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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小说 沥川往事(三十二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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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26 13: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施定柔


  我在九通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一月租金两千块,是我工资的三分之一。那是个研究所的宿舍,房东有两套房子,原本打算留给儿子结婚的,儿子去了上海,所以租给我。很小,但是新房,很干净,有设施齐全的厨房和卫生间。

    每天打开信箱,我都会收到一些奇怪的广告。以前,这些广告我都是看也不看就直接扔进垃圾桶。可是最近生活颇为郁闷,无聊到连进商场都拿购物广告回来研究,然后不管用不用得着,四处抢购打折商品。

    从温州回来,我花了两周的时间替萧观翻译那个拍卖行的手册,完稿后寄给他,他汇给我一万元,我不客气地收下了。我忽然觉得钱很重要,我也很需要钱。以前我把心思都放在想念沥川上,没把生活当回事,自然也就没把钱当回事。现在,沥川要我move on,没钱怎么move on?

    除了需要钱,我还需要一种活法。

    这几年我活得一塌糊涂。日常生活既井井有条,又十分紊乱。井井有条,是因为我仍然很上进很敬业,企图证明自己没有失败。十分紊乱,是因为只要不工作不学习,我就立即陷入恍惚,陷入到回忆这个无边无际的漩涡中。所以我的日常生活必须安排得满满的,把自己搞得累累的,时间分割成一个个的小块,每个小块间隔半小时。这样,我就没有多余的时间胡思乱想。

    我的瑜珈课一周三次,每次一个小时,里面多是来减肥的妈妈们。做完瑜珈大家有时一起找地方喝茶吃点心,然后我去桑拿,桑拿二十分钟再去游泳——体育中心的年票很贵,尽量利用。回到家里八九点,很累,很快就入睡了。如果睡不着,我就喝啤酒,啃鸡翅,或者到门外的小馆子去吃羊肉串,和陌生人聊天。周末我泡吧。不是什么吧都去,我最喜欢去的那个叫“波西米亚”,半沙龙性质,很多搞艺术、搞诗歌的人在里面混。我在那里活动了三年,所有的人都面熟,一个深交也无。我爱去那里,因为那里可以抽烟,有很好的咖啡,很好的酒,装修是我喜欢的波西米亚风格。整个大厅又暗又嘈杂,弥漫着一股广藿香油的气息。女人的眼眶涂得黑乎乎的,烫着波浪卷的长发,手和颈上,挂着亮晶晶的银饰。谈吐也很高雅:从雨果到左拉,从波德莱尔到兰波,从凯鲁亚克到金斯伯格……当然,也不一定非谈这些,也可以是男人谈女人,女人谈男人,或者朗诵诗歌。不过,这些我都不参加,我只是坐在那里闷闷地抽烟、喝咖啡、喝酒、像一位痛苦的作家。如果碰见了面熟的人,我也会随心所欲地聊一会儿,不长,一个小时之内只要提到《知音》和《读者》准能立即结束战斗。

    不知为什么,沥川离开我之后,我失去了和男人交往的兴趣。我和周围的人,无论是邻居还是同事,都保持很远的距离,我会参加一些集体活动,也会礼尚往来,除此之外,不多说一句,不多走一步。我的宗旨是守残抱缺,固本培元,不欠人情,没有牵累。

    尽管如此,一周之中我还是有那么一两天的晚上很空闲。令我觉得生活既无质量也无意义。沥川,难道我就是为了你而活吗?为情所困、以泪洗面——难道这就是我的状态吗?不!我需要摆脱一切纠结,为一种更高尚的目的而存在。我一直想不出什么才是我人生更高尚的目的,直到我看见了这则广告。

    “您是否知道:

    1)生产1卡路里的牛肉蛋白,需要消耗78卡路里的石油;而种植 1卡路里的大豆,只需消耗1卡路里的石油。如果您坚持素食,而不是肉食,您在为保存世界日益减少的不可再生性资源做贡献。

    2)您是否知道:制造动物蛋白比制造植物蛋白要多消耗3到15倍的水?如果坚持素食,您为人类保存了珍贵的水资源。

    3)如果您知道为了制造一磅牛肉,需要喂养16磅的大豆和谷物。您何必不直接吃大豆和谷类?这样可以节省为了生产牛肉而花去的人工和包装。为保护环境做贡献。

    4)如果您知道,为了拥有更多的牧场以扩大畜牧,人们砍伐森林和热带雨林。地球的二氧化碳是靠树木来过滤的,如果坚持吃素,我们就保护了森林,净化了空气。

    5)素食者不会营养不良。植物可以提供任何我们所需的养份。

    6)您是否知道,在食物琏中,动物比植物处于更高的位置,因此,肉食品含有比植物高得多的农药残余:比如杀虫剂、比如除草剂。

    7)您是否知道,为了更好地饲养动物,人们使用超过两万种以上的药物来维持它们的健康和高产,包括固醇、抗生素、荷尔蒙。想想看,如果你爱吃肉,等于你天天都在吃抗生素。

    8)想想各种动物身上那些危害人类健康的寄生虫(见过猪肉绦虫吧?)以及致病的微生物吧。大大超过植物所拥有的数量。

    9)把一个萝卜和一条鸡腿同时放在室外一整天,看看吃了哪样会让你先病?

    10)医学研究证明,吃肉会增加心脏病的机率。

    11)素食可以预妨癌症。目前所能找到的所有抗癌原素:维它命C,B-17,贝塔胡萝卜素,NDGA都出自植物而非动物。而烹调肉制品会释放各种苯和致癌物质。

    12)素食可以减少以下病症:骨质疏松、肾结石、胆结石、糖尿病、各种硬化症、关节炎、痤疮、肥胖、血毒症。

    13)所以,您将长寿。长寿,所以您可以省下不少医疗费。

    14)素食者省钱。植物食品的价格普遍低于动物食品。

    15)科学研究表明:素食者的IQ高于肉食者。古人都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16)道德考量:保护动物,永不杀生。”

    白水素人俱乐部:关心身体、关心动物、关心环境、关心地球。北京朝阳区N街32号,每周一聚,电话:XXXXXXXX,请找南宫先生。

    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一个沥川。还有濒危的动物、还有枯竭的资源、还有污染的大气……我要保护动物、我要关心地球。我要成为一个白水素人!

    按图索骥,我打电话找到了那个叫“南宫”的男人。电话里是很好听的男中音:“欢迎你来‘白水素人’。我们是免费俱乐部,大家都是素食爱好者,聚在一起聊聊天,每周碰次头,交流素食经验,就是这样。一次一、两个小时,长短不限。”

    “对,我们有自己的活动室。还有自己的厨房。不少时候我们是在交流烹调经验。”

    “你来吧,今天晚就有活动。”

    那个南宫真叫南宫,先前我还以为是化名。

    “我是南宫六如。”接待我的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相貌平凡,三十来岁。气色红润、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声如宏钟。

    “我是谢小秋。”

    “请问,你是素食者吗?”

    “不是……正打算向这个方向发展。”

    “没问题,我们帮助你。”

    “我挺喜欢吃肉,看了您的传单,我有罪恶感。”

    “传单是宣传用的,没有那么严重。呵呵。”他说,“我们的会员很多,但小组活动一般就是十个人,大家一起聊天,什么都聊。我们在一起只因为我们都吃素食,其它情况各不相同,所以你不要以为我们成天谈吃素,好像我们是一群草食类恐龙。”

    他请我坐沙发,递给我一杯白开水:“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Vegan,最严格意义上的素食者。我不吃肉,不吃鱼,不吃鱼籽,不吃鸡蛋,不喝酒,不喝牛奶,不吃蜂蜜,不吃任何用动物的身体做成或提炼成的东西,不穿皮衣。”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的丝绸围巾上,说:“我也不用任何丝制品。蚕也是动物。”

    我赶紧把围巾摘了。

    “当然我们当中有些人不是很严格。有些人吃鱼,有些人吃蛋,有些人喝牛奶。但绝对没有人吃肉。”

    “我向您学习。您不吃的东西,我也不吃。”

    “你养过宠物吗?猫或狗之类?”

    “没有。不过我喜欢小动物,《动物世界》是我最喜欢的节目。”

    “现在离活动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对于素食,你有什么具体的问题需要我回答吗?”

    “我想知道怎样变成一个素食者?具体步骤是什么。”

    “首先,你打算从哪天开始?”

    “今天。”我看着他,“现在,此时,此刻。”

    “一般我会推荐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他说,“考虑到你长期食肉,对肉食会有强烈的依赖性。你可以在头一周不吃红肉,第二周不吃白肉,慢慢来。”

    依赖性。我觉得这是词很重要。

    “您说对了,我就是要克服这个依赖性。我希望果断地进入素食阶段。”

    “那你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发邮件给你所有的朋友,尤其是那些会经常和你一起出去吃饭的朋友,告诉他们你从今日起决定成为一个素食者。”

    “好的。”

    “你自己在家做饭吗?”

    “偶尔做做。大部分时间吃盒饭。单位包午餐。”

    “盒饭我建议你不要吃。没营养,不论是荦是素,都用一个锅炒。你可试着自己做些素菜,我们这里有不少食谱,学起来很容易。还有,这个单子里列了北京城里所有的素菜馆,不是很多,味道都不错,也不贵。尤其是寺院开的几家。我们常去那里聚餐。”他递给我一个绿色的小册子。

    “谢谢。”

    “平时,最令我们烦恼的事情是同事、朋友突然决定聚餐。我们不能要求别人将就我们的口味,所以最常遇到的尴尬是到了一家餐馆,发现没有我们能吃的东西,只能饿着。因此,我建议你在自己的小包里永远放一盒零食以备不虞,花生、杏仁、核桃都可以。”

    “好的。”我掏出笔记本记下来。

    “吃素菜的时候,要缓慢咀嚼。仔细聆听你身体的反应,体会绿色食品的原味。时时刻刻,想着自己的健康、想着你挽救的动物,想着人类,想着地球。天人合一,你在以实际行动改善世界、促进和平。你应当感到自豪。”

    “明白。”我想了想,忽然问:“为什么您一直不问我要成为素食者的原因?”

    “我们从来不问这些。这是你的选择,不需要我来批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原因,我们只是有共同的兴趣,所以走到了一起。就像读书会、下棋协会、扑克协会、钓鱼协会那样。”

    真是个理想的俱乐部。

    “所有的活动我必须要参加吗?”

    “我们的组织非常松散。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有些人参加头几次活动,发现坚持下来太难,又消失了。”

    “南宫先生,我能问您一个私人问题吗?”

    “问吧。”

    “您为什么是素食者?”

    “是这样,我是农村人,以前什么都吃的。我有一个弟弟,从小感情非常好,就是很淘气,我逼着他参军,他去了。结果他在军事演习中出了事,被炸死了——粉碎的那种。自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秒钟起,我不能看见任何肉类。”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事儿。”我喃喃地说。

    “没关系,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说到这里,他突然背过身去,声音有些哽咽,“我需要安静一下。”然后,他就走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

    我没参加那一次活动——很羞愧地逃走了。

    回到家里,我一本正经地给我的几个当翻译的同事发了邮件,宣告我成为一个素食者,请她们多多关照。然后,我清理冰箱,扔掉了所有的肉和鸡蛋。清理零食,扔掉了所有牛肉干、鱼片、肉松。我拎着菜篮去市场,买了一大堆青菜、水果、豆腐、豆浆。我吃了一天的素,没觉得很难,只是晚上闻到街头的羊肉串和烤鸡翅,非常心动,我赶紧回家上床,把头捂在被子里。后来我忍不住,跑回街上观察,惊喜地发现,其实烧烤中也有素的,比如烤豆腐、烤土豆片、烤玉米、烤生菜、烤藕、烤蘑菇,除了不是肉,味道都一样!我的神啊!太好啦!晚餐就在这里了,一下子吃了个饱。

    第二天上班,没喷香水,身上散发着蔬菜的气息。

    回北京两个礼拜,我都没怎么见到沥川。沥川的办公室在楼上,他每天上班不定时。我只有在开会、或者午饭的时间可以见到他。沥川总是刻意拉开我们的距离,不怎么主动找我说话,我也不到他那里去套近乎。大多时候,我们双目对视,互相点个头,各自拿菜,各自归座,连寒暄都没有。沥川从不给我打电话,除了工作需要,也从不给我发Email。

    我很伤心,但我不在乎。只要知道沥川和我在一座大楼,只要每天能见他一面,哪怕是一句话不说,我都心满意足。没有这个先决条件,我没法move on,就是这样没出息。

    CGP的中餐对素食者绝对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因为这里的工作人员有百分之九十是精力旺盛的男人,无肉不欢,剩下的女人又全是海鲜爱好者。我发现,我能吃的素食只有面包、米饭、水果和沙拉。而且,吃完之后很快又饿了。

    所幸我有同伴。为了保持体形,艾玛基本上也吃素。她偶尔吃点鱼,次数不多。她喜欢用很多的沙拉酱,其实是含有很重成分的奶制品。我连沙拉酱也不吃,只吃菜叶子。我们几个女翻译通常坐在一起八卦,我边吃边听。有时偷偷瞄一眼在远处另一张桌子上独自吃饭的沥川。沥川还是那么好看,只是有一点点瘦。穿着修身的西装,很神秘,很迷人。他从来不看我。

    “哎,你们看了今天从总部发来的通知了吗?”艾玛小声说,“沥川辞去CGP副总的职务,改任北京分部的主设计师,连降两级,不知出了什么事。”

    另一个叫阿倩的翻译笑着说:“我也觉得奇怪。那现在江总,岂不成了他的上司?”

    “什么上司,江总是CEO,他是Owner,好不好?江总不过替他家打工的。他不做总裁多半是嫌累,听说最近身体不大好,每天只能工作五个小时。”艾玛说。

    “我看他身体挺好的。对了,他的那条腿究竟为什么是跛的?小儿麻痹吗?”德语组的明明问道。

    “我猜是风湿性关节炎。”

    “我猜是先天畸形。”

    “我还是坚持帕金森症。安妮,你猜是什么?我们一人赌十块钱吧。”

    “我不知道。”我想了想,说:“车祸?截肢?”

    “义肢?NO,NO,NO!沥川的腿不可以是义肢,不可想象他只有一条腿,那太让人伤心了。我宁肯他是帕金森。”

    大家一致反对这个选项,我无语了。

    “拿着人家的残疾来赌钱,不大厚道吧?”我嘀咕了一句。

    没有人理睬我,她们继续讨论:“艾玛,你去,你去故意把一杯水泼到他脚上,然后假装替他擦鞋子,顺便摸一把,不就明白了。”

    “摸?怎么摸?我在这里快十年了,沥川在这里也快七八年了,没看见他和任何女人勾搭。那个走了的朱碧瑄,追他追得要死,沥川调走了,她还在这里苦苦守了六年,不是最后也放弃了?”

    “要说追,我们都追过他,对吧?艾玛,你不是也追过吗?”

    “我连‘沥川I love you!’那样赤裸裸的Email都写过。哪次情人节我不送他巧克力?不管用啊。人家从来不理我!”

    “那是以前,他风光得意,故弄玄虚。现在,我觉得他看上去有点消沉哎。正是你再次发起进攻的时候哦。抓紧时间,趁虚而入。说到底,艾玛,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和沥川差不多一样大吧。”

    “大他一岁呢。”

    “可能他更喜欢成熟一点的。抓紧了,艾玛。我们还指望你当了王太太给我们提工资呢。那,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很孤独哦,你去找他说话嘛。”

    “你以为我不敢去吗?”艾玛笑着说,“一听说沥川回来了,我乐得睡着了都笑醒了。”

    说罢,她真地端起碟子,扭着腰肢,真地向沥川的桌子走去。

    “记得我们的赌哟!”

    “哎,安妮,你手怎么啦?怎么在发抖?植物神经紊乱?”

    我用叉子用力叉了一块苹果,塞进嘴里:“没事。第一天素食,还不习惯。”

    “搞什么素食嘛,你又不胖。还神经兮兮地给每个人发了通知,至于吗?”

    “我加入了动物权益保障者协会。”

    她们看着我,一阵乱笑。

    我迅速将盘中水果一扫而光,埋头回办公室。

    我命令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素食这个方向来,不要去想艾玛,更不要去想沥川,我不断地对自己说,It's over! Over!

    打开电脑,我看见有人从MSN上找我。图像是一只笑眯眯的桔子,居然是René。

    “安妮,你好吗?”

    “挺好的。你呢?”

    “还行。你喜欢猫吗?”

    “喜欢,怎么了?”

    “是这样,沥川本来说和我们一起回来,现在他留在北京了,于是他把他的Mia送给我们了。”

    “Mia不是沥川的猫吗?”

    “看,你连这个都知道。这个Mia是以前那个Mia的孙女儿。以前那个老Mia在死之前特能生,搞得他们家亲戚每人都被迫收养了一只。安妮,这个Mia自从沥川走后脾气特大,天天咬我的模型。我辛辛苦苦做的模型,半个小时就给她咬成一团碎纸。我托人带它来北京送给你,好不好?我知道,你会好好对待Mia的。”

    “沥川会同意吗?”

    “Mia现在是我的猫。我有处置权。”

    “行呀。什么时候来给我发邮件吧,我去接机。”

    “我正好有个熟人来北京公干,今天走,明天到。我现在急着去办手续。再见。”

    他的MSN头像匆匆地消失了。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沥川走的时候,走得那么彻底,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现在,我居然拥有了他的Mia!

    我请假,提前下班去宠物店买猫食、猫罐头、猫窝、猫砂和买养猫教科书,还买了一些备用药。晚上一边啃玉米棒子,一边捧着书钻研。

    第二天请假接机,接到的是一个漂亮的高个子男人,提着一个灰色的宠物笼子,我们各报了姓名。他显然也是华裔,但中文就实在不敢恭维了。

    “我是谢小秋。”

    “我系(是)Allen Wong。”

    “怎么您也姓王?”

    “我系(是)沥川的汤熊(堂兄)。”

    “您……也是建筑师吗?”

    “Yes,你九么鸡(怎么知)……岛(道)?”

    “猜的。您不去见沥川吗?他就在北京。”

    “Oh……No,我恨(很)忙乱,命(明)天就周(走)了。我会给他……大(打)……电娃(话)。”

    他又给我一个包:“里面……René给你的有冻(东)西。”

    “除了猫还有别的东西?”

    “有有。这个……盒……chocolate系(是)我松(送)你的。”他给我一个漂亮的金属盒子。

    “谢谢,真是太客气了。我什么也没准备呢。”

    “不客起(气)不客起(气)。René说了,包里有个……条……围巾你受(收)着,见了沥川千万……千万别呆(戴),他会……生气。”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他笑了笑,擦了擦头上的汗,估计会的中文已经用光了,改成英语:“You will know it later。”

    我看着Allen,他不比沥川大多少,没准是同岁。眉眼有些相似,不过,看得出,他和沥川一样,见了女人有些羞涩。

    我乐滋滋地抱着Mia回到家。Mia是只短毛的小花猫,圆圆的脸,眼睛很大,总是困困的样子。我给她换了个名字叫“Amy”。Amy很温顺,怕冷,晚上和我睡在一起。

    打开René送我的包,发现里面有一条手织的围巾,五彩的条纹,很鲜艳,很大,戴在脖子上很暖和。两头还点缀着很多小小的银鉓。有点奇怪哟,难道René会织围巾吗?然后,还有一只很大肚子的天蓝色咖啡杯,漂亮的陶瓷,白色的花纹,上面印着一排字:

    No dream is ever too small; no dream is ever too big.

    Practice reandom beauty and senseless acts of love.

    Happiness is not given but exchanged.

    Truth fears no questions.

    Dare to be wise.

    Laugh.

    杯子很旧,仿佛用了很多年。

    第二天我就把这个杯子带到办公室,吃饭的时候就捧着它喝咖啡。我看见了沥川,沥川也看见了我,照样不理我。瞧他这兄弟当得。回到办公室刚坐下不久,有人敲门——居然是沥川。

    是沥川,不过脸色阴沉:“Allen说,Mia在你这里?”

    “你是指我的猫Amy?”

    “Amy?”

    “Mia在我这里叫Amy。”

    “Mia是我的猫,你还给我。”他说。

    气势很大,我怕你啊。

    “No way.我已经办好了宠物证,物主姓名是谢小秋。”

    “那么……能不能借我一个月?我挺想它的。”为了猫,他倒妥协得挺快。

    “No way.”大活人不见要见猫,我吃醋!

    “借我三天?”

    “No.”

    “一天?”

    “一分钟也不借。”

    他沉默,暗自生气。过了一会儿终于说:“有一种牌子的鱼罐头,她专吃那种。”

    “Amy和我一样是素食者,她目前主要的食品是菠菜。”

    “什么?菠菜?”沥川的脸气得发红,“你虐待Mia?!”

    “怎么是虐待?Amy挺爱吃菠菜的。昨晚上她还吃煎豆腐呢。”

    他气得没话说,瞪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的杯子上,又来气了:“谁给你的这个杯子?”

    “这又不是你的杯子!”

    “当然是我的!”

    “怎么是你的?上面又没你的名字。”

    “看看杯底上的字,难道你也是哈佛毕业的?”

    我急着翻过杯子看清楚,没想到里面还有半杯咖啡,一下子全泼到笔记本电脑上,屏幕顿时就黑了。

    “王沥川,赔我电脑!”

    “不关我的事,谁知道你有这么笨?”他人一闪,走了。

 楼主| 发表于 2021-8-26 13:05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三


上网随便一查,我那台笔记本电脑的报价在一万以上。这是今年最新的型号,二手价都不低。我那两周苦苦翻译挣来的钱一下子就这么泡汤了。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电脑里存着我所有的文件:百分之九十是公司的策划案、标书以及我所有翻译的底稿;我自己做的索引、词库、我喜欢的电子书;从网络上辗转下载的翻译软件等等、等等。

    中午吃饭时,我在餐厅的门口碰见沥川,他居然问:“电脑怎么样?还能用吗?”

    “没戏了,彻底坏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想买个二手的。只是不知道里面的文件怎么办。”

    “你去帮我买个三明治,我去帮你把文件弄出来。”

    我一路小跑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还在往外滴水的电脑交给他:“拜托了。”

    我买了一盒沙拉、一个吞拿鱼三明治、两瓶矿泉水。敲门进沥川的办公室。

    这是我第一次来沥川的办公室。进门的那间屋坐着沥川的秘书唐小薇。唐小薇本来是江总的秘书,总部关于沥川的任命一来,江浩天当天就把自己的秘书让了出来。唐小薇原本是北京行政机关里的机要秘书,长相特可爱,办事特利索,为人特沉默。我们翻译组的八卦午餐,她从来不参加。为了避开我们,每次午饭都特地晚到半小时。

    “嗨,小秋!”

    “我找王先生。我的电脑坏了,麻烦他帮忙把文件弄出来。”

    “去吧,他正在拆电脑。我刚出去给他买了好几把螺丝刀呢。”

    “麻烦你了。”

    “别客气。”

    我进了里屋。沥川的办公室和艾玛的描述一模一样,很宽敞,当中一组白色沙发,垫在一道菱形的工艺地毯上;里面还有几间房,是专门为他装修的休息室、浴室和洗手间。

    我的电脑已经给他全部拆开了,零件分门别类地摆在巨大的办公桌上。沥川正用一只螺丝刀在拧某一个部件。看见我,他放下手中工具,站起身来,从我手中接过三明治,道了谢。然后指着沙发说:“请坐。”

    接着,他按了电话机的一个键,说:“小薇,我还需要一把菲利浦T6的螺丝刀。T6找不到的话就要PH000,三个零的那种。制图部的小丁那里可能有。能不能帮我借一下?”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记得沥川还懂得修电脑。

    “文件能弄出来吗?”

    “都在硬盘上,我把硬盘拆下来,再装到另一个电脑上,就可以了。”

    听起来挺简单。我咽了咽口水,有点着急:“需要另一个电脑吗?我还没买。有个稿子译了一大半了,今天就要交出去。”

    “你的电脑里装了什么特殊的不常见的软件吗?”

    “我用Endnotes做了大量的笔记,是8.0的老版本。”

    “OK,现在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做。”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第一,我把你的硬盘拆下来。

    “第二,我把我自己的硬盘拆下来。

    “第三,把你的硬盘装到我的电脑上;把我的硬盘装入一个外接硬盘。

    “第四,打开我的电脑,用Linux启动,读你硬盘的文件。

    “第五,我把我的硬盘的某些文件拷贝到你的硬盘里面去。如果一切顺利,我拔掉我的硬盘重新启动,你就可以在我的电脑里使用你自己的文件了。

    我咬了一口菠菜,说:“我不会用Linux。”

    “硬盘只能用Linux启动。等你用的时候,已经变成Windows了。”

    “可是,如果我用了你的电脑,你用什么?”

    “我买新的。已经order了,明天就寄来。”

    他三口两口地吃完了三明治,小薇送来了螺丝刀。他干了一个多小时,重新启动电脑,一片蓝屏。

    “Oops.”他说,“还得下载一些程序。”

    我坐在一旁安静地吃沙拉,看他聚精会神地又弄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屏幕上看见了我的全部文件。而且全都可以打开了。

    “现在可以用了。”他合上电脑,交给我。

    沥川的电脑是功能强大的那种,有点沉。

    “太好啦!谢谢哟!”我捧着电脑就要走。

    “等等。”他拦住我,“把Mia 还给我。”

    还记得那只猫!

    “既然你这么喜欢Mia为什么要把它送给René?”

    “谁说我送给他了?只是暂时寄养而已!”

    “OK,给你看一个小时的Mia。”

    “一个小时,开玩笑?我给你修了三个小时的电脑。一个小时不行,至少一星期。”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Deal。你周末来看咯。Mia在我家里。”

    他迟疑了一下,说:“你带来给我不行吗?”

    “不行,给了你就拿不回来了。”

    “……好吧。”

    我给了他地址:“你九点钟来吧。”

    下班的时候艾玛来找我。给我三张粉红色的卡片。

    “周末有空吧。”

    “上午没空。”

    “不是上午,下午两点,让你见三个人。头两个是我介绍的,男的,后一个是明明介绍的,女的。你见一下吧。条件都不错。”

    我打开卡片:

    第一张:

    姓名:陈九洲

    年纪:32

    职业:飞星企业总经理。

    学历:硕士。

    第二张:

    姓名:艾松

    年纪:29

    职业:某科学院副研究员

    学历:博士

    第三张:

    姓名:苏欣

    年纪:24

    职业:职业撰稿人

    学历:本科

    艾玛一直说要“关心”我。作为大姐,她把给我介绍对象当成了她义不容辞的责任。虽然她和我提过数次,我都没当真。一眼扫完卡片,我嗅到一股恶作剧的气味。

    “怎么还有女的?”

    “大好一个人,不谈恋爱,明明怀疑你有性向问题。说让你试试这个。长得不错,人也蛮有情趣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熟人,一个是我的弟弟,人品都没话说。怎么样,姐姐我对你好吧。”

    “下次再说吧……”

    “哎哎,这都第几个下次了?好歹给你姐一个面子。只求你把我弟当成重点。说好啦,周六下午两点。一人半个小时,反正你也是泡吧,全当找人聊天,累不着你的。K街星巴克你知道吧,就在那儿。我跟他们说,你头上插一支红色的筷子。”

    “发簪。”

    “Whatever。别放我的鸽子就行!”

    我点头,把卡片放进小包。对自己说,Move on.然后,我的手机响了。目送艾玛进了电梯,我打开手机看号码,是萧观。

    “Hi.”

    “Hi.”

    “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你好吗?”

    “不是不久前刚给你发过Email吗?”

    “你是指‘汇款收到’那四个字吗?”

    “找我有事?”

    “周六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没空。”

    “公司附近开了家云南菜馆,米线做得挺好吃的,我去吃过几次了。”

    “对不起,我现在改素食了,只吃素菜。”

    “没问题,旁边就是灵宝寺,那里有位苦瓜大师的素菜做得不错。”

    “可是……”

    “晚上六点。灵宝寺门口,不见不散。”

    我还想说什么,电话已经挂了——这就萧观的风格。他安排一切,从来不听别人说什么。

    我看了看表,刚才我和所有的人约时间都约在周六,好像周六离现在还差几天。

    今天就是星期五。

    我取消了周五夜晚的所有活动,包括瑜伽和白水素人的聚餐。

    我找到艾玛给我的美容卡,去spa做面膜。Spa小姐给我修了眉。我去发廊焗油、花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把长发弄得又黑又亮,品质赶得上飘柔的广告。回到家,我点上数个香蜡烛,把卫生间刷得雪白,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不要黑眼圈,我早早就睡了。然后,我又早早地醒了。洗完了澡,窗外还是黑的。看了看钟,五点刚到。

    我坐在床上练瑜珈。六点吃早饭,早饭吃完,没事,我给Mia洗了一个澡,又用吹风机给她吹干。七点我抱着Mia到外面溜了一圈。真是的,从来没觉得早晨有这么长。

    六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黎明的晨曦。浅红的朝霞弥漫天际,红日在云层中浮荡,阳光照射深冬的寒气,城市蒸腾在白雾之中。

    沥川从来都准时。

    开门的时候他送给我一盒巧克力。然后,看见我只穿着袜子,他脱下大衣,弯下腰来脱鞋。刚俯身下去,想起什么,又直起身子,人就往下栽,我一把扶住他:“怎么啦?”

    他一只手扶着墙,低头微微地喘气:“有点头晕。”

    “是贫血吗?”

    他点头。

    “别脱鞋了,站着别动,我去给你找张椅子。”

    我赶到客厅拿了把椅子,他坐下来:“我没事。外面雪刚化,地上泥挺多的。”仍旧要弯腰。

    我按住他:“我来吧。”

    “不用。”他轻轻推开我的手,自己脱了鞋子。

    玄关很短,客厅也很小。

    “Hi Mia!”

    Mia真灵,听着声音就跟跑过来,弓起腰来蹭他的腿,一副亲热的样子。

    我把Mia抱起来递给沥川。他举着她的一双小爪子,逗她、抚摸她,又开心又深情,我在一旁看着,有点妒嫉。

    “介意我跟它说法语吗?”

    “介意。”

    “好吧。反正,只怕她现在也能听懂中文了。”他笑得很开朗,真的,从温州回来没见他在我面前这样笑过。

    “你看,这样挠她,她最喜欢。”他用手指挠猫的额头,Mia享受得把头往后抑,趁机打了一个哈欠。

    “她最长的一个哈欠打了五十七秒!”

    “……”

    “她还会翻跟头。最多一次可以连翻二十四个。那,就是这样的。Mia,翻给小秋看!”他吹了一声口哨,Mia真地就地翻了几个滚。我又生气又想笑。

    “嗯……Mia真懒,一定是小秋喂你吃太多了,怎么才翻这么几个呢?”他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数落她。

    “你要喝点什么吗?”我趁机问。

    “水就可以了。谢谢。”

    超级郁闷中,貌似沥川此番前来目的明确。只想看望Mia,只想和Mia说话。旁边明明站着我这么个大活人,柳叶眉、杏仁眼、长发垂肩、貌似天仙,他却好像根本没看见。

    拿了水给他,我说:“大建筑师,看看我的房子布置得怎么样?”

    其实我的家具很简陋,值钱的大约就是沥川坐的那个沙发了。真皮的,绿的,有点硬,又有点高,是沥川喜欢的那种。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从一个角度看过去,点头:“嗯,不错。我猜猜看,是Bohemian(波西米亚),对吗?”沥川还有一个习惯。他很少挑我的错,除非我让他挑。比如我的翻译,每次交给他,他就收着,很少有改动,也从不打回来。比如,我以前和他说英语,不少单词发音发得不对,他也不更正。倒是我在别的场合说了,被师哥们披头盖脸地一顿骂这才醒悟过来。记得有一次,有个单词的重音发错了,他也只在私下里悄悄地和我说:“这个词的重音应当在第二个音节。不过没关系,你这样念,我也听得懂。”——这是他最严厉的批评。所以跟他在一起说话,其实比较自在。

    “你看得出?”

    “我是搞这个的。”

    “你不是做建筑设计的吗?”

    “我也做室内设计,做得不多,也没有我哥有名。”

    “给点建议好吗,我想摆得好看点。”

    “真的要听吗?”

    “是啊!”

    “沙发转九十度,往这边靠。这张桌子,往右边移,靠墙。花瓶摆在桌子上。这个落地灯,可以放在这里。书架里有这么多书,单人沙发应当放在书架边上,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坐着拿书看了,不是方便些吗?还有,天花板的四个灯笼,隔着太远了,彼此没有照应。不如两个一组,光线集中,也不凌乱。”

    我用皮筋把头发一扎,对他说:“你到卧室里坐,陪着Mia,我来搬家具。”

    他吓了一跳:“你,现在就要搬吗?”

    我点头:“是呀。”

    “为什么这么急?”

    “不急。反正你也不跟我说话,再说,也没多少家具。”我愣愣地看着他,挖苦的意思就在脸上。

    他明白我的话,有点不好意思了:“你搬吧,我来帮你。”

    “不要你帮。”低个身子都要昏倒的人,我还敢让他搬东西。

    不过,没人帮搬东西真是慢呢。门外倒是有很多民工大叔坐在街边等活儿。我不好意思去请人家。免得沥川以为我嫌弃他身体不好。咬咬牙,拖沙发、移桌子、挪电线、挂灯笼,沥川就坐在椅子上,终于不看Mia了,很紧张地看我。

    “小秋,能关掉电闸吗?”

    “要关吗?”

    “关掉比较安全。”

    “关掉了屋子会很黑。”

    “现在是白天。”

    “这里是一楼。”

    不关。就是不关。就让电电死我吧,看你王沥川还看不看我一眼!

    “为什么要住一楼呢?”他忽然又说,“你以前说你最不喜欢一楼,楼越高越好。”

    “这楼又没电梯,上下楼多不方便。”

    “你又不是残疾人。”

    无语……我承认,我好莱坞影片看多了,老是做梦有一天沥川会捧着一团鲜花来敲我的门,然后当着我的面跪下来,满怀深情地对我说:“谢小秋,你愿意嫁给我吗?”我当然不能让他拄着手杖爬几层楼,爬得快要昏倒了再来下跪。

    我一个人在客厅里上串下跳地折腾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按照他的意思将房间重新摆放了一遍。然后,坐下来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唔,真不错。果然是大师。随便指导一下,客厅现在看上来疏密有致,色彩合谐,完全改观了。

    “哎,沥川,这是什么风格,很东方呢。不像是波西米亚!”

    “波西米亚有很多种,有Dandy,有 Nouveau, 有Gyspsy, 有Beat,你这种就是Zen 。把你床边的那几串珠子挂到灯笼上面,就更像了。”

    那珠子正是那个叫“波西米亚”酒吧的纪念品。逢年过节发几串给老顾客。我都攒了一大盒。我把珠子挂在灯笼上,珠子是陶瓷的,人从下面走,走快了,风一吹,滴滴作响。

    他又指着墙角上的一个巨大的长颈花瓶,问我:“这花瓶挺好看,你没什么东西放进去吗?”

    花瓶是我一个朋友送的。半人多高,太大太深,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花放进去之后,还可以露出头来,所以就一直这么空着。

    “没有。”

    “可以到外面去捡一点枯树枝,把树皮剥了,修理一下,摆起来很好看的。”

    “真的吗?”

    “真的。”

    小区的后面就是一个树林,我穿大衣出去,捡回来一大把枯枝,沥川帮我挑了几枝,到厨房找来一把小刀要替我削掉树皮,我怕他受伤,没让他干。自己用刀将树枝剥得光溜溜的,再用剪刀剪去余枝,放到花瓶里。果然,挺有枯藤老树昏鸦的味道。

    移完家具,我一脸灰尘;修完树枝,指甲全黑了。昨晚的精心打扮全泡了汤。我正打算去洗个脸,发现沥川已经站了起来,他摸了摸小猫,看了看表,说:“三个小时到了,我得告辞了。谢谢你让我看Mia。”

    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这么快就过了吗?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呢?转念一想,可不是吗?打扫房间用掉两个小时,捡树枝半小时,剥树枝半小时,我这个猪头,加起来,不就是三个小时了?

    可是,沥川已经放下Mia,向门口走去。一副不敢多打搅我的样子。

    我突然大叫一声:“等等!”

    我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嗓门,头顶上的珠子都被我的声音震得哗哗乱响。

    他回头过来看我。

    我的脸憋得通红,我说:“你……你……”——我想说,你就来看Mia吗?就不能陪我多坐一会儿吗?可我支吾了半天说不出口。

    我听见自己恶狠狠地骂他:“You killed everything in me! How could you do that?”(译:你毁掉了我的一切!你怎能这么做!)

    他站住了,凝神看我,欲言又止,然后,他向我走来,正要开口,却被我气势汹汹地打断:“现在!不许你说话!王沥川,Kiss me right now!”

    他看着我,神色很震惊。我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对不起,小秋。”他向我张开双臂,用力地拥抱我,在我耳边喃喃地说,“是我对不起你。”

    “不要你说对不起,我们之间没有对不起。Kiss me! Please!”

    可是,他只在我的眼皮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温柔地、象征性地、安慰地。他的爱曾经如此慷慨,如今却如此吝啬,我的心再度破碎。

    “You must move on.”

    “No!”

    “记住你发的誓。”

    “No!”我大声说,“你走!你回瑞士!永远也不要回来!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你!”

    “是你要我回来的!”

    “是的,我要你回来,我要的是你的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幽灵!”

    每当受到伤害,他都会沉默。我看见一道星光从他眼眸的深处闪过,又迅速消失了。

    他的眼神很深很深,像瀑布下的深潭,深不见底,连他自己灵魂也深深地埋藏了进去。而我的影子却幽灵般地从他黝黑的瞳孔中浮现出来,带着几许疯狂、几许仇恨。

    此时此刻,真的,我很想掐死他,又想掐死自己。

    “如果明天我就会死掉,今天,今天你还会像这样对待我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抓过我的手,将它放在自己身体的左侧。

    我舒展五指,海星般附在那个原本是他的腿,现在,却是一条冰凉、坚硬的义肢上。

    “我不是活生生,从来都不是。小秋,你爱得有这么深吗?六年都不够你走出来吗?”

    “不够,一千年也不够!我不走出来,我为什么要走出来!”

    “你能长大一点吗?在你的一生中,有些东西是必定要离开,必定要失去的,let it go!”

    “我不要失去你!”

    “是的,你害怕失去我,但你已经失去了。你要面对这个结局。”他说,“当你读到一本最好的书,见到一个最英俊的男人,或者到达了一座最美丽的城市。你就对自己说,你已经见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你将让这些东西陪伴你走过余生。可是,过不了多久,新的事情发生了,你又读到了一本更好的书,遇到了一个更英俊的男人,走进了一座更美丽的城市。新的生活开始了。”

    他继续说,嘴角带着残忍的笑意:“不要害怕结局。结局只是一道幻影。一切结局,都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

    “不!别和我狡辩!我和你,只有开始,没有结束。永远也没有结局。如果非要有结局,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You are so damaged!”他拧着我的肩,低吼,“你这傻女人!为什么不听我的劝?你的脑子里是些什么?水吗?稻草吗?Stupid! Stupid! Stupid!”

    “我就是傻的,你才知道!”

    他一直在喘气,很生气,脸气得通红。

    “OK,”他放开手:“只要你答应我move on,让我做什么都成。”

    “Kiss me, make love with me! Now!”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叹了出来。

    我们相顾无言,目光紧张地对峙着。

    几乎过了一个世纪,他说:“关掉灯。Stupid Woman!”

    我们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做爱。沥川的身体非常柔弱,而我却因愤怒而变得粗暴。我死死地拧着他的手,不许他动,稍有反抗,就把他抓得伤痕累累。他用法语骂我,我用云南话骂他。我们像两只困兽在床上扑打。我不无愧疚地觉得,这是我第一次欺负沥川,欺负他是个残疾人。末了,我听见沥川在黑暗中长叹一声,他抓住我的手,企图制止我:“Are you making love with me? Or are you killing me?”(译:你这是在跟我做爱?还是在谋杀我?)

    “Both!”

    “Stupid!”

    “You are stupid!”

    最后,我们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嘴里发出零乱的呓语。

    一切都成了碎片。我不知道自己是胜利了还是彻底被他击败了。我只知道自己满脸是泪,泪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全滴在他的身上。他翻身过来,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像以前那样,温柔而缠绵地吻我。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小秋,小秋,小秋……

    然后,他说:

    “You must move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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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26 13:0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几天换了电脑, 有点不习惯。
发表于 2021-8-26 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彩色风筝老师: 小说 沥川往事(三十二 、三十三)
发表于 2021-8-26 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历史刻痕永远都在
发表于 2021-8-26 16:59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彩色风筝朋友的小说—— 沥川往事   
发表于 2021-8-26 17: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个著名的歌星,她坚决要嫁给她的经纪人,通过科技手段生了三个孩子,后来经纪人还是病逝了。
身体有病,那么优秀,还是可以好好生活的,结婚生孩子。为什么瞎折腾呢?人总有一死。
发表于 2021-8-26 17:4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起我一个朋友,她非常喜欢在网络上看这一类的言情小说,是付费的。着迷到不管家不做饭。那时候我搞不懂她,现在我才明白,这类小说真的很会拨弄人心,仔细分析,这里面有许多的不合理的因素,在现实中根本就不会发生。
发表于 2021-8-26 17:56 | 显示全部楼层

继续欣赏老师小说,傍晚好。
发表于 2021-8-26 19:05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连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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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6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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