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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小说 沥川往事(四十,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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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30 09: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施定柔

   沥川说,我们不能待在屋里,太容易胡作非为。他带我出了门。

    其实我们都有些累,沥川肯定更累。在门口时我忽然说:“沥川,把头低下来,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我解开胸前的辟邪,给他戴上。那块玉温暖而光润,带着我的体温。我想刚才沥川早就看到了这块玉,但我一向都有把各种玻璃珠子、有色石头戴在身上的习惯,他也就没太在意。

    “这是什么?”他把玉拿到眼前,对着日光观察。

    “辟邪。知道吗?今年是你的灾年,带着这个辟辟邪吧。”

    他眉头微挑:“几时信起这个来了?”

    “你不觉得你最近挺倒霉的吗?”

    “嗯,有点。”

    “告诉你吧,因为你被我克上啦!”

    “克上了?”

    “你属水,我属土。土克水嘛!”

    他失笑:“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

    “你信不?”

    “压根儿不信。”

    算了,不信就不要和他谈了。自己小心点不要克到他就好了。

    沥川说带我去湖边。

    我跟着他沿着一条碎石小道,拾级而下。沥川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向前蹭。每隔几步还要休息一下。开始是他牵着我,后来几乎变成我扶着他了。湖边明明就在眼前,我们却走了半个多小时。

    正是旅游旺季,湖边上全是酒吧,有人在露天里唱歌、弹吉它,还有艺人的表演,不少人赤脚走在木板桥上,大家都很开心、很热闹。

    “冰淇淋!哈根达斯!沥川,那边!”

    刚才在机场吃了一根哈根达斯,意犹未尽。远远地看见一个冰淇淋店,我就嚷嚷了。

    他随着我往前走,不紧不慢地说:“什么哈根达斯,到了这里要吃瑞士冰淇淋,Movenpick。”

    进了冰淇淋店,沥川给我买了一大杯,一半是巧克力,一半是菠萝。

    “这是黑巧克力,可能有点苦,不过,吃惯了会上瘾。”

    “好吃。”我美滋滋地吃了一大勺。低头看见旁边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每人都捧着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杯子,在那里贪婪地舔着,不禁有点发窘。转身问沥川:“你自己不吃吗?”

    他摇头:“以前很爱吃。现在……不能吃太多甜食,一吃就会被查出来。不过,看你吃也是一样。”

    不远处忽然有个人高叫:“Alex! Hello! Alex!”

    我们循声望去,对面的露天酒吧里,有位金发美女隔着栏杆向我们挥手。紧接着她和一个栗发男人携手向我们奔来。

    沥川和他们分头拥抱,叽里咕噜地说着德语。

    “小秋,这两位是萨宾娜和奥本。他们都是我的中学同学,上个月刚结婚。”沥川一一向我介绍,“我送了礼物,可惜错过了婚礼。”

    他向她们介绍我,我和她们分别握手,用英语祝他们新婚快乐。

    “他们不懂英文,刚才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堂妹。我以前倒是经常带Colette来吃冰淇淋。”

    晕。难道我看上去真的很小吗?

    不知沥川说了些什么,听罢介绍,这两个人用一种既甜蜜又感动的目光看着我。说话时,沥川的手臂一直揽着我的腰,自然而又流露出亲密的态度。为了让我听懂他们的谈话,他柔声细气地把他们说的每一句德语译成英文,又把自己的德语用中文再向我解释一遍。三种语言在他的舌尖里弹来弹去,居然互不撞车。

    “他们问你,想不想一起去喝一杯?不喝啤酒,喝Apfelschorle也行。Apfelschorle是一种苹果汽水。”

    我小声说:“沥川,你不能喝酒。酒吧里人多,你也不要去。”

    沥川点头,悄悄地说:“有病的人就是方便,推辞什么都容易。我去告诉他们我不能喝酒。你在倒时差。需要休息。”

    他说了一大堆德语,又和两个人分别拥抱,他们方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问沥川:“为什么你的德语也那么好听?好像法语一样?”

    “我又不是希特勒。而且,德语也不难听啊。”

    他自然而然地又挽住了我,继续牵着我在湖边上漫步。我紧紧地跟着他,感觉有点不真实。唉——我和沥川,有多少年没像一对情侣那样走在大街上了?

    宁静的湖面上游着一群群天鹅和野鸭。

    我们在一棵大树下絮语。一阵风吹来,有点冷,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沥川站过来,将身子贴近我,一只手臂撑着树杆,替我挡着风。

    “冷吗?”

    “不冷。”

    “到太阳下面去吧,暖和点。”他说。

    “等我把冰淇淋吃完哦。”

    他淡淡地笑:“瞧你,吃得一嘴都是黑的。”

    “啊?”我惶恐,“刚才也是这样?在你同学面前?”

    “嗯。不然人家怎么会问你是不是我的堂妹?”

    窘啊。我低头到小包里找餐巾纸,一张也没有。

    “我来。”他说。

    没等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某人捧着嘴,将上面的冰淇淋舔得一干二净。

    “好了吗?”我窘到家了,心扑扑地乱跳。

    “还有这里。”

    吮我的指头,一根一根地吮。

    “干什么嘛,大庭广众的。”

    “以后还吃冰淇淋不?”

    “吃呀。专挑你在身边的时候吃。嘿嘿。”

    沥川给我买了块面包,和我一起趴在湖边的栏杆上,看着我一点一点地掰开喂鸭子。

    陪着我站了一阵儿,他指了指树荫下的一张长椅,说:“你慢慢喂,我去那边坐一下。”

    我回头看他,他的精神倒是愉悦的,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双眸微低,有点疲惫。我不由得想起在机场上他就神态虚弱,刚才却陪我排队买香肠,又陪我从山上走到山下,步行了这么远。

    “你累了,”我警惕地说,“我们回家吧。”

    “不不,”他摇头,“我只需要歇会儿。”

    “椅子那么硬,你坐着会不舒服的……”

    “行了,别争了。”

    我不敢离开沥川,陪着他一起到长椅上坐下来。他的脸苍白如纸,在刺眼的阳光下,甚至有点隐隐发青。我握住他的手,问道:“你没事吧?需要吃药吗?”

    “没事。”他说。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打开话机。

    “哥。”

    “嗯,别担心,我接到她了。”

    “今天不回医院了。我陪着小秋四处走走,她只住一天。”

    “当然签了字。Herman不在。”

    “不累,费恩会跟着我。”

    “我说今天不回医院,当然包括今天晚上。”

    “NO.”

    “小秋不在,喂鸭子去了。”

    “你烦不烦啊。不要护士过来,少输一天液不会死人的。”

    “别告诉爸,更别告诉爷爷奶奶。不然你欠我的钱明天全得还给我。”

    “嗯。我会小心的。”

    “对了,我想带小秋去Kunststuben吃饭,你不是认识那里的老板吗?帮我打个电话吧。我怕订不到位子……今天晚上七点。然后我们去Valmann Bar……是的,是的,不喝酒。”

    “再见。问候René。”

    他收线,对我说:“René刚刚打开MSN,在那头大呼小叫地问你失踪了没有。”

    为了这一次的鲁莽,我已经后悔到家了。沥川需要住院,为了陪我,宁肯中断治疗。就算他自己不在意,他的家人肯定不会答应。

    我舔了舔嘴唇,说:“沥川,你还是回——”

    他打断我:“放心,我真的不会有事。”

    就这当儿,手机又响了。他掏出来,溜了一眼号码,没接,塞回兜里。

    响了五下,铃声停止。过了十秒,又响了起来。

    “沥川,接电话。”

    他叹了一口气,打开话机:

    “爸。”

    “我在家里。”

    “Herman给您打的电话?”

    “我有个朋友从中国过来,就住一天,我得陪陪她。”

    “我签了字。不要紧,您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

    “不会有事的。”

    “那您想要我怎么样?”

    “NO.”

    “NO.”

    “NO.我说了不会有事,明晚就回医院。不,您不用回来。我现在不需要护士。”

    “爸,您又来了!”

    “爸!”

    “我累了,要挂电话了,再见。”

    说着,他就把电话挂了。我紧张地看着他。不料过了一分钟手机又响了。沥川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阴沉。

    随即,空中一道漂亮的弧线。沉闷的水声,黑色的手机消失在湖中。

    “沥川,听我说,”我急切地恳求,“别让你爸担心。我陪你一起回医院,好吗?”

    “不。”他很镇定地坐着,态度坚决。

    篓子越捅越大。我闷头闷脑地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看着一池碧水。深吸了一口气,不让眼泪掉出来。

    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沥川用力地搂了搂我:“不用担心我爸,我爸在香港。鞭长……什么的。”

    “鞭长不及马腹。”

    “对,就这意思。”

    “沥川,这湖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一声,低头看我:“傻姑娘,这就是我常和你说的苏黎世湖啊。”

    “哦!难怪这么大!”我问,“是不是你家的人都住在这一带?”

    “嗯。也有住在别处的。我叔叔他们在另外一个镇。我爷爷以前住伯尔尼法语区,后来为了生意方便搬过来的。”

    我假装打了一个哈欠,心生一计:“沥川,我困了,想睡觉。”

    “别睡了,就来一天,还睡午觉,我带你去咖啡馆喝Espresso吧。这附近有家小咖啡馆,味道非常好。喝两杯你就精神了。”他不为所动。

    “真的困得不行了,你陪我回去嘛。”

    他站起身来,带我到大街上招出租:“不是说衣服坏了吗?咱们买去。你喜欢裙子,春夏季正好卖裙子。”得,一物降一物,这人就是不让睡觉。

    在飞机上看到旅行小册子,都说班赫夫大道是购物者的天堂,四月夏装上市,我可以买几条裙子,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碰上打折。可是苏黎世本身也是欧洲著名的高消费区,就算打折也便宜不到哪去。如果身边没有沥川,我可能会逛一整天,兴许能刨到价廉物美的好东西。可是……今天……就算了吧。

    出租车出乎意料地停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巷子里。

    “这就是班赫夫大街吗?”

    “刚才我们路过的那个有很多银行和商店的,是班赫夫。这里不是,不过也很近。好的服装店都在巷子里。这家Salvatore Schito里的男装女装都不错,我曾经在这里买过皮鞋。”

    我们走进去,沥川在沙发上坐下来。一位温柔漂亮的女店员耐心地陪着我选衣服,她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试了两件连衣裙,在沥川的暗示下,又试了两双皮鞋和一只手袋。不到三十分钟,大包小包地出来了。

    “为什么每次你买衣服都这么快?”

    “因为你付钱。”

    “为什么在北京的时候,几毛钱一把的菜你却要讨价还价半小时?”

    “因为我喜欢。”

    某人无语。

    “别急着上车,前面还有几家店,跟我来。”沥川牵着我,要继续往前走。

    “要买的都买到了,我不想逛了。”

    把沥川拽回出租车时,他脸上的疲劳已经怎么也藏不住了。可是他的计划却是满满当当的:先去咖啡馆喝咖啡,接着参观美术馆、大教堂、莱特伯格博物馆,晚上吃饭,完了去酒吧喝酒、听爵士乐……岂料车一开动,在路上晃了几晃,他就靠着我睡着了。我趁机拿出他先头写给我的地址,让司机将我们送回家。

    半梦半醒的沥川被我和司机连扶带拉地拖到寝室,他一头栽倒在床上,沉睡过去。看他睡得那么香,我也困了,索性躺在他身边打盹。

    沥川像往日那样紧紧地偎依着我。睡梦中,我听见他呻吟了一下,身子弓起来,伸手按住受伤的腿部微微地喘气。手术后沥川一直有严重的骨痛,靠服用镇痛剂疏解。十来年过去了,疼痛转成慢性,虽不如当初那样频繁剧烈,发作起来,仍是半身痉挛痛苦不堪。这种情况在我和沥川相处的日子里遇到过几次。通常他会在半夜起来吃止痛药和安眠药,然后去别的房间休息。止痛药不怎么管用,热敷效果良好。可是每次发作,沥川都不想让我知道。直到我被在床上翻来覆去、冷汗淋漓的他折腾醒了,才能帮他一把。

    我去洗手间热了毛巾,敷在他微微发抖的身上。见他眼皮轻动似想醒过来,奈何睡意太浓,在床上翻腾了几下,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朦胧中,迷失了我的所在,他含糊地叫了一声:“小秋……”

    “睡吧,我在这儿。”我摸了摸他的脸。

    他平静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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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30 09:4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一

夕阳下的苏黎世湖是蓝色的,地平线的尽头一片红光。

    屋子里开着暗暗的台灯。四周很安静,可以听见远处的涛声。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又是这样再熟悉不过的人。我睡不着,思绪万千地看着沥川,想着他的病,想着我们没有结局的未来。明天又将是别离。

    睡梦中的沥川紧紧地依偎着我,自始至终抓着我的手。我知道他多么渴望和我在一起。恍恍惚惚中,几个小时过去了,楼下忽然传来门铃声。

    我脱下睡衣,套上那件京剧脸谱的T恤,马马虎虎地扎了一条马尾辫,到楼下开门。

    门廊上站着一位瘦高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绅士手杖。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穿着考究、气度不凡。我不由自主地想,他年经的时候一定很帅,即使老了也是风度翩翩。老人的身边,站着一位年轻的外国女郎,栗色的长发高高挽起,手里提着一个箱子。

    一定是沥川的某位重要的亲戚。我有点紧张,嗓音不由得发颤:“请问——两位是找沥川的吗?”我说英语。

    “是啊。”老先生的态度挺和蔼,“他在家吗?”

    “他睡着了。请进来,我去叫醒他。”

    两人进了屋,屋子却是黑的。我四下里找电灯开关。

    “在这里。”老人替我打开灯。屋子顿时亮如白昼。

    我举步上楼叫沥川,老人忽然拦住我:“既然睡了,就不要叫醒他。”

    我觉得很不自在,又有点冤,自己是客,还要招待客人。

    “那……你们请坐。”

    老人很随意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用眼示意那个女郎也跟着坐下。我瞟了一眼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也不知沥川什么时候能醒。

    “老先生,”我正襟危坐,“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王,”他说,“我是沥川的爷爷。这位是爱莲娜小姐。请问你是……”

    沥川的爷爷!我的心脏顿时停跳五秒。

    “我叫安妮,是沥川在中国的同事。”

    “哦!”老先生很高兴,改说中文:“你是从中国来的!”

    “是啊,这是我第一次来瑞士。”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不久。”

    “嗯,”老先生说,“沥川真不象话,怎么客人来了他倒跑去睡了?这样吧,我来替他招待你。安妮,你想喝点什么?沥川这里应当有很好的茶和咖啡。”

    大约是为了照顾一旁不懂中文的爱莲娜,老先生又改说英文。

    “不用忙了,我已经喝过了。”

    “爱莲娜,要不,趁着他睡着,你现在就给他挂上点滴?”老先生对那个女郎吩咐,“他有客人,能不能滴快点?给他一点陪客的时间?”

    原是她是沥川的护士。果然,她脱下外套,里面露出标准的护士服。

    “不行,王先生。”那个护士用不灵光的英文答道,“Alex的心肺功能不是很好,不但不能加快滴速,还要酌情减慢。今天晚上他只能躺在床上。”

    老先生皱眉:“大概要多长时间?”

    “一共是两瓶药,总计需要十个小时。”

    “好吧。麻烦你轻点,别把他弄醒了。弄醒了他要来找我算账的。”老先生向我眨了眨眼,歉意地笑了笑。

    护士提着药箱轻手轻脚地上楼去了。

    老先生回头过来和我说中文:“小姑娘,你是中国哪个分公司的?”

    “我是北京总部的。”

    “那你是做哪一行的?室内?园林?外观?”

    “王老先生,我是沥川的翻译。”

    “啊,沥川的翻译,那你姓朱,对不对?”

    “您说的朱碧瑄小姐吧?她嫁到美国去了。我是沥川的新任翻译。”

    “唉,”他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是的,明明说了生病期间不能办公,怎么又把翻译叫来了?”

    “您别误会,我只是过来观光旅游的,明天就走。”我赶紧解释。有点后悔自己穿得太随便了:T恤、牛仔短裤,光着脚,很休闲地住在“上司”家里,多少有点暧昧的嫌疑。

    “是沥川去机场接的你?”他问。

    果然疑心了。话中有话,含着玄机。

    正思忖着应当怎么回答,爱莲娜忽然沮丧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老先生连忙问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刚刚装好点滴,消毒完毕,正要扎针,Alex醒了。”她颤声说,“他很生气,不让我扎针。说他已经签了知情同意书。还说如果我再擅自这样做,他要找律师告医院。”

    老先生猛地站起来,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对着楼梯吼道:

    “王沥川,你给我下来!”

    想不到温文尔雅的老先生发起火来,会有这么高的嗓门。

    一分钟之后,沥川出现在楼梯口。

    “爷爷。”他扶着拐杖,慢慢下楼,走到老先生面前:“今天我有客人,您连一天的时间都不给我吗?”

    “今天你必须输液,”老先生毫不让步,“客人想怎么玩我来安排,包她满意。”

    “今晚我们要出去,她还没吃晚饭。”

    “我不饿。”我赶紧说。

    沥川凶狠地盯了我一眼。

    “想吃什么?西餐?中餐?我打电话叫大厨来你们家做。”

    “爷爷,我都跟爸说了我明晚回医院,何苦逼我?”

    “不是我存心为难,Dr.Herman给我打了电话,你今天必须输液。”

    “No.”沥川拉着我的手,径直走到门口取车钥匙。

    “沥川!你给我站住!”

    “爷爷,”沥川转身过来,慢慢地说,“今天我非出门不可,您别拦我。”

    空气凝滞得仿佛可以滴出油来。

    老先生一动不动地看着沥川,一脸怒容:“今天你哪儿也不许去,给我在家里老实地待着!”

    沥川张了张嘴,半天没说一个字。沉默片刻,忽然小声对我说:“小秋,到楼上去等着我。我和爷爷要说几句话。”

    我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轻步上楼,到沥川的卧室里坐了下来。

    过了十分钟,沥川上楼来叫我:“小秋,换上花裙子,咱们去吃大餐。”

    “你爷爷呢?”我惊慌地问,“爷爷不会生气吗?”

    “他走了。”

    “护……护士呢?”

    “也走了。”

    “你和爷爷都说了些什么?他会同意让你走?”

    “这个你别管。”沥川说,“对付他我有办法。”

    “要去你自己去,我哪儿也不去。”我闷声不响地坐在床上。

    “来嘛,小秋。”

    沥川把我拉到更衣室,见我不肯动,就帮我换衣服。用剪刀剪掉商标,将下午买的花裙子给我套上。还替我选了一条无带的纹胸。见我一点也不配合,他只好坐下来,帮我换上高跟鞋。最后,拿着把大梳子将我的头发重新梳了一遍,喷上摩丝,高高地扎了一个马尾辫。我被他郑重其事的样子逗乐了。

    “好看吗?”我摆了个姿势,问他。

    “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他微笑。

    我看着他,发现他仍然穿着下午的T恤,就问:“那你呢?”

    “到外面等着,我换件衣服马上出来。”

    不一会儿,打扮一新的沥川出现在我面前。纯白色的亚麻衬衣,深灰色的休闲裤,裤腿熨得笔直,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很随意、很贵族。

    我在心中暗暗叹息,沥川在床上躺了几个月,闷煞了吧。于是轻轻地抚摸他的背,问道:“这样走路会不会累?实在想玩,就早点回来吧。”

    “不累。下午我已经美美地睡了一大觉,还有某人的按摩服务。”他拍拍我的脸,“所以,我休息好了。”

    “知不知道,床头的电话机上有四十三个留言?”

    “我把铃声关掉了,太吵。”

    “也许有要紧的事儿,要不要听一听再走?”

    “不听。难得有份闲心。再说,该交的图纸我全交了。”

    “行,我跟你出门,不过,得早点回来打点滴。”

    “别煞风景了,今晚没点滴。”

    他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指着窗外:“看见没?今天是月圆之夜。花好月圆,百事吉祥。还记不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和尚的故事?”

    “什么和尚?”

    “文偃禅师,”他点了点我的鼻子,“有一天,文偃禅师问弟子,说:‘我不问你们十五月圆以前如何,我只问十五日以后如何。’弟子们都说不知道。文偃禅师替他们答道:‘日日是好日。’”

    “日日是好日……”我喃喃地说。——六年前我讲给沥川的故事,自己早已忘记了。

    “所以,咱们得去寻欢作乐,不可辜负了好时光。”

    日日是好日。我在心中咀嚼着这句话。望着沥川,默然无语。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我在无穷的苦恼中错过了一个个美好时节。

    蓦然间,我已开悟。从手袋里拿出口红和眼影,向他微笑:“那好,我先化下妆。”

    沥川点点头,坐在窗前等我。

    湖面灯光闪烁,与天上的星辰连成一片。灯光和星光,仿佛全都汇集到他的眼中。

    甚至我想,如果今夜沥川死在我的身边,他会快乐,我会满足,也许这是个美好的结局。

    沥川开车带我去了Kunststuben餐馆,声称那里有苏黎世最好吃的菜。其实对我来说,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就是我自己炒的香辣鱼块,连从来不吃辣椒的沥川都说好吃。有两次居然还要求我做了给他带去当午餐。我们在Kunststuben从开味菜吃起,然后是汤、主菜、甜点、水果,一道一道地上,一直到饭后咖啡。可惜,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大块朵颐。沥川只吃了一点沙拉和水果,估计还吃坏了,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之后再也不见他动刀动叉,干坐在我对面陪我说话。

    饭后我们去了酒吧。我喝酒,喝得醉醉醺醺,沥川喝苹果汽水陪我。在酒吧里听完了一场本地歌手的演唱,沥川一定要带我去隔壁的舞厅跳舞。他说他从来没看过我跳舞,一直想看。我在舞厅给他跳了一段迪斯科,拿出我多年混舞厅的经验,跳得很High、很劲爆。沥川坐一边给我鼓掌。过了半个小时,音乐忽然变缓,我把沥川拉进舞池跳慢四。沥川的腿不是很灵活,跳舞时又不能拿手杖。我们便抛开节奏、相互拥抱、踩着碎步、随着音乐慢慢移动。

    零零碎碎的灯光下,沥川的脸色竟有一丝少见的红润。步子慢,躲闪不及,老是被我踩到脚。我担心他累了,一直吵着要回家。沥川拉着我,磨磨蹭蹭地跳了好几曲,直到舞厅里又放起了迪斯科才罢休。走的时候,还有些恋恋不舍。

    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三点。我们洗了澡,换了睡衣。沥川意犹未尽,还惦记着跳舞。

    “别跳了,要不我给你唱支歌吧!”我将他按在沙发上。

    “唱什么歌?我有吉它,我给你伴奏吧。”他从隔壁房间拿来一把西班牙式吉它。

    “唱我以前经常唱的那个,劲歌。”

    “Oh...No.”他呻吟了一声,“换一首吧,我求你啦。”

    “不行,这是我最拿手的,非唱不可!”

    “等等,我先想想是什么弦律来着。”

    “我唱了哈。你愿意伴奏就伴奏,不愿意我可就清唱了。”

    我清了清喉咙,到洗手间里拿了一把牙膏当作话筒,扯着嗓门唱开了:

    “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

    燃烧了整个沙漠。

    太阳见了我,也会躲着我,

    它也会怕我这把爱情的火。

    沙漠有了我,永远不寂寞。

    开满了青春的花朵!

    我在高声唱,你在轻声和。

    陶醉在沙漠里的小爱河!”

    沥川从头到尾都皱着眉,十分忍耐地给我伴完了奏。然后,他死活不让我唱第二段了,说再唱他的听觉也要残疾了。他给我弹了一段他喜欢的“Hotel California”,自称这是他的保留曲目,前奏弹得与Eagles们不相上下。沥川的嗓音很动听,柔中带着硬,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我妒火中烧,偏要进去捣乱,他每唱一段,我就在高潮处吼一嗓子:“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唱到最后,我又逼他把过门弹一遍,把第二段搬出来,让我用秦腔独唱:

    "Her mind is tiffany-twisted,she got the mercedes benz

    She got a lot of pretty,pretty boys,that she calls friends

    How they dance in the courtyard,sweet summer sweat.

    Some dance to remember,some dance to forget"

    因为最后一句提到了“dance”,一唱完,沥川拉着我站起来又要跳舞。在我的印象中,沥川很少有这样高的兴致。拗不过他,我到楼下找了张CD,打开了音响,放起了舞曲。

    我搂着沥川的腰,让他用双臂圈着我,随着音乐慢慢起伏。他那条唯一修长的腿跟着我的脚步轻轻滑动。

    “这样哦,一后、一前。一步、两步、三步、一靠。再来——”

    “这么简单?”他说,“你教点难的吧。不是还有旋转吗?”

    我抓狂了:“摔了怎么办?”

    “爬起来继续跳呗。”

    “不成,得慢慢来,先把基本的弄会了再说。”

    我以为挂在我身上的沥川会很重,其实他却是轻飘飘的,像一团雾那样没有重量。

    “沥川你太轻了,得多吃一点啊。”我心酸地说。

    “对不起,把你当拐杖了,累不累?”

    “不累,难得你喜欢。”我细语柔声地说。

    他低头往下看,我们的腿纠缠在一起。这回是他动不动就踩我。我们都光着脚。

    “噢!沥川你老是踩我!你故意的吧。”

    “柔若无骨的纤足,踩着挺舒服……”他居然挺开心。

    “我踩你!踩你!”

    “哎,哎,两只脚踩一只脚,轮着来也好呀,太欺负人了吧。”

    “我还踢呢。”

    “我闪,你背着我。”他向我压过来。

    我们同时倒在地板上。我正要坐起来,被他一把按住:“小秋,再来点高峰体验……你下午都说你晚上要的,对吧?”

    上午十点,我就醒了,沥川还在我身边沉睡。一点半的飞机,至少要提前三个小时进机场,办理登机和入关的手续。我洗澡、更衣、到厨房里找到一盒昨晚的甜点当作早饭吃掉了。卧室的地板一片狼藉,葡萄、蜂蜜、蜡烛、红酒和四处散落的枕头……是我们昨晚嬉戏的痕迹。我悄悄地将一切打扫干净,然后下楼整理好我的行李箱。

    楼下传来门铃声。打开门,是沥川的爷爷和另一位中年女护士。

    “早上好!”老先生和颜悦色地说。

    “早上好!”

    “沥川在吗?”

    “他还没醒。”我轻轻地说,“而且睡得很沉,现在输液肯定没问题。”

    见我这么说,他反而迟疑了:“你们今天不出去?”

    “我是一点钟的飞机,现在马上要去机场。”

    “嗯……”他打量着我,寻思着,忽然问,“小姑娘,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

    “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淡淡地笑了笑:“不会。”

    “可惜沥川还在生病,不然他会好好地招待你。”老先生显然看出了我们的关系不寻常,有点歉意地说,“趁他睡着,我们会先给他打一针镇静剂,所以你恐怕没什么告别的机会了。”

    “没关系,治病要紧。我也希望他早点好。”

    “那么,沥川给你安排了车吗?”

    “不要紧,拦出租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他说,“我让司机送你吧。”

    在沥川爷爷的坚持下,司机费恩将我送到机场。

    将一切手续办完,只剩下了一个小时。我坐在候机厅里,戴着耳机,看着玻璃窗外的巨大飞机。

    没有伤感,也没有欢乐,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沥川叮嘱我的一句话:日日是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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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翁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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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30 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彩色风筝 发表于 2021-8-30 09:48
四十一

夕阳下的苏黎世湖是蓝色的,地平线的尽头一片红光。

                 欣赏彩色风筝朋友的小说——沥川往事   
 楼主| 发表于 2021-8-30 11: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强 发表于 2021-8-30 10:55
欣赏彩色风筝朋友的小说——沥川往事

谢谢阿强首席支持~~
发表于 2021-8-30 13:55 | 显示全部楼层
彩色风筝 发表于 2021-8-30 09:48
四十一

夕阳下的苏黎世湖是蓝色的,地平线的尽头一片红光。

拜访欣赏!小说精彩!情感动人!心旷神怡!祝快乐!
发表于 2021-8-30 15:08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拜读彩色风筝老友 小说 沥川往事(四十,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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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色风筝 + 1 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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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30 17:02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了,也不见小秋怀孕。这一次可能是沥川人生的最后一次,会有神奇出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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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色风筝 + 2 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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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30 19:25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好文!遥祝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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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色风筝 + 2 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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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31 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彩色风筝 发表于 2021-8-30 11:07
谢谢阿强首席支持~~

            彩色风筝朋友上午好。     
 楼主| 发表于 2021-8-31 10:59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学究空间 发表于 2021-8-30 13:55
拜访欣赏!小说精彩!情感动人!心旷神怡!祝快乐!

谢谢老学究~~祝你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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