚强的。”

    “但我不坚强?”

    他看着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什么地方不坚强?”

    “……”

    “举个例子看看?”

    “比如说,我已经告别了,你还写了一千封信?”

    “这就是坚强,锲尔不舍就是坚强。”

    “Come on.”

    “这说明我的神经无比坚韧,无论你怎么甩都甩不掉我。”

    “……”

    “所以你错了,当时你应当告诉我真相。”

    他摸了摸我的脸,想了想,忽然说:“既然你想知道真相,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

    “昨天有个人给我打电话,是你接的,对吧?”

    “对。他说德语我听不懂。”

    “他是我的医生。”

    我的脸立即白了。

    “在来昆明之前我去拍过胸透。在我的肺部又发现了三个很小的点。他们怀疑有转移,但不能确信,要等六周再去胸透……”

    我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顷刻间不能呼吸。然后我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沥川的臂弯里,嘴里有一股浓浓的辣味:是酒,烈酒。

    我迷惑地看着他,他指了指桌上的二锅头:“我相信你无比坚韧的神经没有昏厥,只是你的头昏厥了。”

    然后我的眼泪开始哗哗地往下掉,浑身发抖地看着他:“这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他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这是我的主治医生,会说英语,不信你亲自问他。”

    沥川的医生叫Herman,他用带着浓重德国口音的英语向我解释了沥川目前的病情。他说沥川的身体虽未恢复到理想的状态,但比去年进步了很多。没有查出任何新的转移。但他又说像他这样的病人,转移的可能性随时存在。所以,Just live with it。

    Just live with it。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Honey,好些了吗?”他捧住我的脸,讨好地笑,“对不起,不该开这么大的玩笑。你真的是‘咕咚’一声地倒下了。我还以为你能挺住几秒呢。头还晕吗?想喝点什么吗?我去给你倒果汁。”

    “王沥川……你敢耍我!”

    听见我的咆哮,他拾起拐杖一溜烟地去了厨房。

    沥川把果汁装在一个密封的瓶子里带给我,我灌了一大口,将满嘴的酒味压了下去,然后,我不依不饶地问道:“医生都说你没事,为什么你一大早要在洗手间里待两个小时?是不是有什么新情况?”

    沥川早起,我喜欢懒觉,以前我俩从来不抢洗手间。现在他回来了,我认为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于是也开始了早起。

    问题就来了。

    “OK,以下是我的汇报。我起床吃药,进洗手间方便2分钟。然后刮胡子,7分钟,刷牙2分钟,洗澡,30分钟。出来梳头5分钟、穿衣服5分钟。我想想还干了什么?哦,对了,某人说耳环坏了,我修你的耳环30分钟,修得太专心,一不留神另一只耳环掉进了洗手池,为了捞出那只耳环我用了……不知道,大约40分钟吧——”

    “知不知道你很唠叨?”

    “没说完呢,继续说。我出去买豆浆和煎饼,忘记带你的钱包。我问老板收不收瑞士法郎,老板说他怕是假钞,又说认识你可以赊账。他问我要什么样的煎饼,我说一般的就可以了。可他说武大郎煎饼最好吃。我问他谁是武大郎,他说武大郎是《水浒传》里的人物。我说我听说过《水浒传》,为什么我就不知道武大郎呢?他说如果我不知道武大郎这说明我没听过《水浒传》。我说我听过我女朋友讲《水浒传》,她绝对没提武大郎。他生气了,说你的女朋友要么是个骗子要么是个外国人。我说她就是云南人,他不信,怀疑我有脚踏几只船,还说下回你来买豆浆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你说累了没有?”

    “……然后我就回来了,半路遇到隔壁的老太太。她说那家的豆浆掺水,不如自己磨,向我推荐了九阳牌豆浆机。我说我一定会买一台……”

    “求求你别说了,我要抓狂了!”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知道有个武大郎?”

    “好吧,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不是《水浒传》,是《金瓶梅》。”

    “《金瓶梅》里没有武大郎?”

    “有,不过我没提。一提你准觉得潘金莲是个坏女人。”

    “她究竟坏还是不坏?”

    “嗯,这个嘛……沥川,咱祖国文化博大精深,光这个就够写一个博士论文的。现在么,咱们不讨论这个,一起出去买菜吧。”我拍了拍他的肩,“以后你早上爱干啥都行,千万千万别向我汇报了。”

    菜市并不远,步行的话二十分钟就到了。我们沿着一条小街向东走,沥川没戴义肢,我提着购物袋在一旁陪着他。我有点怀念以前他只用一只手杖行走的时光,我们可以像热恋的情侣那样手牵手。现在他用两只拐杖,我试图挽住他的胳膊,发觉这样只会阻碍他的行动。我甚至不能离他太近,因为使用拐杖的人需要比常人更宽的空间。所以,live with it。学会适应。能和沥川一起生活我已经很满足,我不可能得到所有的东西。我们走了大约十分钟,路过一个水果摊,沥川忽然停了下来。

    我以为他要买水果,对他说:“还是回来再买吧。想想看如果现在买了,我们得提着它们去超市,存包,再提着它们走回来,多麻烦啊。”

    他没有回答,只是松开一只手,自然地搂住了我的腰。搂得很紧,下巴挨在我的额上。以前他就喜欢用下巴蹭我的额头,尤其是有胡茬的时候,好像要在上面写字那样故意弄得我很痒。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他的手垂下来,找到我的手,紧紧地握住,低头察看摊上的水果,问:“这些是富士苹果吗?”

    “唔……是吧。”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正在享受这一刻的幸福时光。

    沥川回来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下意识地扣住他的手,下意识地倚向他的胸膛,下意识地聆听他的心跳,我需要很多迹象来证明他的存在。我们的掌心都有汗,湿湿地绞在一起,刹那间我猛然一怔,身子不禁晃了一下。

    “怎么了?”他一把扶住我,“不舒服?”

    “不知道。”我靠在他身边,冷汗湿背,“我突然做了一个梦。”

    “你?”他拧起眉头,“大白天做了一个梦?”

    “对。”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梦见我们俩站在一起……买苹果。”

    他沮丧地看了我一眼,确信我说的是人话而不是鬼话,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终于又闭了嘴,只是紧紧地搂住我。

    老板娘过来打招呼:“两位早!这是刚到的红富士,又大又新鲜,想要的话可以便宜一点。”老板娘的个头是我的两倍不止,穿着鲜艳的毛衣。手指上带了一排金戒子,胸前还挂着一条沉沉的金项琏。

    沥川从里面挑出了一个最大的:“可不可以只买一个苹果?”

    老板娘愣了一下,点点头:“可以。这个挺大,我得称一下。算了,两块钱你拿去吧。”

    他掏出钱包,递给她一百块。

    “哟,这么大的票子?你们都没零钱吗?”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那劳驾替我看着摊子,我去找人换一下。”

    “没问题,不着急。”

    她去了老半天,我也不说话,仍然倚在沥川的身上发呆。过了一会儿沥川低声问:“Honey,你的梦做完了吗?”

    “没……还没呢。”

    “行了小姐,你刚才的表情够拍一个言情剧的片头了。那,就是这个样子。”他做少女捧腮、憧憬未来状。

    我被逗笑了:“是吗?不会吧!我有那么天真吗?”

    沥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深深叹息:“God! What have I done to this woman...(上帝啊,我对这女人都做了些什么……)”

    我作色要怒。他赶紧说:“今天晚上我服务。”

    老板娘将一大把零钱找给我们。

    “劳驾,这里有水池吗?我得洗洗这个苹果。”沥川问。

    “店里有,你走路不方便,让她去洗吧。”老板娘盯着他的腿,眼光和话都很直白。

    “不不不,当然是我洗。”沥川去店里洗苹果,我留在摊前等他。老板娘半笑不笑地打量我:“他真照顾你。”

    “是啊。”

    “他长得真不错。”她又说。

    “同意。”

    “你会嫁给他吗?”她突然问。

    “会。”

    “你父母会同意吗?”

    这个答案很复杂,简而言之:“会。”

    她忽然掏出手绢抽泣:“以前有个男人也对我这么好,我为了钱嫁了别人。呜……呜……我从没像今天这样后悔!”

    我赶紧拥抱她。

    她在我身上号啕大哭了十分钟,泪水淋湿了我的衬衣。

    沥川洗完苹果回来,老板娘还在哭泣,他觉得莫名其妙,只得给我打手势,用英语问:“What happened?”

    我无奈地看着他,细语低声,安慰那个伤心的妇人。

    末了,她情绪终于稳定,我们跟她握手告别。沥川将苹果塞到我手上:“两个女人就是一个言情片,不管认识不认识。——昆明,你真是个情感丰富的城市!”

    “别这么说,人家只是想起了伤心事。”

    “你把这苹果吃了吧。”

    “好好的吃什么苹果?”

    “这不是让你在路上有点儿事干吗?”他苦笑,“不然你尽做白日梦,迟早要掉进沟里去。”

    东街的超市沥川回来之前我经常去,主要是买方便面。沥川回来之后,我就再没去过。因为他喜欢早上买菜,说早上的菜新鲜。他还学会了做面食,从网上下载了一大堆菜谱,给我做过一次生煎包子。

    我们买了一些蔬菜和水果。沥川饮食清淡,控制得十分严格,而我的口味很重,无辣不欢。为了让他不必每天特意做一份只有我才吃的菜,我也学会了清淡。可他执意要买些辣椒。就是那种四川人喜欢的海椒。

    结果就在卖辣椒的地方,沥川被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婶拦住了。

    她先是站在一旁打量沥川,过了一分钟,表情严肃地走到我们面前。我觉得大婶很眼熟,一定在哪里见过,想来想去没认出来。但大婶一脸悲痛的神情还是把我们怔住了。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问道:“小兄弟,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大家都好吗?”

    沥川提着一包辣椒,看着她,有点摸不清头脑:“大婶,您说的是……哪边的情况?”

    “汶川啊。你刚从灾区回来吧?那边重建的情况如何?我们居委会捐了一大车冬衣。我一个老婆子也帮不上大忙,就捐了五百块钱。我老家是四川的啊,我的一个侄儿也残废了,作孽啊……他岁数和你差不多,还没娶上媳妇哪。小兄弟,看你精神这么好,恢复得挺不错哟!”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立在那里,石化了。

    沥川啊沥川,你为嘛一定要买那个辣椒让人家误认你为四川人咧。

    那场地震,沥川当然知道,我们也都捐过款。我这才想起这位大婶就在居委会工作。那时我的户口在北京,还在她那里办过暂住证呢。

    我瞅了瞅沥川,他的表情很古怪。那种你只有在外国人身上才会看见的尴尬神色。

    沥川看了看我,向我求救,我双手一摊,爱莫能助。我能说什么?难道我会说大婶您认错人了,这位兄弟的残疾不是因为地震,而是因为得了癌症?

    这样说肯定不会吓倒她,但肯定会吓到我。因为我对“癌症”两个字十分过敏。如果能够,我愿意一辈子也不提起。

    僵持几秒,沥川轻轻咳嗽了一下,然后,很大方很慎重地伸出手,和那位大婶握了握,很真诚地对她说:

    “大婶,谢谢您的关心。我代表灾区人民感谢您。”
 楼主| 发表于 2021-9-5 05: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3章 番外:孩子
   结婚后六个月,沥川的健康状况渐趋稳定,开始恢复工作。我们仍然住在昆明,沥川每周会有两天飞往北京打理CGP的业务。但他的大多数设计稿是在昆明的家中完成的。我所属的翻译公司业务也很繁忙,笔译减少了,口译的任务却加重了,我亦频频出差。

    结婚后,同事们都以为我会放弃工作做个全职太太,我一向做不惯闲人,沥川亦表示尊重我的选择。

    那年七月,沥川应邀去意大利西西里岛参加一个建筑界的年会。在此之前他先赶往瑞士完成了一个商业中心的设计案。我则因为公司接了一个政府旅游团无法抽身,我们于是整整相别了两个月。旅游团的任务刚一结束,我便请了两个月的长假回瑞士。彼时沥川已交完图纸在西西里开会,他吩咐司机费恩来机场接我,让我在家中等待四天,他开完会立即飞回来相聚。其实他很想偷溜,可是他的报告偏偏安排在最后一天,而且几位难得一见的合作伙伴听说他“出山”了,纷纷请他吃饭,他实在无法抽身。

    苏黎世机场没什么大的变化。

    飞机准点到达。为了避免等行李,我只带了一个最小尺寸的行李箱,里面装着我的电脑、未完成的译稿和几本刚刚上市用来打发时间的小说。家里什么都有,我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拿。

    过关顺利,我在出口处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费恩,没看见他。眼前站着清一色的瑞士人,我有点记不得费恩的长相。

    蓦然间,我却发现了一张中国人的脸。

    那眸子本来是漠然的,一见到我,笑意便如一杯水满满地漾了出来。

    居然是沥川!

    我惊讶地飞奔过去,扑到他身上。

    他将我用力一搂,在我额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是什么旅游团啊?晒得这么黑?”

    “不能用黑这个词,得用麦色。”

    “好吧,晒得这么麦。”

    “‘麦’不能做形容词——”我打趣。

    他穿着一套纯黑色的西装,系着一条细细的银灰色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不是说抽不了身吗,他居然早我一天赶回苏黎世。

    “会开完了?”我问。

    “没呢,我溜出来接你。跟我去西西里好不好?”他拉住我的手,“宾馆楼下有很大的游戏机室,你可以天天打游戏。得空我带你去看火山——活火山,还冒着烟呢。”

    他像个小孩子那样央求我,我看着他连连苦笑。

    沥川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作狂,一旦接了活就开始日夜颠倒、饮食混乱,忙起来的时候只记得不停地吃一种东西:吞拿鱼三明治。有我监督的时候他的作息还算正常,我会劝他不要太熬夜。这两个月我不在身边,他果然瘦了一圈。

    沥川知道我不喜欢陌生的环境,尤其是会议、晚宴这类正式的社交场合。我对他在欧洲的工作一无所知,只看过一些他设计的建筑图片。CGP的总部就在苏黎世,结婚后沥川一直没上班,我只陪他参加过一次公司的年终晚宴。许多人操着流利的英文和我聊天,我像只尾巴那样紧紧地跟着沥川,应酬几句便疲于应付,沥川常常主动将话题接过去。

    我叹了一口气:“不用特意来接我,给我买张票我转个机不就成了?你什么时候到的?”

    “比你早到三十分钟。”他微笑,“正赶上接你,早上的会我溜掉了。”

    沥川的作风相当德国派,是个非常有计划的人。大病一场之后变得容易改主意了,偶尔会心血来潮地做一些没头脑的事儿。他这一趟一定赶得很急,差不多是争分夺秒的。我脑子一闷,想起以前他说过自己过海关的一些事儿。残疾人安检特别麻烦,特别是911以后的美国。尽管携带了各种证件沥川仍被要求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脱下鞋子检查。对高位截肢的人来说脱鞋是特别艰难的动作。脸皮薄的沥川每次讲到这里都要抱怨:“This is so embarrassing!(窘死我啦。)”穿义肢过金属探测器必然会响成一片,遇到格外多疑的安检员他还被请入单间脱衣检查。经常旅行的沥川已习惯了这些程序,大多数机场人员亦相当和善,极个别人怀疑义肢里藏有炸弹或毒品他亦表示理解。这年头人肉都可以当炸弹,何况是义肢?

    我四下一看,发现了问题:“咦,你的行李呢?”

    “没行李。”他拍拍口袋,“就带了护照和钱包。”

    果然是临阵脱逃,逃得这么仓惶,额头上全是汗。我摸摸他的脸,心疼了:“累不累?”

    “还好。”说罢,执意拿过我的行李箱,我没和他抢。

    看看手表,沥川拉着我快步向候机厅走去:“快点,要登机了。”

    到达西西里的卡塔尼亚是下午两点。宾馆里面静悄悄的。沥川说会议方下午安排了旅游活动,客人们都出去游览了。

    用钥匙卡划开房间,沥川放下行李就将我按在门背上了。

    “嗳——”

    他堵住了我的口,深深地吻我,动作有些猛烈。我的头拧来拧去,险些窒息,在他的怀里挣扎。他放开我,给我时间喘息:“小秋,好久不见,你得乖一点。”

    “不乖!要挑战你!”我嚷嚷道。

    我们倒在坚硬的地板上。

    沥川的身上总有一股新鲜而又难以捉摸的香气。空调吹出一道冷风,天花板的风扇缓缓转动,房间里弥漫着地中海特有的橄榄味。微凉的身躯渐渐发烫,汗水在身下打滑。过了一会儿,他放松下来,若有所思地抚摸我的脸。我闻着他手指上的松木气息,轻轻地说:“沥川,这次我们可能会有孩子呢。我现在不是安全期。”

    他的身子微微一怔。

    沉默片刻,他摇摇头:“不会的。我接受过很多次放疗,腺体早已损伤了。你受孕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其实这话没结婚的时候沥川就说过了,我一直心存侥幸。这只是无意地一提,顿时触到他的伤心处。

    “没事没事,我才不在乎呢,”我连忙改口,“不一定非要我生,喜欢孩子的话我们可以领养嘛!”

    他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半天没说话。我爬起来到卧室里找来拐杖递给他,然后去浴室放水。

    水放好了,我去找沥川,发现他披着睡衣斜靠在墙边仍在想着心事。

    “水好了。”我搂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胸前。

    “小秋,”他忽然低声说,“我也很想要孩子。”

    我掩住了他的嘴,用手轻轻抚摸他身上那道细长的伤疤。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

    除了医护人员和他的父亲,沥川从没有让任何人看见过自己的伤痕。出事那年,他先是失去了母亲,紧接着失去了腿,之后一直放疗,失去了头发和胃口,身心承受着巨大打击。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自己的伤疤很可怕,除我之外,不愿让任何人看见。

    “小秋——”他的声音变得很严肃,“我们需要谈一谈。”

    “你谈,我听着。”

    “不许胡闹,”他摸了摸我的头顶,“到沙发上坐着说。”

    我老老实实地坐下来,沥川坐到我的身边。

    “我得跟你说一说孩子的事儿。”

    “说吧。”

    “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我眼睛一亮。

    “十七岁我第一次化疗的时候,考虑到未来的生育问题,我接受了医生的建议,预先储存了一批精子。如果你执意想要孩子,可以试试IVF。”

    “IVF?”

    “In-vitro Fertilization,中文怎么说?”

    “体外受精,或者试管婴儿。”我开始算算数,“十七岁的精子,天啊,都过了十九年了,还管用吗?冰冻酸奶过一月就不能吃了呢。”

    “一般来说,保存得当的话,存活期有三十年。”

    我的心一阵打鼓:“那……嗯……质量能保证吗?”

    他扒在我肩上,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我怎么知道?实在想要就将就着用呗。想想看,如果我是九岁得的癌症,咱们就彻底没指望了。不过,别抱太多希望,你这个岁数体外受精的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

    我咧嘴傻笑,开始臭美:“啊……那就是十七岁的沥川啊!天啊!十七岁的沥川那可是如花一般的少年啊。”我承认我很花痴。我见过少年沥川打网球的照片,那样漂亮俊秀的男子,眉宇间充满了信心和骄傲。十七岁以后的沥川饱受疾病折磨,他再也没拍过全身照。我与他在昆明的合影便是唯一的一张。

    “别高兴得太早,”他拧了拧我的耳朵,“IVF的过程很繁琐,你的情绪会大受折磨。”

    他的笑容里藏着一丝抑郁,口气并不热情,甚至是清冷的。

    回答得这么专业,他一定做过详细的研究。

    我的心暗暗发寒。沥川不想要孩子,虽然他也极度渴望一个完整的家庭。是啊,一个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人,会愿意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丧父之痛吗?

    我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会议有正式晚宴及酒会。洗完澡后沥川带着我出去买了一件黑色的晚礼服,我们在大教堂广场以北的艾特街逛了一圈,吃了本地特产的柑橘和甜瓜,买了一包开心果。回到宾馆时,晚宴已经开始了。沥川将我一一介绍给他的同行,大家操着各种语言聊业界新闻,我一路陪笑着听下来,又吃力又摸不着头脑,还要跟各路大神应酬。过了一会儿,沥川终于理解地放开我的手:“Honey,那边吧台里有咖啡和冰淇淋,你先去喝点什么,我聊一会儿就过来陪你。”

    我如遭大赦般地逃走了。

    吧台在大厅的西南角,我要了一杯当地的葡萄酒,轻轻抿了一口,果然香醇无比。过了片刻,一位栗发的欧洲女人走过来,要了一杯威士忌,坐在吧台的高椅上和我攀谈。

    她很美丽,衣着考究,胸前的宝石闪闪发光。

    “我是米芙。”她说,“我是建筑师。”

    “我是小秋。”我说,“我先生是建筑师。”

    她举目一望,笑问:“你先生是织田君吗?”

    “不是,”我说,“我先生是瑞士人。”

    我没提沥川的名字,因为我对建筑界太不了解,好不易寻了个空休息休息,不想和人大谈业界新闻。

    “我是英国人。”

    我微笑,这还用说吗?她的英伦口音太明显了。

    “我来自中国。”

    “你是台湾人,对吗?”

    “不是,我来自大陆云南。”

    “你看上去像台湾人,”她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地名,“你的衣服很漂亮。”

    “你的也是。我喜欢你的披肩。”

    “嚯,真有眼力,相信吗?这是从柬埔寨买的,手工织的。我见到它第一眼就迷住了。”她展开披肩比划,“这会开得真没意思,全是男人,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亲爱的,相信我,男人们互相吹捧起来比女人还要肉麻。”

    真幽默,我不禁问道:“难道你是这里唯一的女建筑师吗?”

    她笑很得意:“对啊。英国的注册建筑师有百分之十二的女性,美国只有百分之九。实际上大学里建筑专业的女生占百分之四十。奇怪,这些女人毕业之后都到哪里去了?”

    我捻着酒杯说:“多半是嫁给建筑师了。”

    “亲爱的,你住在瑞士的哪个城市?”她说,“我和瑞士的好几家设计公司有合作,没准和你先生认识呢。”

    “我先生是Alex Wong。”我指着沥川的背影,“那个黑头发的。”

    她吸了一口气,瞪圆了眼睛:“Oh My God.你是Alex的太太!”

    “是啊。”

    “Alex就是为了你藏在中国整整一年不出来!”

    “我有些工作脱不开身,他愿意在中国陪着我。”我没提他生病的事儿。在国外谈他人的疾病是社交的一大忌讳,沥川有癌症的事儿也只有极少的几位朋友知道。

    “Alex是我见过的最不好打交道的男人!”米芙半笑含嗔,“我勾引了他很多次都没得手。他只请我喝过一杯酒,第二天照样和我抢生意!也不是很大的生意,我说Alex,这次你让我一回,他说对不起,我看中了一枚戒指。”

    她指着我的手说:“这戒指一定就是那笔钱买的,XXXX年,对不对?我吐血三个月画出来的图,累得差点胃穿孔,最后给他夺了标,Alex这坏小子,次次打破我的计划,我要找他算账。”

    其实戒指是沥川和我第一次分手之前在瑞士买的。那时他对自己的健康很有信心,以为不过是例行检查,就专程到一家珠宝店买了这只订婚戒指。结果医院的一个电话粉碎了他的希望。他说当时一听就傻掉了,几乎不敢相信老天会有这么残忍。医生说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他恨不得立即去死。

    我其实对沥川离开我的那六年有很多的好奇。他的心境、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他的治疗……数不清的疑问。可这也是我们俩最伤痛的一段时光,想必沥川对我也有同样的好奇。

    可是我们居然默契地对这段历史保持沉默,让它一直处于未开垦状态。

    闲谈间沥川会偶尔透露一些真相。比如知道病情复发的那天他痛苦不堪,独自坐在苏黎世河边沉思,然后去教堂待了一夜,虔诚祈祷。收到确诊的电话之后他被霁川和Rene强拉去滑雪。他一次又一次地从高山上冲下来,在速度中寻求死亡的感觉。回到苏黎世医院,他选择了一个非常冒险的治疗方案,即便是专家看来也没什么胜算。而他居然又奇迹般地从死神的怀里逃脱了。

    我看着手指上的戒指,笑而不答。米芙怎么可能明白其中的周折和惊心动魄。

    所幸,沥川已经向我走来了。

    “嗨,米芙!”他说,“见到你真高兴!我以为你还在德国忙你的设计呢。小秋,我来介绍一下,米芙是ROB建筑公司的首席设计师,曾经与我合作设计过好几个项目。我非常喜欢她的设计,合作也十分愉快。”

    沥川在社交场合相当老练。毕竟几代家学已给他构筑了强有力的社交网络。参加这次大会的除了沥川还有他的一个叔叔和两个堂兄,因有项目缠身先一步离开了。不然王家人可以在这里搞一次家族会餐了。

    我觉得米芙看沥川的目光从头到尾都充满了爱怜与挑逗。她的话音一下子软了几分,头偏过去又偏过来,笑得天花乱坠。这当然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在沥川面前失态的女人,但我还是有一点点吃醋。

    他向她介绍我:“这是我的妻子谢小秋,她是位非常优秀的职业翻译。”

    “我们已经互相认识了。”

    “米芙,我的堂妺莫亚大学二年级,寒假想到你那里实习一下,可不可以?”

    “打住,Alex。你该不是想送个小间谍过来刺探军情吧?”

    “怎么会呢?本来也有别的去处,只是她太崇拜你了。小姑娘刚上大二,什么也不懂,你让她打打杂、学点基础知识就好。”

    “她会说英语吗?”

    “会法语和德语,英文能听懂,只是说得不太流利。你不是会法语吗?”

    “我的天,我那点法语只够看个时装杂志。要不你付钱,我替她请个翻译?”

    “行,我让她哥付钱吧。”

    “真小气,还是堂兄呢。这点钱也不舍得出。”

    “你批评的是,我应该让她用自己打工的钱请翻译。都这么大了还好意思花家里的钱。”

    “我知道一家宾馆对外国学生优惠。”

    “哦,不麻烦了。我会替她订一家离你们公司最近的宾馆。”

    “离我们公司近?那个黄金地段?”她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你这堂兄可真要破费了哦。”

    “毕竟是女孩子,出门在外,安全第一。再说干我们这一行,休息好、吃好很重要。”

    “好吧,让她给我打电话,剩下的我来安排,你就放心吧。”她目色含嗔,胸脯挺得高高地,“真是的,Alex,你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诉我。”

    沥川连忙解释:“很抱歉,我们是在中国举行的婚礼。你什么时候有空来苏黎世?小秋和我一定好好请你吃饭。”

    “最近不去瑞士,Alex,孩子出生摆酒时别忘了我就行。”话说完,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我的小腹。

    我有点窘,仿佛被刺着痛处,窘迫地看着沥川。

    他倒是淡定自如:“当然。”

    晚宴很丰盛,我却吃得毫无滋味,满脑子都在想IVF。沥川慢慢地喝果汁,我捧着一杯酒在一旁陪笑,心底藏着重重的心事,一不留神喝了个半醉,一回房间就躺下了。沥川还要见一个朋友,送我回来,叮嘱我先休息,转身又出去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再次回来时,我抱着被子坐在大床的中央,认真地对他说:“沥川,我打算进行IVF。”

    我没说“问一问”,或者“试一试”,没给他任何争辩的余地。而且我也没用“我们”这个词,因为这件事——若是纯粹从程序上说——不需要他的参与。

    他将门卡往桌上一放,神色微微惊异,低头想了想说:“我能不能劝你放弃?”

    他改主意了。

    “为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显得有商量,“这事儿其实不需要你参与。冷冻的精子闲置多年,我不过顺手拿来用一下,浪费了岂不可惜,你说呢?”

    他叹了一口气,坐到我的身边:“第一,做IVF你会被抽很多次血,你有晕血症。”

    “我不晕自己的血,我不怕。”

    “第二,过程繁琐、成功率小、心理压力大,很多人最后都要见心理医生。”

    “成功率小?那就多试几次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的基因很不好。”

    我皱起眉,从头到脚打量他:“你的基因挺好的哇。英俊漂亮,智商也高。”

    “我的基因里恐怕含有癌症。”

    “嗳,别想太多。我的伯父还死于胃癌呢,我外婆还有关节炎呢。相信我沥川,这只是偶然现象。”

    “小秋,”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心是无比坚强的。我若有什么不测,你不会过不下去。可是,如果让我的孩子在童年时代面对这些——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都太残忍。你想过了吗?”

    我一时沉默,觉得难以回答。

    可是我硬着脖子说:“我为什么要想消极的事呢?我又不是个消极的人!难道你每画一张图、每设计一栋大楼都会想到它被地震震垮吗?”

    “我当然会想!我的所有设计都强调防震能力。”他忽然换成乞求的语气,“我们能不能过几年再考虑这个问题?”

    “可是——年纪越大怀孕的可能性就越小,要试就得趁早啊。”

    “再等三年,行吗?”他拉着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让我确信我的健康足以承担一个父亲的责任——”

    “不!这不是时间的问题啊。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做父亲的。就算你出了事,我也可以独自抚养孩子长大的。沥川,想想看,如果咱们有个孩子,那生活——”

    “小秋,请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好吗?”他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有点闷,明显地生气了。

    我凝视他的眼睛,坚决地说:“沥川,我要孩子,这一点你无法改变。”

    因为这句话,沥川郁闷了整整一晚上,几乎不和我说话。

    我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婚后我们也偶尔拌嘴,从未认真吵过什么。我们都无比珍惜这份难得时光。

    第二天沥川做会议报告,我则到楼下游戏机室打了一天的电子游戏,回来时见他一脸苍白,似乎一夜没睡好,我就没再提这事儿。

    会议闭幕之后我们去了陶尔迷小镇,住在一个面朝大海、后靠悬崖的宾馆里。沥川带我去看了这里驰名的火山和海滨浴场。小城上山石荦确、小巷穿梭,到处是石块垒砌的层层台阶。我们特地参观了古希腊剧院的遗迹,古壁坍塌了,新的剧目仍然上演。美丽的海湾、慵懒的街道、四处奔跑的孩童,戴着帽子的老人。沥川全程陪我,这地方他以前来过,所以又当解说又当向导,累得够戗。

    我心软了,回到瑞士整整两周,没提IVF。

    一日黄昏,我开车回家,买了一大堆菜,给沥川烧了一碟他爱吃的鱼,见他还未下班,便拿着水壶到门前的草坪浇花。

    我们的邻居安吉抱着自己三个月的女儿苏菲跟我聊天。

    “安妮,”她说,“苏菲今天可惨了,一整天都在哭,起了一脸一身的疹子,你看看,我心疼坏了。”

    小苏菲脸上红光光的,满是小疙瘩,涂了一层厚厚的凡士林。

    “可怜的苏菲,会很痒吗?”我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仔细地看,捏住她乱动的小手,“你看她老想抓自己的脸。”

    “是啊,给她剪了指甲,想给她戴个手套,天气太热,她万分不乐意呢。”安吉是本地人,在英国读的大学,虽有浓重的德国腔,英文很灵光。

    “要不把家里的空调开冷一点?”我建议。

    “不成啊,怕她感冒。昨晚她闹得可凶了,我和她爸一夜都没合眼。”

    “原来养孩子这么辛苦啊。”我看着安吉脸上的黑眼圈,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想,怎么辛苦我都愿意啊。可是,养孩子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沥川的支持也很重要。我越想越纠结,接下来安吉说了一大堆如何起夜如何喂奶的细节,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现在累是累,三岁以后就好多了。到时候你还嫌她们长得太快了呢。”

    手臂里那柔软的小东西动了动,扑闪着绿色的大眼睛,长着金黄小卷毛的脑袋软软地贴在我的胸前,嘴里啊啊地叫着,我逗她笑,她也冲我笑,又将自己的手指塞到嘴里吮。我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小脸,低头一看,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涎水沾湿了一大块儿。

    我连忙说:“嗳,你看她是不是想吃奶了?”

    “刚刚喂过,”安吉说,“其实你家Alex也特别喜欢小孩子。苏菲的姐姐小时候,只要沥川在家就往他家跑,不知道从他那里骗了多少个冰淇淋和巧克力呢。”

    “是啊。”我说。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沥川喜欢孩子。

    可是回来之后沥川再也不提孩子的事情了。显然,最近几年内他不打算要小孩。而我则偷偷地在网上查信息,我猜得没错,IVF的产妇年龄越大,成功率越低。

    顿了顿,安吉偏偏又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嗯?如果现在就要的话,她可以和苏菲一起玩儿。咱们两家都省事儿了。养孩子可是体力活,生得越早越好。”

    “是啊。”我含糊地说。

    “王家就两儿子,老大是不生的,老二也没迹象,Alex的爷爷只怕是急坏了吧?”

    还真懂得中国文化,我看着她,哭笑不得。

    因为身上的病,关于孩子的事,全家人都替沥川敏感。闲谈间大家自觉避开这个话题。王家倒不愁有第四代,我们在这里参加了好几个满月派对,送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礼包。正不知如何作答,安吉忽然移目:“哎,你家Alex回来了。”说罢向我的身后招招手,将孩子接了过去。

    我回过头,沥川不知何时已开车回来了,似乎在车边已站了一会儿,我赶紧奔过去,替他接过装笔记本电脑的皮包。

    “今天这么早到家?没堵车啊?”我问。

    “没有。”

    “饭菜都做好了,等着你吃呢。”

    “不是说,等我回来再做吗?”

    “不行,这回我得露一手给你瞧瞧。咱们吃正宗的云南菜,我特意去中国店买了年糕。”

    沥川笑了笑,摸摸我的脸:“安吉的女儿可爱吗?”

    “太可爱了!”我脱口而出,“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

    语气太兴奋透露了我的心事,怕他发现,我赶紧将话题岔开:“快进屋吧,汤还在炉子上在炖着呢!”

    换了鞋,直奔饭厅坐定,沥川喝下一口汤,忽然说:“小秋,如果你实在喜欢孩子就去IVF吧。我今天刚好有事找医生,顺便问了问。”

    “……”

    “小秋?”

    “……嗯?”

    “干嘛发呆?”

    “你找医生?有什么事?你不舒服吗?”我嗓音干涩,神经紧张地看着他。

    “不不不,别乱想。是我的药吃完了,让他替我再开两瓶。”

    我松了一口气:“哦。”

    “关于IVF,你是想去苏黎世的诊所,还是美国的诊所?”

    “那个……不是说……再等几年吗?”

    “小秋,别太在意我的感觉,你自己的感觉也很重要啊。”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咚咚直跳:“这么说,沥川,你同意IVF?”

    “嗯。”他抚了抚我的肩,“我只是担心你会受折磨。做IVF要去很多次诊所,要做很多的检查,还要吃很多的药,不少药有副作用,这些就也罢了,成功率又这么低——我不想看见你失望。”

    我咧嘴一笑,向他做了一个OK的姿势:“没关系的。这段时间我正好有空,老板说既然我不在昆明,会尽量少安排我一些活儿,剩下时间我就专心造人啦。”

    见我这么开心,他也笑了:“那我们去加州的西奈山吧,那里有很好的诊所。只是——医生说,他担心精子在运输过程中会出问题。”

    “咱这儿——苏黎世——就没有诊所了?能不能就在这里做呢?”

    “他倒是向我推荐了一位辛格医生,他的诊所目前是瑞士IVF最高成功率的保持者。”

    “那是多少?”

    “39%。当然如果算上精子的活力,还要打很大的折扣。”

    “嘿嘿!”我拍了拍他的脸,“不要紧,一次不行就两次嘛,你有钱,我有身体,早晚会成功的。”

    “……”

    沥川没有告诉我更多。我在英特网上做了进一步的研究。数据显示,IVF对夫妇的情绪和心理会有很大的冲击。如果失败,百分之六十的夫妇会出现情绪失控:忧郁、焦虑、愤怒、失眠、争吵……百分之十三的女性会产生自杀念头。且不说由此付出的职业、时间、经济、情感和夫妻关系上的种种代价。

    我拒绝想这么多。在我谢小秋的幸福蓝图中始终有沥川和我们的孩子。不然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这个观点有点老旧,但我绝不放弃任何机会。

    我想了想,对沥川说:“那你有辛格医生的电话吗?”

    他点点头。

    “我马上和他约时间,尽快开始。”我说,“这事从头到尾你都不要参加,我一个人可以承受失败的压力。如果加上一个你就扛不住了。”

    “那怎么行?这是咱俩的事儿。”他的脸硬了硬,“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诊所的。”

    “哎,你这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陪我。IVF的周期很长的。”

    “不长。一次大约三周的样子。”

    “那还不长吗?你手头上有多少个项目?都是有截止期的吧?这种事很让人分心的。”

    “没事,我若不陪着你,万一不顺利,你会想不开的。”

    这话又戳中了我,我一跳三尺高:“哈,又来了!我有这么脆弱吗?”

    “你有。”

    我不服气,过去掐他的脖子,不让他说话:“说定了,我一个人去。成不成的一定告诉你结果。”

    “你去不了,没我不行。”沥川说,“这医生的英文只怕你听不懂。我已答应你做IVF了,你也要让一步,让我陪你去。”

    “不。我一个人去。我会向你汇报进展。”

    “小秋——”

    “别再说了,沥川,我意已决。祝贺你找到了一位意志坚强的妻子。”

    翌日我独自驾车去见辛格医生。沥川说得没错,辛格能说流利的英语,却带有浓重的德国口音。常人多半听不懂,可是我不一样啊。我是训练有素的翻译,交谈片刻就掌握了他的发音方式。比如好多w的音你要理解成v,d要理解成th。F打头的单词要换成v,“fery good”就是“very good”了。简单换算几次,我们已能交谈无碍。

    详细地询问了我的健康状况和病史之后,辛格医生发给了我一套检查LH荷尔蒙分泌的试条,让我测算自己的排卵期。我同时开始吃避孕药,据他说是为了提高卵巢的反应性,以便月经准时来临。

    一切顺利,月信初至,我去诊所进行了抽血和超生波检查。医生对我的健康十分满意。我的子宫也没有任何问题。于是他们开始在我身上注射促排卵药。这种注射需要一天三次,持续十天,由沥川请护士在家中完成。此外还有相当频繁的血液和B超检查。

    卵子在严密的监控中逐渐成熟。

    时机一到,医生给我注射了一种简称HCG的激素,告诉我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开始进行穿刺取卵。名字听起来吓人,由于使用了麻醉,整个过程我基本上是睡过去的,没有任何感觉。完成之后只是觉得小腹微微有些痛疼,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

    由于好奇和信心十足,所有的检查我都积极配合。IVF的过程果然繁琐,有时一天要去几趟,有时天天都要去。我让沥川仍旧去公司上班,不必次次陪我。有时检查完毕,我会在停车场上见到等我的沥川,但我拒绝他陪我见医生和做各项检查。辛格告诉我,沥川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因为他一天至少打一次电话,询问所有的细节和程序。穿刺那一天,他一直守在手术室的门外。见我衣冠楚楚地出来,笑而不语。后来的几天他都显得很轻松,大约是被我满不在乎的精神感染了。

    三天后,三个健康的胚胎被植回我的子宫。这次不算外科手术,不需要麻醉,我也不觉得很痛。结束后医生让我在床上静静地躺几个小时,沥川给我带了一本侦探小说,我读了几页,看不进去,和他聊天。

    看得出他的淡定是装出来的,因为他不肯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而是拄着手杖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我悄悄地想,十四天之后的孕检他会不会更紧张?

    “哎,沥川,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我信心十足地向他举拳。

    他抓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答应我,小秋,就试这一次好吗?如果不成功就不再试了。”

    “为什么?”

    “看见你天天这样又是打针又是抽血,我快崩溃了。”

    “奇怪,打针和抽血,这不是以前你经常干的事吗?我觉得你至少比我习惯啊!”

    “我不习惯。”他轻声说,“上次你的腿手术,我在医院外面站了一夜。后来你越病越重,我每次看见那个艾松都想掐死他,到现在一想这事儿我还恨他。”

    “那你当时进来看我嘛,真是的,那么狠心。我当时可是恨死你啦。”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想……也许那样你会快些……投入到艾松的怀抱。”

    “你少来啦!像我这样意志坚定的人,是不会轻易改弦易辙的。”

    “改什么?”他没听懂。

    “改变目标的。”

    “小秋,你的意志真坚定,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放在革命年代你就是个英雄了。如果是抗美援朝,碉堡都不知道被你炸了多少个了。我惨淡凄凉的人生,就靠你来指点我前进了。”

    “沥川,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贫嘴了?”

    回家的时候我拉着沥川拐进一家婴儿用品商店,买了一套粉红色的小衣服。

    我们都喜欢女孩。

    沥川一声不响地去柜台交钱,热情的售货员向我积极推销:“这位太太,你们的婴儿车买了吗?奶瓶买了吗?初生婴儿的尿布买了吗?还有包婴儿的小绵毯、小帽子、小手套?电动吸奶器?婴儿床?全套的发声小玩具?”

    沥川神色极淡:“不着急。”

    “本店这周有酬宾活动,所有商品一律八折,不要错过时机哟!”

    “嗯,”我笑了笑,将一双玻璃奶瓶扔进购物车,“那就再买对奶瓶吧。”

    “好呐!”

    沥川瞪了我一眼。

    “瞪什么,实在生不出孩子,这瓶子也可以用来装酱油的。”

    转眼到了第十四日,晨起用试纸验孕,我失魂落迫地从洗手间走出来。

    没有我期待的符号。

    沥川上前拥抱我,低声安慰。

    “先别气馁,试纸会有失误,血检的结果才最可信。”我看着纸盒上大大的几个“99.9%的准确率”不信邪地说。

    沥川没说什么,带我驾车去诊所,去得太早没开门,我们在门外的咖啡馆里枯坐,等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抽完血后,沥川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法国餐馆。我并不是很喜欢法国菜,不是因为不好吃,而是因为量太少。我怀疑法国厨师都是练过太极的,若大一个白色的碟子,当中一小块鱼,配上各种颜色的汤汁,堆成很艺术的形状,很别致地呈上来。味道不错,就是吃完了还饿,不得不用甜点塞肚子。

    可是法国菜的确能耗时间。开胃菜、汤、鱼、烧烤、沙拉、甜点一道一道地上,我强掩着心底巨大的失落和焦躁,保持镇定地和沥川闲扯。

    我甚至给他讲了三个国产小笑话。

    沥川不怎么听得懂,我一个一个地解释给他听。

    “别着急,小秋。”他握了握我的手,“等会儿我去看看新闻,看什么地方有龙卷风了、水灾了、地震了,咱们可以去领养几个孤儿,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谁说我着急了?我有打持久战的准备。”

    过了一天,血检结果出来了。没有怀孕。

    辛格说,失败是很正常的,毕竟IVF的成功率真连一半都没有。何况沥川的精子质量并不特别好。他建议我先休息一段时间,心态和体力都调整好了再说。

    他没有建议我做第二次,看来沥川给他施加了压力。

    我坚决摇头:“我不等,马上开始第二轮。”

    辛格看了看沥川,说:“你太太很有主见。”

    沥川苦笑:“是的,没人能改变她的决定。不过,凡是我妻子想要的东西,最后都能得到。”

    直到第四次IVF我才得到怀孕的消息。那时沥川已开始了他的第二轮心理治疗。屡次失败对他来说打击惨重。而我在失败之后的强颜欢笑和伪装乐观更让他心痛如割。他开始频繁失眠、皮肤过敏、而且越来越沉默寡言。霁川怀疑他得了抑郁症,强拉着他去看了几次心理医生。

    其实沥川的心理素质极其坚强,不然早就被癌症击垮了。可是他同时又是个情感丰富、善于内省的人,尤其不能看见亲人受苦。他总把这一切都想成是自己的过错,然后沉浸在不安和自责之中。霁川和René开始轮流劝我放弃IVF:“你们可以收养孩子嘛,想要几个都可以,沥川绝对支持你。”

    我知道,他们担心沥川的健康,怕他承受不了IVF失败的打击而出现病情恶化。

    于是我说:“这样吧,我对沥川宣布放弃IVF。然后你们俩将他弄到别的国家去住两个月。”

    两个人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个疯子。齐齐地说:“那你呢?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我一抱胳膊:“留在这里,换一家诊所,继续IVF。只是一切都向他隐瞒,免得他过度担心。”

    “小秋,”霁川气得直咬牙,“你就不可以改变主意吗?”

    “不可以。”

    人的忍受力真是有弹性。沥川如此紧张,明明从头到尾受折腾的人是我,我却感觉麻木。

    霁川勉强配合我的计划,找个工程将沥川诓到巴西住了两个月。而我则声称自己不适应巴西的气候,且手头接了一本书的翻译,宁愿在家里等他回来。

    René连忙也说,我刚做完IVF,需要多多休息,不合适跟着沥川坐飞机东奔西走。

    就这么瞒天过海了两个月,沥川从墨西哥回来,我在机场上喜滋滋地向他报告了怀孕的消息。

    天天跑工地,晒得黑头黑脑,我差点没认出他。但这消息让他吓了一跳,兴奋得脸都红了,将行李往地上一扔,悄悄将我拉到一边,问道:“小秋,你不听我的话又去IVF了?”

    “是的,原谅我吧,阿门。”

    “医生……他怎么说?”

    “我换了一个医生,一切正常。还有,把耳朵低下来,”我小声说,“是双胞胎。”

    “真的吗?”他一把搂住我,“天啊!这不是梦吧!”

    “当然不是!”

    就分娩的过程来说,除了需要注射一段时间的孕酮以及不时需要进行血液和B超检查之外,通过IVF怀孕和一般的怀孕并无很大区别。这其间我们的各种担心——担心我的健康、担心IVF引发的综合症、担心流产、担心胎儿异常——一切的担心在医疗数据都指向正常之后渐渐消失。像所有将要做父母的夫妇一样,我们进入了兴奋的待产期。

    八周之后,我离开了IVF的专门诊所,被转入到一位普通的妇科医生手中。

    “沥川,现在我是普通产妇了。”我激动地说,“我终于成了普通产妇!”

    是啊,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做个普通人,拥有普通人该有的一切。

    我们很快知道那是一对女儿,给她们起名为安安和宁宁。

    健康和幸福,这是我们对孩子此生的最大期望。

    沥川和我一起去上了一门“如何第一次当父母”的课。这是政府资助的项目,我们和许多同样的夫妇在一起学习分娩的技巧和新生婴儿的常识,一起看分娩的录相。回家的路上我问沥川有何感想,沥川说:“嗯,过程相当血腥。”

    “是的,我本来不害怕的,现在有些怕了。”

    “或许你愿意考虑剖腹产?”他建议,“毕竟这是你的第一次,又是两个孩子。”

    “我可以正常生产,要相信大自然的力量嘛!”

    “那就——早点打麻药?要不你会像电视里的女人那样惨叫的。”

    “不要麻醉。我姨妈说,麻醉有副作用,对胎儿不好,产妇恢复得慢。”

    “小秋,自从IVF之后,你觉不觉自己变得很霸道?”

    “哼,我霸道有资本呀!我成功啦!”

    “那你能让我来开车不?这么大的肚子你也不嫌开车累得慌?”

    “不累。我喜欢开车,这车大,开着也舒服。你老实坐着,好好休息。”

    “你真是变成女王了……”

    没想到分娩的日子提前到来。

    那天离预产期还差五天,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出去散步,走着走着我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不舒服?”

    “我想……可能是破水了。”我吐了吐舌头。

    “我去叫救护车。”他掏出手机。

    “别叫了,咱们自己走回去,你开车送我不就成了?”我说,“你不记得老师说,就算破了水,离生孩子还差得远。去了医院没准还会被请回来呢。”

    沥川紧张地看着我:“你……你还能走?”

    “能啊。”

    “会不会现在就要生了?”

    “那有那么快?医生不是说第一胎特别慢吗?一般都要七八个小时的。”

    “双胞胎会快点吧?”

    我拉着他飞快走回院子,坐上车。沥川说:“等等,我去拿准备好的东西。”

    我们将新生儿用品准备好了一个大包,就放在门口,随时待命。

  

 楼主| 发表于 2021-9-5 06:01 | 显示全部楼层


  沥川拎着一个大包出来,我发现他在包里还塞了三个网球。

    车开得飞快,我问他:“你带网球干嘛?”

    “不是说背痛的时候可以用这个按摩吗?”

    “有这种说法吗?”

    “那堂课你没去。讲如何给孕妇按摩减轻疼痛的。”

    “就靠这三个小球?你也信?”

    “总之你肯定会痛,我就用这个给你按按。”

    进了医院,产科医生曼菲尔先生已经到了,寒暄了几句,做了检查,说既然破了水就今天生吧,先打催产素。

    那是位男医生,长得五大三粗,说话不紧不慢,看形象特像码头工人。

    宫缩开始的时候,我痛得乱叫,坚持不打麻药。

    “天啊,怎么能这么痛呢?”见我阵阵哀嚎,女护士看了我一眼,笑道:“才开一指就痛成这样,你还坚持不要麻醉。”言下之意,自找苦吃。

    “那就请麻醉师来吧。”沥川说,“请他立即来好吗?我觉得我太太快受不了了。”

    “不要啊……我再忍受一下……”

    沥川不理我,对医生说:“请立即给她麻醉。”

    他的声音很果断,几乎是在吼。

    有针刺入我的脊背。痛感立即消失了,但仍然感觉得到一阵阵宫缩。

    产房里只有一位女护士在教我如何用力,如何呼吸,不停地说“push, push, push, push...”

    她的声音又尖又大,一声高似一声,似乎觉得我不够用力。

    我趁空问沥川:“怎么这里就她一个人啊,难道没别人了吗?医生呢?”

    “是这样。现在产道还没完全打开,这位助产士帮你用力,快要出来的时候她会通知医生的。”

    “这样啊……太不重视了……我这可是双胞胎啊。”

    “这个过程很长的,有时要花好几个钟头,没理由让医生大人干等着啊。再说,他很大牌的,一般最后几分钟才会来。当然,中间他会来查房,看看表格什么的。我堂姐生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

    “那他现在干什么?睡觉吗?”

    “可能在打游戏。我刚才看见他的办公室里有一个PSP。”

    “闹心死了,遇见这种不务正业的医生!”我用中文低声骂道。

    过程果然漫长。

    一直到半夜三点四十分,曼菲尔医生才姗姗来迟。我正做完push,闭眼休息。再睁眼时,屋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大群人,曼菲尔和沥川不算,除了六位护士,还有一位儿科大夫,负责新生儿的检查。

    三点五十七分,老大安安出来了。四点零六分,老二宁宁也出来了。

    一切顺利。

    激动的沥川被医生拉住剪脐带。剪了几次都没剪断,后来他说,他下不手,脐带又软又滑,构造看上去比电缆还复杂,他都不忍心剪断。

    产房里万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我却因为出血而感到虚脱。那一刻沥川紧紧握住我的手,而我却看向窗隙一角墨蓝色的星空。

    我听见婴儿呱呱的啼声,听见沥川告诉我她们是多么地完美。

    我看见两张手掌大小的脸蛋。

    “恭喜你!王太太!是一双美丽的女儿。”医生对我说。

    我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是我太贪婪了吗?是我向老天要得太多了吗?

    如果我不要,这些会得到吗?

    安安和宁宁,谢谢你们给了我和沥川做父母的机会。感谢苍天,送来这份珍贵的礼物!
 楼主| 发表于 2021-9-5 07: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4章 番外:戒指
  不知道天下所有的兄弟是不是都这样,从小到大争吵不断。

    我逛了商场拎着一大堆东西到家,在玄关里就听见沥川和霁川的争吵声。两人的声音都不高,语速都不快,一人手端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似乎在聊天。可是,他们的确在吵架,而我,躬逢其盛。

    “……霁川,你不能买那家酒店。太贵。如果酒店的年平均房费是每天每间一百块,那么每间房的投资要低于十万,才能挣到钱。”沥川说。

    霁川不以为然地摇头。

    “当初迪斯尼在Anaheim建迪斯尼乐园,他就只建了一个公园,结果发现公园带动周边宾馆财源滚滚。我看中的这家酒店在儿童主题公园附近,入住率不会低于百分之八十。”

    “一般来说,酒店入住率保持在65%才能收支平衡,这么高的入住率,人家还不赚疯了,还会卖给你?”沥川的眉头打着节,冷笑。

    “他看中了一家石油公司,想把钱弄出来转手做石油。而我超喜欢这家店的装修风格,我们接手之后都不用大改。”霁川的嗓音颇具诱惑,“沥川,你应当明白,无论我们接多少个酒店设计,都不如开酒店挣得多,挣得快。”

    “二十年前,四季酒店的每间房平均投资近一百万,意味着住一晚要交一千块,酒店才能运营。这可是二十年前,够高端够豪华吧!结果呢?破产了!”

    “那是个案,个案。这家给我们的价格真的很好!”

    “那是给你的价,我不买。”

    “沥川,钱,你已经借给我了。”

    沥川目瞪口呆地看着霁川:“Oh, My, God!你说你是去买块地建酒店——这我没意见。”

    “我改主意了。”

    “我要跟银行打电话。”

    “钱转账了。”

    “I can't breathe!(译:我没法呼吸了!)”

    “Come on,沥川,拿出点投资的胆量来。”

    “我要参与谈判!”

    “谈判我主持就行了,你坐在旁边妨碍我杀价。”

    “王霁川!钱是我的!”

    “沥川,听我说——”

    他们终于看见了我,两个人同时闭嘴,站了起来。沥川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购物袋,端详了我的一下。

    “怎么了?”他问。

    “没,没什么。”

    “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白?”

    “扑了粉。”

    “声音也哆嗦……”

    “感冒……”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霁川拍了拍我的肩,笑:“晚上去我家,René做烤鱼。沥川——刚才的事,你可以听听René的意见。”

    “我的钱,需要听别人的意见吗?”沥川的嗓音不高,但明显地不耐烦。可霁川的脸上依然有笑,只当没听见。

    我知道这兄弟俩常常吵架是嫁给沥川以后的事。在这个问题无论是沥川还是霁川都不肯发扬一下绅士风度,不得不说,沥川气焰尤盛,从来不让霁川。

    见沥川一脸不悦,霁川脑袋一缩,假装看表:“我有个会,先走了!”

    他忙不迭地溜了。

    我到沙发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沥川。

    沥川很少发脾气,也不爱争论。不过他爱较真,一旦触到底线他比谁都难说服。他递给我一杯咖啡,忽然说:“别担心。”

    “担心什么?”

    “我在投资上十分谨慎,这不是一笔大钱,就算有去无回也不会影响到我们退休。”

    “哦。”

    “晚上别去霁川那里了,去看看爷爷奶奶吧。”

    “改天行吗?我,头昏……”

    沥川吓了一跳:“头昏?要不要看医生?”

    “不要紧的,可能是累了,躺一会儿就好了。”

    沥川凝视着了我的脸,半天,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我的心咚咚乱跳:“没有。”

    其实我想说,是的,出事了,我把订婚戒指弄丢了。

    按照西方惯例,沥川送给我的订婚戒指之价值大约等于他一个月收入的三倍。可按照王家的传统,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订婚戒指。有一天,沥川的奶奶神神秘秘地将我带入一间装满古董家具的房间,掏出一把古铜钥匙,打开了一个枣红色的描金漆盒。

    我发现漆盒上密密麻麻地画着很多嘻戏打闹的小男孩。

    “这叫‘百子漆盒’,”奶奶说,“是我的爷爷留给我的。”

    沥川的奶奶是位慈祥微胖的老太太,话不多。听René说,沥川的好脾气主要来自她的影响。她郑重地从漆盒里拿出一枚绿玉戒指,亲自戴到我的手指上。

    “这是上一代的老物件,别看它土气,比沥川送你的那个值钱。”

    我打量了一眼手上的戒指,当中一块翠玉,纯金的托子刻着一只凤凰,式样精致繁复如宫廷饰物。“有钱不识金镶玉”就是指这个吧。

    后来爷爷告诉我,奶奶是特地去银行将这个首饰盒从保险柜里取出来的,可见价值不菲。我戴给沥川看,沥川不以为然:“你会喜欢这种样子的戒指吗?”

    “喜欢啊,”我说,“戴上去有一种历史感,一种皇贵妃的感觉油然升起……”

    “至少说明奶奶喜欢你,”沥川说,“因为这个戒指她经常提起,我却从没见过。我一直以为它只是一个传说……”

    而这传说中的戒指居然,居然就被我弄丢了!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早上我戴着它去购物,在商场里乱转买东西,其间上过一次厕所,做过一次头发。可是等我回到车上,就发现戒指消失了。于是,我报了警,商场的保安陪着我找了三个半小时还是一无所获。他们就事论事地做了登记,说若有发现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我云云。当地人可能不了解玉的价值,但那纯金的托子,气度不凡的工艺,一见即知是个值钱的艺术品。

    我开着车失神落魄地回家,差点闯了红灯。

    躺在床上闭眼回忆丢失戒指的点滴细节,一无所获,惆怅得胃疼。沥川坐在床边的一张书桌上,正专心地画着设计图。

    “沥川你去上班吧!”

    “那怎么行,你不舒服,我在家里陪你,已经请假了。”

    “我其实只想睡一会儿……”

    “睡吧,保证不吵你。”

    我闭上眼,沥川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奶奶下周八十大寿,买什么礼物?我已经订好了蛋糕,霁川说请厨师到家里来做家宴,你看好吗?”

    我惊恐地看着他。

    “奶奶说,她那里还有一对玉镯,和送你的戒指是一块玉料切下来的。她一定要送给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沥川。

    是的,我想死,现在就想去死!

    “嗯。”

    当我悄悄找到霁川,把这一切全部告诉给他之后,霁川也就嗯了一声。

    “哥,我该怎么办?”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丢个戒指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用怕,你要不好意思说我来帮你告诉沥川好了。他不会介意的。奶奶我也可以帮你去说。”

    “他是不会介意,我介意,奶奶也会很介意的。这戒指是你们的传家宝,就算拿去卖,也不便宜啊!”

    “已经丢了你还想它值多少钱干嘛,不是凭白添堵吗?”

    “可是,没有这个戒指我真的不敢去奶奶家,真的!哥,你给想个办法吧……先别告诉沥川……”

    霁川皱着眉头想了想,眼睛一亮。

    “其实这戒指不只一个,而是有一对。”

    “有一对?另一个在哪儿?”

    “在我这儿。”

    “哥,借我戴一天成不?我就戴着它去参加奶奶的寿宴,寿宴结束立即归还!我发誓,我会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它!”我觉得我的声音有点神经质,而且说这话时,紧紧抓着霁川的袖子,仿佛他不解决这个问题我就不放过他的样子。

    “嗯……”他的脸色忽然腼腆了起来,“我说它在我这儿,其实也不是在我这儿。”

    “啊?”

    “我把它送给René了。”

    “真的?”

    “你知道这戒指是奶奶打算送给孙媳妇的,她送给我,是为了让我找个女人……你知道的,她一直不接受René。”

    这个我知道。爷爷和奶奶都不大接受René,一直不让René进家门,说起René在沥川家的血泪史,那也是比天高比海深呐。

    “那我……去找René说说?”

    “去吧,他肯定会借给你的。”

    “太好啦!哥,太谢谢你啦!”

    我蹬蹬蹬地往外跑,被霁川一把揪住:“往哪里去,他就在书房。”

    René在书房里打游戏,正玩着热火朝天,看见我,将耳机拿掉。我三言两语说明来意,René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个戒指啊。”

    他随手从桌上翻开一只大大的笔盒,里面放着一大堆铅笔、裁刀、橡皮之类,那只戒指很随便地扔在一个脏兮兮的角落里。

    我瞪大眼睛:“René,奶奶给你的价值连城的翡翠戒指你就这么扔在笔盒里吗?”

    他将戒指扔给我:“更正一下,首先,奶奶没有给我,只是给了霁川。奶奶一点也不想送这个给我。她想用这个逼霁川去娶一个女人回来。”

    我刚想接话,他打断我继续说:“既然你的丢了,就送给你。”René的嗓音里有一股悻悻之意。

    我连忙摆手:“只是借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收!就用一天,奶奶大寿一过一定完璧归赵!”

    看见我紧张的样子René拍了拍我的肩:“不要紧张,小秋。奶奶眼花,她不会看出这两只戒指的区别的。”

    区别?有区别?

    我的心咯噔一沉。

    “等等!这两只戒指不是一对吗?应当是一模一样的吧!”

    “差不多是一样的。只是……一只是龙,一只是凤。”

    我快哭了:“这叫差不多?龙和凤有天壤之别好吗!就跟我和你的区别那么大!”

    “金子那么闪,看着都眼晕,谁会细看?”

    “奶奶不是工笔画家吗?”我欲哭无泪,一口气憋在胸前,差点晕倒。

    戒指拿到眼前,果然,金托子上刻的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虽然围绕着那块玉,但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瞧出形状有异。

    我沮丧了,将戒指还给René,低头往外走。

    “哎,小秋——”

    “我还是向沥川坦白了吧……希望奶奶能原谅我……”

    可是,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

    我郁闷地回到家中度过了一个不眠夜,沥川以为我感冒未愈,心情不佳,也不敢打扰我,逗我说话我也不敢多答,生怕无意间带出了这个话题。

    就这么过了三天,周五沥川去了公司,我打开电脑却无心工作,心中思忖如何向奶奶交待,René突然造访。

    “给,你要的戒指。”René将一只锦盒递给我,“我找人把那上面的龙给融掉了,改成了一只凤。我有个朋友是珠宝设计师,专干这个,我特地对了照片,应当看不出差别了。”

    我怔怔地看着René:“可是,你的戒指就没了……”

    René苦笑:“这戒指本来就不属于我,奶奶也从没说过要给我,你要喜欢,就留着吧。”

    “不不不,只是借用!奶奶年纪大了,我怕她难过。”我小心翼翼地将戒指戴到手上,轻轻地叹了一声。丢失了才觉得它真好看,金凤环抱中一点通透欲滴的翠色,制作它的人想必也费尽心思吧,“后天的寿宴……你会去吗?”

    “我没有收到邀请。”他淡淡地说,“Enjoy。我和霁川都不希望你因为一件小事不开心。”

    父亲从小就告诉我,不要撒谎。因为一个谎言会导致另一个谎言,最后形成无法控制的局面。虽然危机暂时免除,我仍然十分堤防沥川看出端倪。所幸手里的这只“仿制品”并没引起沥川更多的注意。我们一起商量了奶奶寿宴的各种细节,准备好了送给奶奶的礼物,就在去爷爷家的路上,沥川忽然不经意地说:“你相信吗,小秋,爷爷奶奶终于想通了。这一次他们居然邀请了René!”

    我一下子呆住。

    在门廊遇到了一身正装,一脸紧张的René,我一把将他拽到一边,将戒指脱下来,塞到他手中:“René,头一回正式见奶奶,戴上这个!”

    “不用,你比我更需要!”

    “奶奶好不容易邀请你,这说明了她的态度,戴上这个可以讨好她。”

    “那你怎么办?”

    “奶奶要是问起来,我只好承认。”

    “别,别,别,千万别!老一代人很看重这些,她会生气的。”

    “再怎么生气我也是她的孙媳妇,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就不一样了……”

    “我是男人,带这个东西干嘛,也不像嘛!”

    我把戒指强行套进了René的指头:“戴上,本来就是你的!”

    就在我们鬼鬼祟祟、推推搡搡之际,沥川看见了,诧异地走过来。他的目光已经注意到了René手中的戒指。我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见René说:

    “沥川,我借下小秋的戒指。……我的那个弄丢了。……你介意吗?”

    沥川微笑摇头:“怎么会?戴上吧,奶奶会高兴的。”

    René戴上,向我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我佯装平静:“是啊……就是要你戴上嘛,一定会有好效果的!”

    沥川揽住我的腰,指了指戒指:“可惜是只凤凰,希望奶奶不要看出来。”

    “不会的啦,老人家眼花啦……”

    我的腿在发抖,身子也在发抖。沥川担心地看着我:“小秋,你的感冒还没好吗?”

    我绝望地摇了摇头。

    老人家这回没有眼花。

    餐桌上,奶奶让我和René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在头顶的一只射灯下,René的这只戒指十分吸引眼球。

    “René,不要戴小秋的戒指,这是我送给小秋的。”

    René尴尬地一笑,正要回答,奶奶又说:“你看我送给小秋的那对镯子,是一块玉料上切下来的,她戴上去,正好一套,多好看啊。”

    “奶奶,请听我解释。”我终于鼓起勇气承认,“这只戒指的确是René的。”

    “不对,这是你的,上面是一只凤凰。这是一对龙凤戒,霁川的那只上面是一条龙。”奶奶说。

    René连忙说:“我的那只丢了,所以只好借了小秋的这只。”

    “不不不,是我的丢了,René好心借给我……”

    “不,是我的丢了!”René说。

    “我的丢了!”我大吼一声,“是我——”

    “你们不要争了,”沥川忽然插口:“是我一不小心把小秋的戒指弄丢了。”

    所有的人都看着沥川,包括奶奶。

    沥川眨眨眼:“是这样,我去一家餐厅吃饭,吃到一半,头昏了一下,醒过来就发现戒指没了,手表没了,钱包也没了……”

    奶奶的脸色变了:“头昏?沥川,你没事吧?什么时候的发生?看医生了没有?要不要紧?”

    然后奶奶那双手就在沥川的脸上摸来摸去,仿佛他的头上有一个洞……

    “不要紧,药物副作用而已。”沥川沉痛地说,“可是,一想到丢失了奶奶心爱的戒指,我还是挺难受的。”

    演得太像了,隔着桌子我不由自主地拧了一下沥川的胳膊。

    沥川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难怪这几天沥川你都没有笑容……”我加了一句。

    “可怜的孩子,戒指值几个钱呀,哪有你的命值钱啊!”奶奶的声音都急了,“所幸他只是图财没有害命!会不会得忧郁症?嗯?”奶奶关切地看着沥川,掏出手机,“我认识一位心理医生,打个电话,你见见他……”

    “不用!”

    “沥川,千万别想这只戒指,奶奶还有别的戒指,你等等,我那儿还有一对蓝宝石的……”

    大家面面相觑地看着奶奶一阵风地消失了,又一阵风地出现了。

    她从一只锦盒里拿出一对戒指,给了我和René一人一只:“好吧,戴上这个,就别担心那个了,好吗?这世上总有些东西会消失的,但亲人的关心和爱永远不会!”




    我看着沥川和René,还有不远处不动声色的霁川,笑了。



(完)
发表于 2021-9-5 07:07 | 显示全部楼层
彩色风筝 发表于 2021-9-5 07:02
第54章 番外:戒指
  不知道天下所有的兄弟是不是都这样,从小到大争吵不断。

欣赏连载小说!赞!
发表于 2021-9-6 14:50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分享!欣赏!
 楼主| 发表于 2021-9-7 05:06 | 显示全部楼层
林林五 发表于 2021-9-5 07:07
欣赏连载小说!赞!

哈~林五版主, 您第一个看完?!赞一个!

点评

谢谢  发表于 2021-9-7 07:36
 楼主| 发表于 2021-9-7 05:07 | 显示全部楼层
沪上人 发表于 2021-9-6 14:50
欣赏分享!欣赏!

谢谢沪上人~~ 看完了?
 楼主| 发表于 2021-9-12 09:30 | 显示全部楼层
奇怪了, 没人看结尾? 前面都看了, 是不是找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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