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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小说 沥川往事(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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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25 13: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在房间里脱了个精光。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到鼻子跟前嗅,看有没有尼古丁的气味。然后,我又彻彻底底地洗了一个澡,一遍又一遍地涂肥皂。清理完毕,我换了件白色的绣花衬衣,是新的,还没有穿过。我将换下来的衣物装在塑料袋里,拿到洗衣店干洗。

    干洗店就在门外不远处。我和老板娘搭腔,问她吸烟的人会不会在衣服上留下烟味。

    “当然啰,”她说,“如果你吸烟,或者你周围的人吸烟,你衣服上的每根纤维都含着烟味,怎么洗也洗不掉的。自己半点闻不出来,敏感的人一闻就知道。我们这里收二手衣的人都会事先打招呼,抽烟人的二手衣,不要。”

    我一听,头大得要炸掉了:“老板娘,衣服我不要了,麻烦您帮我捐了吧。……算了还给我,我扔垃圾桶里得了。”

    我去商场,从里到外地买了换洗的衣服——心情不好,只好用购物疗法。我在几个商场里闲逛,大包小包,拎了一手。回到宾馆,已经是中饭时间。我折回自己的房间,鬼使神差地又洗了一个澡。我在水中观察自己的手指。是的……有一点点黄色,是尼古丁浸的。心情最差的那几天,我曾经一天一包,省吃俭用也要抽。要不是每个月要交两千块给陈律师,致使日子过得有些拮据,只怕抽得更狠。唉,以前也不觉得严重,反正是自暴自弃。可是现在,沥川回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就这么想着,烟瘾又犯了。我的手指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头痛、烦躁、精神涣散、唇焦口干、坐立不安。我想到下午我还要翻译文件,需要烟来帮我集中精力,便下意识地去摸我的手袋。还好,还好,谢天谢地,还有一包,所剩不多,还有两支。我拿着手袋出大门往后,大门背后有两个巨大的垃圾箱,一人多高。没人愿意在那里逗留,呼吸垃圾的气味。那才是吸烟的理想之地。

    后门有一片空地,其实是个废弃的停车场。我沿着宾馆的大墙向左转,听见空地传来一个男孩子的笑声:“叔叔,往这里扔吧!这里!这里!”

    “你过来一点,眼看着球,别看我的手。”磁性的男声,低缓却清晰。

    男孩子欢快地尖叫:“啊哈!我接到了!我接到了!叔叔,再来,再来!”

    还是那个男声:“这回我可扔得远了。你得快些跑才行。”

    “扔吧!扔吧!”

    是沥川半跪在地上,陪一个三岁的小男孩玩球。孩子的妈妈站在一边,微笑地看。

    “阿吉乖,咱们回家吃饭吧,不玩啦。叔叔都陪你玩了一个小时了。”

    “不嘛,不嘛,我要玩!我不吃饭!”

    “嗯,不可以不吃饭,不吃饭怎么长大呢?这样吧,咱们回家吃饭,吃饭妈妈带你去公园,好不好?”

    “不……不……不……”

    “宋小吉!回家去!我都说多少遍了!”妈妈不耐烦地叫了一声。

    小男孩总算磨磨蹭蹭地牵着妈妈的手走了。

    沥川拾起地上的手杖,慢腾腾地站起来。看见我,“Hi”了一声。

    我没理他,径自走到垃圾箱旁边,默默地站着,等他离开。就算我控制不住我的烟瘾,我的修养也没差到逼沥川吸二手烟的地步。

    他偏偏不走,反而跟了过来。

    “生气了?”他说。

    不理。

    “越是生气,越是要到空气好的地方站着。这里全是垃圾,空气多不好。”

    不理。

    “哎,要吃糖吗?我这里有好吃的糖。要不要?”

    不理。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盒子递给我。我一看,是那个“吉祥通宝”牌戒烟糖。

    “我试过,薄荷味的,挺不错哟。……不喜欢吃糖?”

    我夺过吉祥通宝,直接扔进垃圾桶。

    他又掏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薄薄的好像创可贴一样的东西:“这是戒烟贴,叫作‘花样年华’,你试试?”

    我又一把夺过,扔垃圾箱,并恶狠狠地说:“还有什么?全拿出来,我好一次扔光!”

    垃圾箱边有一道水泥石台,几级台阶走上去,便站在了和垃圾箱顶一样的高度。这垃圾箱居然有一间房子那么大,需要专门的卡车来拖,一般的人扔垃圾时如果觉得太高,可以爬到水泥台上去扔。

    沥川从地上拾起一根长长的树枝,拉着我,一起走到水泥台上:“来,小秋。我们看看垃圾桶里有些什么?”

    搞什么鬼啊!我们一起探头往下看。

    垃圾桶里会有什么?垃圾。对不对?

    鸡蛋壳、剩菜、剩茶叶、破塑料袋、煤球、鱼骨头、猪骨头、死猫子、鸡毛、鸭毛、烂菜叶子、空罐头、破玩具、断了腿的家具、划伤的CD、玻璃渣、带钉子的木条、塑料花、发霉的米饭、土豆皮、黄瓜皮、烂西瓜、烂橘子、电线、木工手套、蛆、苍蝇……

    垃圾桶不是很满,只装了不到一半的东西。沥川拿着树枝在里面扒拉。扒拉了半天,用树枝挑起一片很大的包菜叶子,上面烂得千疮百孔,放在我的眼前晃荡。

    “这是什么?”

    “如果你继续抽烟,几年以后,你的肺就会变成这种样子。怕不怕?”

    “怕什么?这样子挺好看的。”我说,“有什么不妥?”

    某人气结。半晌,他盯着我的脸,目光很有杀伤力:“谢小秋,看来你是要逼我走绝路。要么,你戒烟。要么,我从这里跳下去!”

    我眨眨眼:“跳,你尽管跳。——这垃圾箱正好没盖子!”

    沥川有洁癖,不是一般的洁癖。他一天要洗好两次澡,不喜欢碰任何脏东西。垃圾箱这么脏,我才不信他会跳呢。

    我正这么想着,就听见“扑通”一声,这人真的跳下去了!

    “哎!沥川!”

    沥川戴着义肢,他绝对不可以做“跳”这种动作。我看着他,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他倒没事,翻身坐起来,坐在垃圾里,捡起一样东西扔给我。

    “接着!”

    我连忙接住,仔细一看,是我刚才扔下去的那包戒烟糖。

    “一次两颗。现在就吃!”

    盒子是崭新的,塑封包装。我撕开塑封,将糖吃了下去。

    “喂,你摔伤了没有?我拉你上来!”

    “不上来!”

    “糖我已经吃了!”

    “你发誓!发誓戒烟!”

    “我……发誓。”

    “口说不算!你都说过了!说过了又反悔!”

    “我没说过!”

    “昨晚上你说过!”

    “那是做梦。梦话不算!”

    “请问,某人把脚丫子伸到我面前,说:‘沥川,脱袜子!’这是不是梦话?”

    昏倒……无语……有这么香艳吗?

    “我投降,我戒烟。我发誓:苍天在上,我,谢小秋,终生戒烟,如果做不到,就让我恶虎掏心、五雷轰顶!”

    “把围巾扔下来!”

    要围巾做什么?我解下丝绸围巾,扔下去。他用围巾绕住自己的手腕。围巾是深蓝色的,我看见一团湿湿的东西浸出来。我的心开始咚咚乱跳:“沥川……你的手,在流血?”

    “没有。你走吧。”

    “我拉你上来。”

    “你拉不动,去叫René来帮我。”

    我悄悄地溜回宾馆,假装镇定,不敢惊动别人。我敲开René的门,发现霁川也在里面,两人正在说话。

    “安妮?”

    “迪布瓦先生,我需要你帮个忙。”

    “没问题。”

    “请跟我来。”

    我拉着他,悄悄走到门后,爬上水泥台,沥川镇定自若地坐在原处。

    “上帝啊!”René叫道:“发生了什么事?”

    “沥川先生不小心掉到垃圾箱里了,你快拉他上来吧。”

    René二话不说,跳了下去,站在垃圾箱里将沥川推了上来。他自己则留在箱内东张西望,然后得意洋洋地捡起了一个纸盒子:“哎,你们看,这块纸板不错,用它做个假山怎么样?”

    René人高马大,身手敏捷。很快就从垃圾箱里爬了出来:“Alex,你没事吧?……嗨,这衣服太脏,上面全是鸡蛋黄,别要了。等会儿进门人家要笑你啦。来,穿我的外套。”他不由分说地将沥川的西装脱下来,扔到垃圾箱里。又脱下自己的西装递给他。然后他看见沥川的手腕,脸色忽变:“你的手怎么啦?”

    “没事,一点小伤。”沥川看着我,用命令的口气说:“小秋,你先回去。”

    但是,他手上的丝巾越来越湿了,有一滴液体滴出来,滴到地上。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背后冒出森森冷汗。沥川跟René说了一句法语。我猜他是在说我有晕血症。因为法文的hémophobie与英文的hemophobia发音类似。

    René过来拉我:“安妮,你现在必须离开这里。”

    我没动,说:“René,别管我。你先带沥川去医院!”

    “也好。虽然不严重,也需要处理一下。那我们先走了。”他过去,带着沥川离开了我。

    我的心还在砰砰地乱跳,眼前金星乱冒。这么多年过去,我对红色已有了一些抵抗能力,可沥川的血令我坐立不安,眼冒金星。我在地上坐了一分钟,调节呼吸,觉得好些了就站起来,从水泥台上下来。迎面又碰上了René。

    “René?你不陪沥川了?”

    “Alex自己去医院,他不要我陪。”

    “可是……万一……”

    “安妮,Alex不是小孩子。他不放心你,让我过来看你有没有事。”

    “没事。刚才有点头昏,现在已经好了。”

    René将怀里的一个长长的蓝色纸筒交给我:“这是Alex让我交给你的文件。他让你尽快把它们译出来。”

    我和René一起往宾馆里走,半途中我突然停下来,问他:“René,沥川为什么贫血?”

    “他以前就贫血。”

    “很严重吗?是先天的吗?”

    “Alex让我告诉你,如果你问我这样一类问题,会严重触犯他的个人隐私。”

    “那沥川的车祸是怎么回事?”

    “车祸?什么车祸?”他鼓着蓝汪汪的眼睛看着我。

    “他的腿……”

    “哦……那个车祸。嗯,你看见了,挺严重的,差点死掉。”

    “那是哪一年的事?”

    “那年他十七岁。”

    “后来呢?”

    “什么后来?”

    “他说他先学经济又学建筑,两样加起来要八年,他二十一岁大学就毕业了。”

    “Alex十五岁上大学,学了两年经济,出了事,改学建筑。少年天才,就是这样。”

    “那么……六年前,他忽然从北京调走,又是怎么回事?家庭危机?经济危机?”

    他想了想,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Alex让我告诉你,如果你问这样一类问题,会严重触犯他的个人隐私。”

    “那么,沥川现在去的是哪家医院?”

    “不知道。”

    说完这话,我知道不能再从René口里套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了。何况我们也走到了宾馆的大门,René说他要去做模型,我径自回屋,拨沥川的手机。

    没人接。我放心不下,去服务台要了就近医院的地址,叫了出租车,去找沥川。

    我在第三人民医院的门口再次给沥川打手机,这回铃一响他就接了。

    “沥川!”

    “嗯?”

    “你在哪家医院?是三医院吗?”

    “是。我已经看过医生了。”

    “这么快?不会吧!”这医院很大,病人很多,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应当排很久的队。

    “那个……我说我是外国人,给他们看护照。说我有急事不能等。所以他们就让我优先了。”沥川不紧不慢地说。

    还挺聪明的。

    “你在哪一楼,我来找你。”

    “你在哪里?”

    “三医院的门口。”

    “嗯,已经看见你了。”

    我展目一看,沥川远远地坐在等候室的沙发上向我招手。我走到他身边,看见他换了一套西装,手腕上包着一层白纱,显然去医院前已经洗了一个澡。

    “医生说严重吗?”

    “不严重,很小的伤口。”

    “血止住了?”

    他迟疑了一下,说:“嗯。”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坐着,”我观察他的脸,脸色苍白,“不舒服吗?”

    “外科在三楼,我没找到电梯,走上去又走下来,有点头昏。”

    我坐下来,轻轻问道:“你要不要喝水?”

    “不用。”

    “下次再不跳了,好吗?”我凝视着他,心痛地说。

    “你还抽烟吗?”

    “不抽了。打死我也不抽了。彻底老实了,行不?”

    他淡淡地笑了,脸色却越来越白,甚至隐隐发青。

    “你别的地方没受伤吗?”

    “没有。”

    “沥川,你脸色不好,咱们再去看医生吧?”他越是平静我越是担心,不由得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没事。”

    “反正都已经在医院里了,看一次也是看,看两次也是看。”我继续苦劝,他却假装去拿一张报纸,把手从我的手中抽了出来。

    “不看,我没事。休息休息就好。”

    这当儿,他的手机响了。显然是霁川打来的。他先说了几句中文,紧接着,两个人就用法语吵了起来。不得不说,法语即使用来诅咒听起来也是美的。但他们吵什么,我却摸不着头脑。然后,我看见沥川猛然收线,精疲力竭地往沙发背上一靠。没过五分钟,霁川向我们快步走来。两个人一见面,继续吵。仍旧是法语。吵了半天,沥川没力气理他了,霁川还在说:“Stupide!”

    “Abruti!”沥川低吼。

    “Débile!”霁川又骂。

    “Idiot!”沥川又吼。

    虽然兄弟俩的声音都很低,但看表情看架式两人快要打起来了,我愣在一旁,不知应当劝谁。所幸霁川很快就偃旗息鼓,过来对我说:“安妮,你先回去,好不好?我有话要和沥川说。”

    我点点头,出门招出租车。

    接下来,我有整整三天,没看见沥川。

    这三天分别是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三十,真正的年尾。

 楼主| 发表于 2021-8-25 13:15 | 显示全部楼层



    除了CGP,这个城市里所有人都已开始过节。街道上“大清仓、大甩卖”的喇叭一声高过一声。每个门面都张灯结彩。路上的行人是悠闲的,穿着亮眼的服装。

    我忽然意识到,那天去机场接机竟是圣诞的夜晚。没有任何人提醒我,所有人都忘记了。是的,来温州出差的都是CGP的中年骨干,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圣诞还不是一个中国的节日。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春节前结束这场战役,拿到丰厚的年终奖,回到妻儿的怀抱。为此,所有的人都猫在这个孤零零的高级宾馆里,隔离尘世,忘我工作。

    我自然也不例外。这三天我都在房间里翻译各种图纸和文件,每天平均睡眠不到四个小时。时至今日,百分之八十的图纸和设计说明都已出来。成卷成卷地堆在我的床上。沥川的设计任务最重,速度却最快。当然最后几张是霁川根据他的草图重新画过的,毕竟是兄弟,配合得天衣无缝。甚至于两人的英文书写体,都看似出自一人之手。

    C城改造的主体建筑是座落于西城区山角下的C城大剧院,属于清涟山庄的主建筑之一。也是总投资中耗资最大的建筑。江浩天的原设计是开放式的玻璃结构,远远看去,像自由女神的头冠,或者说像一朵怒放的葵花。就连我这个外行一看,都觉得十分醒目亮眼。而沥川的设计却是封闭式的钢结构壳体,很简单,看不出什么具体的形状。有点像颗巨大的鹅卵石,带着天然的水纹。上面是异常光滑的玻璃表面,浅灰色,像一面镜子倒映出天上的云彩。而剧院周围的一大圈附属建筑,也是类似“小卵石”般的设计,从鸟瞰图上看,就像一排散落在海滩的鹅卵石,又像银河中的行星,自然而神秘、典雅而恢弘、与周围的山水融成一体遥相呼应,体现了他一向倡导的生态、环保和节能理念。我十分喜欢,觉得虽不如江总的设计那么打眼,却有一种返朴归真之趣。

    可是,不看好这个“鹅卵石”的大有人在。人们在背后给剧院起了个外号叫“石头”。吃饭时我听见几位设计师悄悄地嘀咕,说沥川从来不是POMO,为什么这一次变得这么后现代?又说招投标办的负责人谢鹤阳固执而古板,相当不好打交道。他会接受后现代方案吗?此外,CGP最强的竞争对手是迦园国际的首席设计师田小刚,著名的古典园林设计专家。他其实是江浩天的师兄,出道早,名声大,对江浩天的风格了如指掌。上次厦门工程,他的设计以一票之差输给了CGP,这回铆足了劲要来报仇,不惜花大价钱偷情报。

    标书要求所有的文件必须是中英两份。直到三十一号的早上,我才完成了手中所有的翻译。之后,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检查、修改、润色,然后交给江总复查,再由江总交到绘图部打印。

    交接了手上的工作,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我到餐厅里好好地吃了碗敲鱼汤,薄薄的黄鱼片,伴着切成细丝的香菇和火腿,一碗下肚,脸上的汗气就出来了。我想起了沥川。沥川喜欢吃鱼,也喜欢喝汤。广东人的鱼片粥他也很喜欢,不知道他尝过敲鱼汤没有?我跑到厨房去问厨师敲鱼汤的作法,才知道要做得好吃非常麻烦。最好一次做一批。管他呢,我拿只笔把食谱记下来,准备带回北京后好好研究,把它变成我的拿手菜。

    可惜沥川还住在医院里。因为霁川怕他的伤口止不住血,又怕感染,硬要他留在医院里“观察”。病房屏蔽一切手机信号,但有专线可以上网。我知道沥川非常忙,估计像我一样,一天只睡几个小时。我给他发过一封简单的邮件,问他好一点没有。对于这个问题,他只字不答,回给我的只有三个附件,点开一看,是三张图纸。这是他来温州之后对我的一贯态度,公事公办、止谈风月。尽管如此我这颗被冷落的心里却有了一丝甜蜜。为了让我戒烟,他肯跳垃圾箱,我幸福都幸福不过来,还抱怨什么!

    接下来,我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五点钟时,张少华忽然打电话过来:“安妮,晚上资方的新年酒会,你参加一下。你能喝点酒吗?”

    “能啊。”我除了烟瘾,还有酒瘾、辣椒瘾、孜然瘾,算得上五毒俱全。沥川不过是只发现了一样而己。再说,朱碧瑄的酒量那么好,作为她的下一任,我不能比她差太多吧。

    “你守在王总身边,他不能喝酒,一滴也不能。盛情难却的时候,你替他挡一下,行吗?”

    “没问题。”

    “其中有位谢主任,是关键人物。他有浓重的温州口音,王总可能听不懂。你翻译的时候小心点。”

    我的脸一下就白了。我也听不懂温州话,不光我听不懂。听说在这里住了三年的外地人也多半听不懂。

    “他的口音有多重?”

    “他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你说会有多重?”张少华在那一头说,“他是行内人,王总的名字他听说过。”

    “行!酒会几点开始?”

    “六点整。我们上午才接到通知。你准备一下。我们这边就去四个人,江总、王总、我和你。你坐江总的车子,我去医院接王总。我们在酒店门口见。”

    为了配合这次行动,我挽了一个小小的发髻,上面插了一根紫色的木簪,穿了一件白底蓝花的旗袍。除了胸之外,我的曲线尚可。那旗袍紧紧地包着我,显得我瘦骨嶙峋。我想把自己打扮成楚楚动人的林黛玉,好让那些逼我喝酒的人于心不忍。

    坐在江总的车子里我还在复习《温州方言大全》:“了了滞滞”就是“清洁干净”;“云淡风轻”就是“轻佻”;“勿俨三四”就是“不正派”……等等,等等。到了酒店的大门,我发现CGP的“头粒珠儿(温州话:老大)”——沥川和张少华已经等在那里了。

    在正式场合沥川习惯穿纯黑的西装,手拿一根赤色手杖。黑色衬衣、黑白相间的领带,衬着他那张瘦长的脸、高高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和倔强的下颚,看上去十分硬派。其实沥川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睛。无论外表看上去多么刚毅冷酷,他的目光非常纯净,不含一丝杂念。在他的眼眸深处,隐藏着一股近乎教徒似的虔诚和深情。

    在这次参加竞标的设计师中,三十一岁的沥川最年轻、最知名。他在公共场合是著名的冷面郎君,寡言少语、非常矜持。所以我看见沥川的时候,他的情绪和表现都已进入到了“公共状态”。他看见我,眼波微动,迅速恢复原状。

    “二位没有久等吧?”江浩天说。

    “没有。”

    “王先生的身体好些了吗?”江浩天上去和沥川握手。

    “已经好了。”

    在大厅的接待处,沥川在众目睽睽之下帮我脱下大衣,连同自己的风衣一起交给服务员。我有点不自在,觉得在场的很多人会误会我是沥川的太太。所以,沥川每次和人握手,我都不忘记上前解译:“我是安妮,王先生的翻译。”毕竟来的人都是业界同行,大家彼此相识。所以,很多人都笑着反问:“王先生中文那么好,还需要翻译吗?”

    当然,也有几个人误会我是朱碧瑄,握手的时候叫我朱小姐。这回轮到沥川一个一个地解释:“这位是谢小姐,我的新任翻译。”

    我们一路寒暄下去,一直走到靠近酒桌的地方,才看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方脸男士,被一群设计师如众星捧月般围在当中。江浩天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向沥川耳语:“那位就是招标办的主任谢鹤阳。”

    谢鹤阳因为长得一张又黑又方的脸,外号“鞋盒”。当然,没人敢当面这样叫他。沥川拿了一杯水,在旁边慢慢地喝,见谢鹤阳身边的人散了几个,腾出点空位,才带着我快步而上,自我介绍:“谢主任您好。我是王沥川,CGP的设计师。”

    “哦!王先生!”谢鹤阳从容而不失热情地和他握手,“久闻大名,缘悭一面。”他说的还算是普通话,只是话音里果然含着浓重的平舌音。沥川的脸上是客气的笑容,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我马上将这话译成英文。

    “不敢当。”沥川回答,“外邦设计师,才疏学浅,对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十分仰慕。”

    我默默地看了沥川一眼,有些惊奇。不敢相信这极度斯文得体的句子,竟出自只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的沥川之口。

    果然,谢鹤阳的脸上露出更多笑容:“王先生过谦了。我年轻的时候,建筑界的泰斗王宇航博士曾应邀到清华讲学,陪同人员中,我忝在其末。听说他也是瑞士华人,不知王先生可否认识?”

    “那是家祖父。”

    “我记得那时,陪着王先生一起来的还有他的长子王楚宁先生,我们年纪相当,相谈甚欢。楚宁先生说一口流利的中文,非常古雅,也是知名建筑师。”

    沥川微微颔首:“那是家父。”

    “王先生的一家是什么时候到的海外?”

    “大约在清朝末年吧。”

    “该不会是前清遗老吧?”一直站在谢鹤阳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忽然插口。

    沥川淡淡地道:“不是。从宗谱上说,我们属于琅琊王氏,是纯正的中原血统。”

    谢鹤阳道:“对了,我来介绍,这位是迦园国际的总设计师田小刚先生。”

    “小刚,好久不见。”

    “确切地说,是六年没见了吧,沥川,你怎么好像从中国消失了?”

    “哪里,我的公司还在这里,需要的时候会过来照应的。”沥川顿了顿,又说:“谢主任,小刚是温州建筑师,占着天时地利人和。CGP虽是海外兵团,却同出自中华一脉。评审的时候,谢主任不会厚此薄彼吧?”

    谢鹤阳哈哈一笑,连连摆手:“哪里,哪里!CGP有非常雄厚的设计实力,C城区改造将会成为温州对外开放的模范工程。我们非常欢迎海外公司参加竞标。放心放心,竞争绝对公平。”

    三人在一起寒暄了十分钟,谢鹤阳便被另一群人围住了。我在一旁翻译,只觉得唇焦舌燥,便到一旁的酒台上找饮料。沥川一路跟过来。

    “纯正的中原血统?”我调侃,“五胡乱华之后,还有什么血统是纯正的?”

    “吓唬人而已,纯正是真谈不上,”沥川说,“比如我外婆就是地道的法国人。”我看着沥川脸,心中释然。难怪沥川既有一副十足的国人长相,又有异常分明的面目轮廓。

    “那个田小刚来意不善。我怕他与谢鹤阳有什么暗箱交易,听说这里不少官僚挺腐败的。”沥川又说。

    “别担心,政府现在对违法乱纪查得很严。这么大的工程,多少人拿眼盯着。真有什么腐败查出来肯定全军覆没、满门抄斩。”沥川看着我,一脸疑惑:“什么是‘全军覆没’?什么是‘满门抄斩’还有……什么是‘天灾人祸’?”

    “天灾人祸?”

    “那个谢主任不是说陪同的人员中有天灾人祸吗?那句话我没听懂。”

    “我不是翻译给你听了吗?”

    “你的翻译我也听没懂。”

    什么?怎么可能?我几乎要跳起来:“为什么听不懂?难道我翻得不对?辞不达意?”

    “不是不是……你这旗袍真好看,我吧……有点走神。”

    我叹了一声,说:“不是‘天灾人祸’,是‘忝在其末’。这是谦辞,他说他自己虽不够资格,但也在陪同之列。”

    “好吧。回去记得把这四个字写给我认。”

    难怪沥川需要翻译。我一直以为是多此一举,看来他不要翻译还真不行。

    我们一人端了一杯红酒站在酒台旁边。

    建筑界真是个男人的世界。放眼望去,整个大厅人头涌动,却没看见一个女设计师。我正想就此发表一顿感言,沥川却问了我另一个话题:“小秋,你的毕业论文做的是什么?D.H.Lawrence吗?”

    “不是。你对这个感兴趣?”

    “我对英国文学一直感兴趣。”

    “我做的是西苏,西苏和乔伊斯。”

    “乔伊斯我知道。西苏是谁?”

    “Hélène Cixous.”这是个法语名字。看来是我的发音有问题,他显然也听说过西苏:“Cixous是法国人。你不是英文系的吗?”

    “Cixous自己是英文系的,和我同行。著名的乔伊斯专家。”

    他点点头,接着说,“那么,你做的是法国女权主义?”

    “嗯。是不是很吓人?很前卫?”

    “不吓人。你看,你是女人,我是残疾人。我们都算Vunerable groups(弱势群体),是同一战壕的战友。”

    我笑了,觉得这话挺逗。沥川的文学趣味甚高,自称喜欢读high-modern的小说。我不禁又问:“你读过西苏?”

    “只读过 Le rire de la méduse ,也就是The Laugh of the Medusa.(《美杜沙的笑声》)”

    “我做的就是那一篇。”

    他不相信地看着我:“不会吧。西苏是最提倡女性解放的。六年过去了,你怎么看上去思想一点也没解放呢?”他连连摇头,“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弄懂女权主义的精髓,学问都白做了。”

    “我怎么不解放了?我挺解放的!”我的嗓门高了,受到挑战了。

    他不说话了,低头叹气。

    “那你说说看,我要怎样做才是解放的?”

    “我若说了,你会不会把酒泼在我脸上?”

    “不会。”

    “六年前,我已经说了再见,为什么还要给我发邮件?”

    “我……我又没发多少。”我喃喃地嘀咕,有点气短。

    “一千五百封,算少吗?最短的三十个字,最长的一万两千字。全部加起来,相当于三部长篇小说。我不敢相信你在写这些信的同时居然还在研究女权主义!如果我是Cixous,听说了你的举动,非羞愧死不可。”他看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语气十分认真。

    我深吸一口气,觉得有点奇怪。沥川对我一向体贴,也很注意说话的场合和方式。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在今天,也就是除夕之夜,在这种公共场合羞辱我。

    “嗨,沥川,说说看,”我不动声色,“你喜欢读我的信吗?”

    “还行……借助字典。”

    “那不就得了。”我呡了一口酒,“我对你的感情超越了任何主义,包括女权主义。其实在中国,像我这样的人有一个专有名词。”

    “什么专有名词?”

    “情圣。”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终于没话说了,只得转移火力:“讨论暂时结束。我想,那位老太太需要我的帮助。”说着,他转身去帮一位企图要拿一大瓶可乐的老太太:“老太太,这个瓶子很沉,您放着,我来替您倒。”

    老太太有八十岁的样子,头发稀疏,穿着件手绣的唐装,很齐楚,像是富贵人家的老人。沥川给她倒了一杯可乐,问她还要什么。老太太说:“年轻人,劳驾你给我拿那块蛋糕。”

    远处一个高脚盘子上放着一个两层的蛋糕。没有人吃,因为大多数人以为这是饭后的甜点。沥川伸出长臂,拿出餐刀,毫不客气地切下一块,放到小碟子上递给她。又问:“您要不要水果?这里有西瓜和葡萄。”

    “西瓜来几片,葡萄也来几粒。”老太太看他的眼神有点怪,一副异常疼爱的样子。

    沥川给她端了一盘子的东西,带着她,给她找了一个座位。

    “年轻人,你的腿为什么是跛的?是受了什么伤吗?”老太太笑眯眯地问。沥川在很多人的眼里都是完美的,除了他的腿。所以我觉得老太太明显是在利用自己的年纪和沥川套近乎,她的目光很不纯洁。

    “是……车祸。”沥川的神态略微有些尴尬。然后,他又很认真地伸手过去和老太太握了握说:“我叫王沥川,是CGP的设计师。”

    老太太很爽朗地笑了,她的假牙看上去又白又整齐。我生怕她笑了一半假牙会掉出来。正这么想着,只听得“叮当”一声,她的假牙真的掉了!

    我和沥川同时伸手下去,沥川手长,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拾起来,轻声道:“太太,您在这里稍等,我去去就来。”他从旁边拿了个一次性的纸杯,去了洗手间。

    老太太倒是无所谓,瘪着嘴对我说:“小姑娘,他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老奶奶,我是他的翻译。”

    没有假牙,她说话尽漏风:“怎么,他是外国人吗?”

    “瑞士华人。”

    “哦。他很可爱呀!”

    “是啊。”

    “难道你没看出来,他很喜欢你?他身体这么不方便,没有手杖都站不稳,你明明就在旁边,他也不让你代劳,自己那么辛苦地替我拿东西。”

    我觉得,老太太这是在变相地批评我,于是赶紧解释:“王先生非常自信、也非常能干。如果他需要帮忙的话,会和我说的。”

    “你奶奶我阅人无数,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人都见过。相信你奶奶的眼光,这绝对是个好男人。”

    我心花怒放,笑得阳光灿烂。

    沥川走过来,将洗干净的假牙放在杯子里递给老太太,顺手还递给她一张餐巾纸。老太太用纸掩了面,戴上假牙,向我们回首一笑,灿如白雪。

    她和沥川握了握手,说:“我姓花,叫花箫。我是画画的。”每一个字都以“H”开头,我很紧张地看着她,担心她的假牙会再次掉下来。结果,她说的话我没听清,以为她叫花椒,想笑又不敢笑。

    沥川很有兴趣地问:“太太,您画国画还是油画?”

    “我这么老派,当然是国画。”

    “评委里有一位画家,叫龙溪先生,也是画国画的,您老认识吗?”

    “认识,他是我的学生。”

    我的心一沉。评审团里的确有位大名鼎鼎的龙溪先生,浙派传人,在画界非常有声望。那么,这老太太一定大有来头。

    然后,沥川忽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忙说:“对不起。”

    在和老太太谈话时,他随手拿了个点心吃了一口。大约是吃快了,接着,他又咳嗽了一声,这次来得太急,竟来不及转身避开。

    "I am so sorry. It happened before I could stop it.(译:对不起,我实在来不及回避。)"

    绅士作风又来了。我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才弄明白,他是在为刚才的咳嗽再次道歉。我在心中暗笑:那老太太和沥川真是一对儿。一个太粗心,假牙掉了也不在乎,照样说话;一个太小心,咳嗽一声,道歉半天。

    “老太太您慢坐,我陪王先生去一下休息室。”我拉着沥川,一阵风似地走了。

    我们一起走到餐厅外的偏厅。沥川用手绢捂着口,还在不停地咳嗽。我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那碟子里的东西有芥末,你一向不吃的。这回怎么忘了?”

    “我怎么知道那是芥末?”

    “那你好些没有?”我有些担心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回去?酒会还没有开始。”

    “说到底,竞标靠的是实力和设计。酒会上表现得再好也没用。”

    “这话在国外说没错,在这里说我可没底。何况,这回是江浩天来找我帮忙,我现在走,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太不给他面子了。”

    沥川是被江浩天一个电话叫来力挽狂澜的。可是,那个田小刚和谢鹤阳一直站在一起,态度显得比一般人亲密,不得不让人感到气馁。沥川在近十天的功夫里又是考察现场,又是勘测工地,还大搞文化研究,真可谓全力以赴、志在夺标。作为主设计师,他身上的压力其实最大。

    “回到瑞士,也许你应当写一篇论文,题目是《一个外国建筑师在中国的困惑》。”

    他抬头看着我,忽然笑了。

    我凝视着他的脸,感觉有些晕眩。这是六年来我朝思暮想的笑容。此时如优昙乍放,令我几乎有了向佛之意。

    他站起身来,我忽然发现他的手腕上还缠着纱布。难道,那道伤很深吗?三天了,还没有好?

    “沥川,你的手——”

    他打断我的话说:“小秋,明天就是新年。你能不能新年有新的气象?”

    “这是啥意思?”

    “你能不能将女权主义进行到底?”

    “不能。”

    刚才的一番调侃和玩笑让我仿佛回到六年前的时光,可是沥川一句话又让我感到突然来临的幸福正在急转直下。

    “Just let it go, please.(译: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他凝视着我的脸,“我求你。”

    “No!”我断然拒绝。

    他的目光渐渐有了寒意,表情忽然间变得冷酷,和六年前我们分手的那天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来中国。

    就算CGP拿到了这个标,就算挣来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沥川,对他来说,这也是个不值一提的数目。他犯不着为了这笔钱放弃手头的工作,放弃在医院的疗养,不远千里地来到这里。

    他来这里,只因为二十天前,我在一次大醉之中又给他的老地址发了一封邮件。上面写了五个字,后面跟着一串惊叹号:

    “沥川,你回来!!!”

    那是在我们中断通信三年之后,我发给他的第一封邮件。发完了我就后悔了。实际上那封信在三秒钟后就弹了回来。系统显示说,对方地址拒绝接受这个邮件,系统将继续尝试投递云云。

    所以,他回来了。因为我居然还没有忘情,所以他有责任,要在这个除夕之夜向我做个彻底的了断。

    我的笑容消失了,脸在瞬间变得惨白。

    “我已经定好了回苏黎世的机票。Presentation之后,马上就走。”

    我冷笑,向他伸手:“我不信!机票在哪?给我瞧瞧。”

    他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机票递给我。

    我三下五除二地将它撕了个粉碎:“机票没了。”

    我承认,我是疯了,我绝望了,我暴力了。这一次,我不能再让沥川离开我!

    “是电子票。”他说。

    “那么,这一次又是一个永别?”我垂下眼,颤声地说。

    “You need a closure.(译:你需要一个了断。)”

    “告诉我上次你离开的原因。”

    “……”坚固的沉默。

    “沥川,你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知道,无论你得了什么病,我都不会在乎。我不在乎你只有一条腿,也不会在乎你有什么病。”

    “我没什么病,不必为我担心。”

    “那么,我要你看着我眼睛,”我凝视着他的脸,“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对我说:你,王沥川,不爱我。”

    他低头沉默,片刻间,又抬起头,看着我的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是的,小秋。我不再爱你了。我希望你我之间的一切,在新年到来之前完全结束。我希望你彻底地忘记我,对我不寄任何希望,再也不要给我发邮件。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缩小,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硬核。

    我说:“我能做到。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可以结束一切。不过,你得留在北京,留在CGP。”

    他看着我,研究我的表情。然后说:“留多久?”

    “留到我说你可以走为止。”

    他想了一下,轻轻地叹气:“也许你需要一个过渡期。在此期间,你能否保证我们只是普通同事的关系?”

    “我保证。”

    “那好,我答应你。”他说,“But you must move on.”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冷冷地站起来说:“对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

    我快步走进洗手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搞什么女权主义啊,我对自己说,对于沥川,我除了哭,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在马桶上抽噎,神魂俱断、万念如灰、以为一个小时可以止住。等我终于哭完,摇摇晃晃地从马桶上站起来,已经过了五个小时。我用光了马桶旁边所有的卫生纸,等我来到洗手池跟前,看见镜子里面的我满脸是水、披头散发、双眼肿成了两个巨大的核桃。而我的眼泪,还没有止住,还在不停地往外流。我抱了一大卷草纸,不知怎地,悲从中来,呜呜咽咽又在门边哭了二十分钟,终于不再哭了。便用围巾包住脸,低头走出宾馆的大门。

    有人走过来,帮我穿上了大衣。

    我们默默地走到汽车旁边,他拉开车门,我迅速地坐了进去。

    我翻滚的心绪在深夜冰凉的空气中渐渐平静。那人轻叹一声,俯身下来,替我系好安全带。

    那一瞬间,我忽然说:“沥川,我要摸摸你的后脑勺。”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像考古学家那样,用手按住他的头,将他的头盖骨细细地摸了一遍。

    他关上车门,坐到我身边,问:“为什么要摸我的头?”

    “想知道你的脑袋是什么材料做的。”

 楼主| 发表于 2021-8-25 13: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


  关于我双眼肿成大核桃这一现象一直持续了一个礼拜。不管人家信不信,我的官方解释是我的眼睛被某种有毒的虫子蜇了。我从来不去餐厅吃饭,免得成为好事之徒的笑柄。如果不得不出门,我就戴上墨镜、用围巾包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果不得不讲话,我尽量显得充满热情:“嗨!小丁,我刚出去吃了碗敲鱼汤,隔壁那家馆子的。想不想下次一起去?”——他当然不会去。有家有口有老人,放着高级宾馆里的免费三餐不吃,自己掏钱下小灶?No way. 在走廊上碰到苏群,我叫他,故做亲热:“苏先生,想不想去逛商场?买点土特产回去给太太?我路熟,我陪你!”他看一眼自己的结婚戒子,摆手:“谢谢关心,太忙不去了。”若在走廊遇到沥川,我拧头就走。不见他少生气,我多活几年。

    在这一星期,CGP的工作人员终于在截止期前递交了所有的文件。René的模型也全部完工了。本来,他还指望我能带他去雁荡山,看见沥川那张阴森森的脸,再看见我的大核桃,吓得不敢提了。还是霁川带他去玩了两天,回来时给我带了几包冬米糖。当天晚上,René敲我的房门,送给我一个放在玻璃罩子里的小模型。我一看,是沥川的“鹅卵石”,用玻璃和钢丝做的,里面镶着个小灯泡,光线透出来,朦朦胧胧,非常逼真、非常漂亮。

    “安妮,这个送给你,喜欢吗?”

    “挺喜欢的,谢谢。”

    “安妮,听我说,Alex不是故意要得罪你的。”——原来,是替沥川圆场子来了。

    “René,看来你是知情的,对不对?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得罪我?”

    “你问他自己啰。快些问,明天presentation一完他就走了。”

    “他不走,他会留在北京。”

    René看着我,一脸的不相信:“怎么会呢,机票都买好了。”

    “不信你去问他。”

    René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是你让他留下来的?”

    “是的。”

    “你能改变主意吗?沥川必须回瑞士!”

    “为什么?”

    他欲言又止:“如果你想为Alex好,就让他回瑞士。你可以去瑞士看他,机票我出,住在我家里,无论你想住多久都成。”

    我在猜测他的话,过了一会儿,我点头:“行,我可以劝沥川回瑞士。不过,你得告诉我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没法告诉你。”他沮丧地垂下头,“你若是为Alex好,就让他回去。——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René,”我说,“你来温州之前就认得我?”

    “我认得Leo,Leo是Alex的哥哥——是的,我认得你。还看过你的照片,大大的,挂在Alex的卧室里。你是Alex的第一个女朋友嘛。Alex在认识你之前都是Virgin(处男)。 我们天天笑他。安妮,我邀请你来苏黎世玩好不好?我住的地方和Alex很近。冬天可以一起去滑雪。你看过Alex滑雪没有?他一条腿滑得比两条腿的人都棒。”

    不行了,感动了。呜……

    “可是沥川说了,他不要我啦。”我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我不去瑞士了。不过,我可以帮你劝他回去。反正……在这里每天看见他,他又不理我,我更伤心。”

    “不要!不要伤心!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上帝吧!”René张开双臂拥抱我,安慰我。

    我抬起头,看见沥川正好从房间走出来。

    我从René的怀里抽出手,小声说:“René,沥川在看着我们。”

    René吐吐舌头,对我做了一个鬼脸:“完蛋了,Alex要找我算账了。”

    我接过模型关上房门。果然听见沥川和René在走廊上用法语争执了起来。超级郁闷啊,当年为什么就是赌了那口气,二外没选法语呢?不过,如果我真的学了法语,沥川该用德语吵架了,我还是听不懂。

    我缩在房间里准备明天的翻译资料。经过一周的专家审评,相信C城区改建的方案已达成诸多共识。入围的最后四家谁能夺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明天上午十点的评标会议。会议上,将由每个设计公司的代表先作最后三十分钟的陈述和答疑。然后,退席,由专家团进行最后评议,确定此标的最终人选。

    那三十分钟的陈述是沥川自己用英文写的,然后我又译成了中文。我修改了一些词句,让全文读起来更加接近口语、更有诗意、也更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沥川曾经受过专门的朗诵训练,声称自己做过学校广播台的播音员。他最擅长朗诵的是莎士比亚,能将手头上的无论什么东西,产品说明书也罢、新闻头条也罢、业务报告也罢,读得声情并茂,催人泪下。以前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干这个事来逗我,用中世纪腔的英文来读牛黄解毒丸的说明书,笑得我满地打滚。我们交流工作全在Email中进行,我信守承诺与他保持“同事”关系。沥川的邮件落款有时还加个“take care,”企图显示点人情味,而我的Email则既无落款,亦无署名,就事论事,无一余字。

    Final presentation说来就来。

    沥川的陈述排在最后。在此之前,很多人被田小刚眩目的“帝王式”设计弄得悚然动容、印象深刻。作为专职翻译,我被安排坐在沥川的身边,以防评委提问时会有他听不懂的问题。我听见沥川用冷静清晰的嗓音说:“……CGP一惯推崇持久、保值的现代建筑风格。我们的设计忠实于结构的合理与多样化,并与当地特色鲜明地结合在一起。不在装饰性的部位表现短寿的后现代口味,亦不靠营造激情来打动观众。在设计理念中我们融入了道家返朴归真的思想,并在山水诗的意境中寻求中华古典精神的再现。……”

    沥川把我写的中文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相信在座的人都被他抑扬顿挫的声调、声情并茂的解说给打动了。我坐在台上,一直注意观察田小刚的表情。实际上,外行如我的人都听出了田小刚设计的主要问题。他在剧院的外观效果上下了太多功夫,使剧院在日光下看上去灿烂而惊艳。可是沥川却把主要的用心放在灯光上。剧院的活动毕竟是夜间的。沥川一面讲解,一面调暗室内灯光。René的模型在几十个小型射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恍如仙境,充分地体现了沥川想要的夜间效果。

    接下来是答疑时间。开始的几个问题很简单。我几乎用不着翻译,沥川用简洁的中文一一解释。紧接着,有一位评委问道:“王先生,请问你的C城剧院,也就是这个鹅卵形的建筑,究竟体现了怎样的道家思想和山水精神?”

    这个评委在建筑界人称“杀手”。他在本行业有很高的声望,却一向以刻薄尖锐闻名。他曾给第一个陈述人——也就是迦园国际的田小刚——出了一个大难题,弄得他当场沉默两分钟,两分钟后才开始回应,答案还不尽如人意。

    我听见沥川说道:“评委先生,这个鹅卵形的方案是我在细读东晋山水诗人谢灵运的诗歌中找到的灵感。”

    他的表情完全镇定,可我却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了一丝忧虑。他显然担心这个人会在这个问题上作过多纠缠。毕竟沥川长在国外。毕竟,谁都知道,他不大可能懂太多的中国古诗。尤其是以坚奥、隐晦、用典和词藻著称的谢诗。

    “那么请问王先生,究竟是哪一首谢灵运的诗给你带来了灵感呢?”那个“杀手”半笑不笑地看着他,追问。

    只听见沥川答道:“诸位不要见笑。我是外邦人,虽然我努力学习中文,我的中文水平还没有达到足够的深度,可以全部领会中国古典诗歌的精妙。所以,为了更好地完成这次设计,我请我的翻译谢小姐将谢灵运的诗歌译成了英文。相信我,谢灵运的诗,即使是用英文来读,也很优美。我记得我是在这样两句诗中得到的灵感:

    Cliffs are steep, mountain ridges

    crowded together,

    Islands wind around, sandbars are

    joined one after another.

    White clouds embrace the secluded rocks,

    Green bamboos charm the clear ripples.(此处谢灵运诗歌的精美英译均选用美国汉学名家Stephen Owen. 汉名:宇文所安先生的译文。)

    我觉得,前面两句的描述很适合C城区在温州的地理实况,而后一句则直接启发了我的设计。”说罢,他转身向我,说:“谢小姐对中国古诗造诣很深,我请她来告诉大家中文的原文。”

    奶奶的,一块烫手的热山芋,就这样扔到了我的手上!

    我站起来,鼓着两个核桃眼,向众人微微一笑:“王先生朗诵的这首诗,出自谢灵运的《过始宁墅》。原句是:“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雲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沥川接过我的话头,继续说:“谢谢谢小姐。我所设计的正是一块这样的幽石,灰色光滑的表面,可以倒影天空的云彩,既体现了‘白云抱幽石’的诗境,又与‘清涟’山庄的名称相呼应。同时也是对谢灵运这位在温州写出了‘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样绝世名句的山水诗人表示敬意。”

    他话音刚落,众人居然鼓起掌来!我看见田小刚的脸变成了黑色。

    所有陈述人全部讲完之后,大家都退到偏厅等待最后结果。

    过了十五分钟,评审团的主席谢鹤阳从大门中走出来,径直握住沥川的手:“王先生,评委一致投票同意了CGP的设计方案。祝贺你们。”

    结果在大家的预料之中。沥川笑着和他握手。我一直紧紧地跟着沥川,生怕那个谢主任说的“温州”普通话沥川听不懂。

    寒暄了一阵,谢鹤阳将沥川一路送出大门。在大门口他忽然说:“王先生,你去过楠溪吗?”

    “没去过。”

    “我出生于楠溪的鹤阳古镇。是谢灵运的后人,所以对你的方案倍感亲切。当然,我个人的意见不能左右专家的投票。不过,你的陈述让我们重新体会到了中华文明永恒的魅力。”

    “谢主任,我也是中华的后人,我对祖先的文化倍感骄傲。”

    接下来的话,我们更想不到了。谢鹤阳说:“那天的晚宴,谢谢你照顾我的母亲。她到现在还念叨着你。”

    “您……的母亲?”

    “家母姓花,是美院的退休教授。”那个带假牙的老太太!

    沥川在车上接受了众人的祝贺,谦逊地说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回到宾馆的时候,他又特地来谢我,说我的翻译帮了他的大忙。要给我发特别的奖金。我想了想,忽然问:“我译了那么多首谢诗,怎么你偏偏对这一首印象深刻?”

    他微微一怔,说:“因为你很少有拼写错误,只有这一首,有个单词你拼错了。”

    我是用word来自动进行拼写检查的。没有红线了才会把文档发给他。因此,我不服气,抱着胳膊,鼓着眼睛说:“是吗?不大可能吧。哪个词拼错了?”

    “‘Ripples(波纹)’你写成了‘Nipples(奶头)’。害我琢磨半天,那个竹子和Nipple是什么关系。”

    我大窘:“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岂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怎么不可能,”他说,“你一向心术不正。”

 楼主| 发表于 2021-8-25 13: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一


我是南方人,不习惯干冷的北方。因为认识沥川,我喜欢上了北京。毕业的时候有去上海的机会——其实上海才是我真正的老家——我都放弃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整个北京城都弥漫着沥川的气息。一别多年,每当我路过一个星巴克,或者闻到熟悉的咖啡味,都会心头忽乱,莫名地紧张,以为会再次遇见沥川。现在,我即将离开温州,因为见到了沥川,我又对恋恋不舍。

    René说,在瑞士小镇的街头散步,会有老人上来和你说话,听不懂的语言,请人翻译了才明白,老人只是想和你握握手,并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过十字路口,为让一个不识路标的行人,汽车会猛然刹车,停在离你十尺的距离。在美国,同样的情况司机早就破口大骂了,而瑞士人却会好脾气地向你笑一笑,挥挥手,给你让路。“Swiss people are freaky nice!”

    除了沥川,我唯一认得的瑞士人就是网球名星罗杰·费德勒。我觉得沥川的笑容和费德勒非常相似:很温和,很善意,很谦逊,没有狂喜的姿态;有一点点保留,有一点点羞涩。

    中标的当晚,大家去了这个城市最豪华的酒楼庆贺。很多人都喝高了,René喝了半瓶五粮液,喝趴下的有包括张总在内的五、六个。只有沥川在霁川的严格监督下滴酒未沾。除了服务员,我是这群男人当中唯一的女人,大家动不动就把我当秘书用。据说以前的朱碧瑄也是这样。我得提前到场安排菜单,和经理谈酒水的价格等等。虽然我也爱喝酒,但在这种场合下发酒疯是不合适的。我只喝了一杯干红,非常节制。

    吃完饭,喝趴下的人全被出租车送回了宾馆。没喝趴下的留在KTV包房K歌。我可不想挤在一大群半醉的男人当中给他们当免费三陪,于是就说有点犯困,担心明天会晕机,想早点休息,和江总打了个招呼后溜之大吉。

    我从洗手间出来,在门口碰见了沥川。

    “你回宾馆吗?”他问。

    “……不回。”

    “要不要叫辆出租车送你?”

    “不用,我散步回去。”我穿着一件羊毛短裙,裹着一件很厚的披肩。温州的冬天其实并不太冷。

    我的眼睛依然是两个核桃,看他的表情也还是一副一触即发的样子。

    他没有坚持。

    酒店的门是那种金色的不绣钢“十”字大转门,推起来非常沉重。我悄悄地想,沥川的腿不方便,走这种转门会很吃力。所以走到门口时我突然说:“等等,还有别的门吗?我不喜欢走这种门。”

    “Claustrophobia (幽闭恐惧症)?”他转身问我。

    “不是……”

    目光一个来回,他就猜到了我的用意,策杖径直地走进门去。我尾随而至,将转门轻轻拉住,不让它转得太快。他的行动在转门中果然有些迟缓。不过,他很快就出来了,我也很快跟了出来。走到露天的台阶,他对我说:“以后像这种情况,让我走在前面,行吗?我是男士,门很重,理当由我来推门。”

    “不说是,女士优先吗?”我反问一句。

    “如果门已经转动了,你可以先走,我来殿后。”

    “不会吧,这都是哪个年代的规矩啊?”看他一本正经地嘱咐我,我只想笑。

    “不是什么规矩,只是让你更加方便,如此而已。”

    “说到方便,我倒觉得,应当是行动方便的人照顾行动不方便的人。”

    “谢谢提醒,我行动很方便。”沥川毫不不示弱,一句话顶过来,我愣了半天,居然没法回嘴。

    说罢,他挥手叫出租。看见他坐进去,我也钻了进去。

    “不是说,要散步回去吗?”他问。

    “前面有个关庙,一直想去看看。今天正好顺路,你陪我去吧。”他冷冷地坐着那儿,弄不懂我的意思,干脆一路都不说话。我对司机说:“劳驾,关公庙前停一下。”

    车开了不到十分钟,关庙就到了。我和沥川一起下车。

    很小的庙,却有很好的香火。门前一排大红灯笼。当中立一丈许木人,手拿一杆大刀。面如重枣,长髯飘拂,气概威武,头顶有四个大字:“义炳乾坤”。

    齐膝高的门槛,沥川进去的时候,很有些麻烦。他不得不用手将是义肢的那条腿抬起来,才能越过去。我们一起来到关公面前。

    我点了三柱香,对空摇拜,念念有词,然后说:“沥川,听说过《三国演义》吗?”

    “听说过。”

    “知道刘关张结拜的事吧?”

    “知道。”

    “沥川,我要和你结拜。”

    “什么?”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谢小秋,要和你,王沥川,结拜成兄弟。”

    他的目光转向迷惑:“为什么?”

    “你知道,以我们现在的情况,兄弟关系要好过同事关系。”

    他摇头:“不明白。”

    “道理很简单。如果是同事关系,同事可以在任何时候发展成恋人。你肯定不希望我们的关系朝这个方向发展,对不对?”

    他点头:“对。”

    “所以同事关系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我看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移开目光,“可是,兄弟就不同了。兄弟是不能发展成恋人的。如果那样的话,就成了乱伦。乱伦的事,你我肯定不会做,对不对?”

    他冷眼看我,不吭声,不接话,猜想我在耍滑头。

    我继续说,声情并茂:“想当年,刘关张三人义结桃园,以乌牛白马为祭,发誓此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每次看到这一段,我都特别激动。”

    沥川皱眉,好像我是个外星人。

    不管那些,三柱香塞到他手上,我对着木人朗声发誓:“苍天在上,黄土在下,我谢小秋与王沥川,于今日此时,关帝面前,结成兄弟。从此之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是的,诸位看官,我在重复某个武侠小说的情节。武侠小说我看得太多,究竟本出何处,一时想不出来。我觉得,我和沥川的问题现代方法解决不了,只能换成古代的。所以我选择了这个地方:古庙、古像、古老的线香、古老的香炉。在充满古意的蜡烛烛光中短暂地穿越一把。从古到今,多少人是演着戏来谈爱,而我却是为爱演戏。想想看吧,我有多累。

    我慷慨激昂地念完誓词,却发现沥川侧身看我,连连冷笑:“我是男的,你是女的,请问,我们怎么会是兄弟?”说罢将手头的线香掐了,扔进香炉。掏出手绢擦手,打算要走。

    沥川这人外表温和内心倔强,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休想回头。

    “等等!”我拉住他,“这正是今天要你来的目的。只要你和我结拜了。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在你面前,只是男人,不是女人。我跟你,是雄性之间的关系。”

    面前人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大大的“V”字:“雄性?”

    “你当然知道,人与人之间,有很多种关系,恋爱只是其中的一种。对我们来说,它可以变得重要,也可以变得不重要。如果把这一层关系砍了,我们之间就会很轻松。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进一步粉身碎骨,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高。你说呢?”

    我舔了舔嘴唇,都不知道这些话是怎么冒出来的,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这么快就升华了。可是,沥川显然被我这一大串排比句搞糊涂了。我继续苦口婆心:“如果你和我结拜了,一切就了结了。我向你保证,我马上走向新生活,马上开始找男朋友。然后恋爱、结婚、买房、生子、孝敬公婆、购买养老保险,过上幸福的家庭生活。”

    他听得有点发呆,看着我,半天才说:“你保证?你真的能保证?”

    “当然了!关爷爷是什么人?关爷爷是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我在他老人家面前撒谎,不怕天打雷轰啊?”我用力拍了拍沥川的肩膀,“沥川,你们瑞士人一向也挺豪爽,你爽快点,别给你们的文化抹黑,好不好?”

    老实了。沥川以为这是中华民族的一个古老传统,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在关爷爷面前发了誓。

    “哎,”我拍了他一下,“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老大,你得罩着我哈。”

    “不论我是你的老几,”沥川瞪着大眼睛,很真诚地对我说:“我永远都会罩着你。You can always count on me.(译:你总可以指望上我。)”

    沥川有所有喜爱中国文化的老外都改不了的毛病:对咱们的文化热爱到五迷三道的地步。比如,沥川对我们的佛教建筑赞不绝口;见有什么宗教仪式,就虔诚礼拜,生怕别人拿他当外国人。

    这话他说得出自肺腑,我听得心潮澎湃。要知道,不论是恋人、是朋友、还是兄弟,谁对你说这句话,都不容易。

    下面这句话,是从我口中激动地蹦出来的,绝对不是月亮,绝对不能代表我的心:“沥川,你还是回瑞士吧,不必惦记我了。俗话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只要记得不时地给我发个Email就行了。”

    他看着我,神态很有些吃惊:“你?——让我回瑞士?”

    “嗯。”我吸着冰凉的空气,鼻子酸酸的,心中的那根弦就要断掉了。索性爽他一回: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新年新气象,你说的,对吧?”

    他站在那里,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说:“走吧。”

    过门槛时,我扶了他一把,他没有拒绝。

    临上车了,他忽然说:“小秋,你变雄性别变得那么快好不好?好歹给我个过渡期。”

    我幽幽地看着他,心很痛很痛:“沥川,现在你是不是轻松了一点?”

    他没有回答。

    一夜稳睡。

    第二天,收拾行李,大家坐飞机,两个小时之后到达北京。

    亲人们早已挤在人群之中。一阵拥抱后各自回家。René 和霁川直接转机回瑞士,沥川说温州项目刚刚开始,还有许多跟进的设计点明要他负责,他会留在北京一段时间。

    我们一直走在一起,约好一起叫出租车。可是,刚走出人群,我就听见有人叫我。

    “安妮。”循声一看,是萧观。好久不见,我有点不敢确信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人就是萧观。麦色皮肤,大冬天穿着短袖,露出粗壮有力的双臂。我对萧观的印象一直都是成功的儒商,没想到他穿衣显瘦,脱衣显肉。浑身上下洋溢着节日的喜气和过人的精力。他穿着一套白色的网球衫,背着一个巨大的网球包,好整以暇地等在一边。

    “萧总?”

    “刚打完球回来,顺便来接你。这位想必是大名鼎鼎的王沥川先生。”他伸出手,和沥川握了握,很热情,很老练。

    “您是……”

    “萧观。来自九通翻译。安妮现在的人事关系还在九通。所以我和你都算是她的上司。”

    “萧先生,您好。”

    “我和贵公司的江总、张总非常熟,除了翻译,我们还有其它的业务联系。我也做一点房地产。这是我的名片。”

    为了双手接这张名片,沥川放下行李,又放下手杖:“对不起,我没带名片,下次一定补上。”

    “听说温州的项目CGP已经中标了?”

    “是的。萧先生是消息灵通人士。”

    “以前在国家通讯社工作。恭喜恭喜!怎么样,我的干将安妮表现不错吧?”

    “非常好。谢谢你们推荐她来CGP。”

    萧观摆摆手,笑着说:“九通和CGP是什么关系?当然是给你们挑最好的。王总有车接吗?我可以开车送你。”

    “谢谢,不用。我自己坐出租就可以了。”

    “那我就不客气把安妮拐走了。”萧观大大咧咧地抢过我的行李,提在手中。

    “没问题。安妮需要好好放松一下。”沥川淡淡地说,“再见。”

    “再见。”

    在去停车场的路上,萧观说:“你受什么打击了,两只眼睛肿成这样?”

    “马蜂蜇的。”

    “嗤,撒谎也要讲科学,冬天哪里有马蜂?不是哭鼻子哭的吧?什么事那么严重,让你哭成这样?”

    “不关你的事。”心情不好,讨厌他穷追猛打地问。

    “给你发了邮件也不见你回,对我这个上司也太怠慢了吧。”他打开车门,示意我坐进去,“发现没,我换了辆新车。”——是辆奥迪的小跑车,车里散发着真皮的气味。

    “是吗?”我对汽车没研究,也不记得他以前开的是什么牌子。

    “才买一星期就吃了两张单子。”

    “为什么?”

    “超速。”

    然后,他讲了足足十五分钟的奥迪。各项性能、各项指标、和其它同档车的比较,我听得索然无味。

    “那个王沥川,你跟他熟吗?”

    “一般,工作关系。”

    “他这人好说话吗?”

    “还行吧,不大了解。”

    “我看上了一个项目,钱凑得差不多了,想拉他进来做个投资,主建筑也想找他设计。”

    “那你得自己去约他谈。”

    “先不着急。”他说,汽车一拐驶入一道小街,“这里新开了一家苏菜馆子,听说师傅手艺不错,一直想来尝一尝——我老家在苏州。你感兴趣吗?”

    “怎么好意思让你请客?”

    “跟我客气啥?”

    停了车,我没精打彩地跟着他进了饭馆。放眼一看,门面虽然不大,里面装修异常考究。服务小姐穿着清一色的缎面旗袍。

    其实,除了沥川,萧观是第二个单独带我出来吃饭的男人。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的男人和女人一样千姿百态。我不禁想起了沥川要我move on的那些话。然后,我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move on,move on, move on...

    菜单来了,萧观问我要点什么。我对苏菜没什么印象,就让他替我点。他三下五除二地点好菜,点了酒,我本来没胃口,苏菜又带点甜味,于是向服务员要了辣椒酱。

    萧观这才意识到我可能不习惯苏菜:“对不起,忘记问了,你是哪里人?”

    “云南人。”

    “云南人,难怪喜欢辣椒。我是半点辣椒不能碰,一吃就呛着。上次去一朋友家,他太太是四川人,空气里有很重的辣椒味,我一进门就呛住了,到楼梯口里咳了半天才把气喘过来。”

    “那你得离我远点儿,我无辣不欢。”我看着他,笑了。

    “辣椒酱是个好东西,以后带你下馆子,我要记得随身带上一瓶辣椒酱。”

    自我感觉真好,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将就你。我在心里嘀咕着。对吃辣椒的人来说,“辣椒酱”这三字简直是羞辱。我对辣椒可不是一般的爱吃,最爱秋天最后一季的辣椒,味重、劲大、辣起来嘴不疼胃疼。

    接下来,他开始谈这一年的国际新闻,美国股市、巴以冲突、原油价格、朝鲜核试验、泰国军变、欧盟对华政策。然后又开始谈体育新闻:意大利足球、NBA、一级方程式,温布尔登公开赛。我一个劲地听,一个劲地点头。真是好,省得看报纸了。怎么考研的时候没遇到这个人,时事题都不用复习了。

    “你平日主要以什么为消遣?”见我半天不吭声,一个劲地点头吃饭,他终于将话题转到我的身上。

    “看电视、看书、睡觉……”

    “你看《新闻联播》吗?”

    “从来不看。”

    他的下巴好像要掉下来了,说:“从来不看?你从来不关心世界大事?”

    “不关心,我特狭隘。”

    “那你怎么考上的研究生?”

    “保送的。”

    “那你都看些什么电视?”

    “八点档的婚姻剧:《牵手》、《不谈爱情》之类,也爱看武打片,最喜欢周星驰。”

    他唏嘘。

    “那你每天看报纸吗?”

    “看啊。娱乐、家居、城市生活——就看这三版,其余到手就扔掉。”

    “杂志呢?”

    “最喜欢《读者》,也看《家庭》和《知音》。有时看一下《今古传奇》,不是期期看。”

    “谁是你最喜欢的作家?”

    “杜若、蓝莲花。”

    “这些名字我怎么好像没听说过?”

    “她们都是非常有名的网络写手。杜若的《天舞》,强烈推荐。”

    “我觉得……你的文学趣味……嗯……怎么说呢,有待提高。我喜欢苏童,推荐他的《妻妾成群》,张爱玲也很不错。艾玛喜欢亦舒和梁凤仪。”

    我赶紧说:“对了,你和艾玛怎样了?有没有再续前缘?”

    “前缘?怎么可能?好马不吃回头草。”

    “艾玛挺不错的。年轻、貌美、有才、时尚。和你在一起特般配。真的。”

    他喝下一口酒,笑:“你晓得,有一本书里说过,恋爱中的人分成两类。一种是抒情型,这种人在恋爱中只寻求一个理想身影,哪怕次次碰壁,也百折不回。一种是叙事型,喜欢芸芸众生的种种色相。艾玛属于后者,我已经被她叙事过一回了。你呢?是抒情的,还是叙事的?”

    “不知道,没研究过。”我擦擦嘴,说,“我吃完了。”

    他的脸有些不好看。因为刚才他光顾着说话,没怎么动筷子。我倒是边听边吃,很快就结束了战斗。

    “没想到你的话那么少。”他说,“对了,那个手册,能不能麻烦你抓紧点,人家等着要了。”

    “我需要一个礼拜的时间,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晚上有空吗?到我家听音乐吧?有个朋友从国外带回来几张新碟,我有一套很好的音响……”

    “今天有点晕机,改天吧。”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做昏厥状。

    他打量我,苦笑:“我就这么没吸引力吗,安妮。我从未在任何女人面前有如此的挫败感。”

    “人生总不能事事花团锦簇。”

    他叫来服务小姐结账,不死心地又问:“你是不喜欢和所有的男人交往呢?还是独独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你是在暗示我是Lesbian吗?”

    “怎么会呢?”他看着我,说,“你是吗?”

    彻底无语了!我翻着白眼站了起来。

    萧观送我回家,一路上闷头不语,一副饱受打击的样子。

    下车的时候,他摇下车窗对我说:“安妮,我也是抒情型。当抒情型遇到抒情型,擦出火花是早晚的事。”

    他用火辣辣的眼光看着我,令我大感愧疚:“萧观,今天我心情不大好,眼睛肿着你也看见了。刚才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心情不好,不如晚上来我家听音乐?多聊聊心情就好了。”他不死心,做最后的努力。

    “谢谢,我不去了。”

    我回到屋内,倒在床上,想起了沥川以前说过的话:“如果你习惯有男人这么对待你,将来你会嫁个比较好的男人。”

    沥川,你害死我啦!


发表于 2021-8-25 14:22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连载小说!
发表于 2021-8-25 14:49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彩色风老师筝: 小说 沥川往事
发表于 2021-8-25 16:0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沥川出了什么事?是健康出了问题?他总得结婚吧,既然男欢女爱却不能得正果,这是什么事呀?
发表于 2021-8-25 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彩色风筝朋友的小说——沥川往事     
发表于 2021-8-25 16:43 | 显示全部楼层
水晶红豆 发表于 2021-8-25 16:07
这个沥川出了什么事?是健康出了问题?他总得结婚吧,既然男欢女爱却不能得正果,这是什么事呀?

小说精彩!故事感人!
发表于 2021-8-25 17:16 | 显示全部楼层

喜欢这部小说。主人公凄美的爱情奋斗的身影孤苦的身世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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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7 0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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