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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麻烦、痛苦,从不再向她诉说一句,自己默默地顶住一浪接一浪的
厄运。
后来我家被赶到一个大杂楼,我们住在一楼把角的两间屋。周围的男孩子知道只有一个
女孩子守在这里,而且是狗崽子,把窗户的玻璃都打碎了。我用纸条一条条地贴好。邻居强
迫我一个人交全楼道的电费,只因我家有电视和收音机。我当冲压工,在工厂出事故受伤,
这些我从没告诉过妈妈,也不向任何人诉说。直到有一天,小姨从武汉来北京看病,来看我,
看到了我居住环境的险恶,给我妈妈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跟机关说,要搬
家。这样我妈从干校跟军管会交涉,我们从大杂楼搬到一个与另一家合住的单元里的一间七
平米的小屋。五六个一同进厂的女学员帮我把东西搬到三楼。我自己象耗子一样,一件件地
把东西拖进屋摆好。
但是这就成了我后来十几年挨骂生活的第一罪状。
我在这里住了很短的一段,就去了陕西的三线工厂。妈妈从干校回来,挤在这么一间小
屋,又根本不会和邻居相处,可想而知心情有多恶劣。后来去陕西后,我每次回京探亲,大
概只有一天的好脸,接着就是没完没了地因为房子骂我。就因为我自私,只顾自己,丢了原
来的两间屋,一家人挤在这么个七平米的地方。然后就是你从小就坏,跟李锐一样。妈妈从
来没问过我那些年是怎么过的。妈妈下放湖北干校,我一个人在北京要给她寄那没完没了的
包裹,她的每件东西要在那家商店买,什么颜色,什么牌子,在来信中都是严格规定的,我
永远做不到一次就买对。邮局的规定也多,这么包不行,那么包也不行,常常一整个工休日
都用在跑邮局上了。那时还要给在东北插队的哥哥寄东西。还要惦记着住在留守处,只有八
岁的妹妹。工休日接她回家,给她作点好吃的,带她出去玩儿。
尽量让她感觉到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在关心她。所有这些,妈妈从来没有提问过,她也
从不问我在工厂作大型冲压工,只有 17 岁的女孩子是怎么对付那一分钟要抡 17 次的好几公
斤的大钢板的。吃得怎样,安全怎样。
不过,我并不是这个家里唯一遭到妈妈虐待的。她的四个弟弟妹妹对她不说“人人有本
血泪帐”吧,也至少都有一肚子的苦水。
我的大舅(我妈妈的大弟),用我爸的话,是个很有才华,非常能干的人-能得我爸如
此评语的人是不多的。他一生在武汉长江航运局作会计师,一生贫困,郁郁不得志,五十岁
的壮年就得肺气肿去世了。他是四个弟妹中受我妈害最大的。快解放时,大舅和一个一起唱
戏的戏友姑娘结婚了。
姑娘的父亲在武汉临解放前带着小老婆跑到台湾,留下大老婆跟着女儿、女婿。我妈比
爸爸晚两个月南下,一进武汉,就领着我的两个年轻、崇拜共产党,一心向往革命的姨斗争
大舅。要他交代是如何帮助老丈人逃往台湾的,家里替他藏了那些财产。这真是子乌虚有的
事,大舅当然不承认。为了表示革命干部不能包庇亲人,我妈一状告到舅舅的单位,单位来
人抄了家,还给舅舅连降两级。文革期间更是被全家下放农村。我文革中到大舅全家所在的
湖北烟墩去看他们。那里的水,一块雪白的新毛巾放下去,立时就变的黑黑的了。据说因为
池塘里的水含油太多的原因。
瘦弱的小表弟们要到很远的地方挑来稍干净的水饮用。既是这种水,也要先用明矾漂过
才能用。那几天我尝到了真正的亲情。舅舅,舅妈和几个小表弟,舅妈的妈妈(那个国民党
军官的大老婆)都是那么好的人。舅舅跟我讲了好多他所知道的我爸爸的事儿。说我爸爸如
何有才气。对妈妈,他没有任何的埋怨,只是说她太左了些。
多么善良的人!临去世前,大姨到医院去看他,告诉他我爸爸放出来了,我也回到了北
京。他高兴极了,又问:“悌忠呢?”意思是怕我情况好了,会象很多高干子弟一样丢了工
人出身的患难丈夫。
我的小姨在跑日本时,小小年纪受了惊吓,得了心脏病。也是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最
后一次犯病,她写信告诉我妈,想借些钱再看看病,争取新的希望。妈妈当即寄了二百元钱。
可是事过没几天,就又一封长信追过去,把小姨大骂一通。说她没有良心,范家的都没有良
心,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只跟她要钱。殊不知她的身体也极糟,就因为给小姨寄钱,这个
月没钱买补药、买海参。小姨读了信,当下差点没气死,立即让儿子把钱寄了回去。几天后
就咽气了。
妈妈的信在那本来就已很脆弱的生命上,踹了最后致命的一脚。小姨临死前,对大姨说:
“你们要有良心,我死后,绝对不许通知大姐。”
我的小舅五十年代在北京大学读政治经济学专业,学校领导本准备送他去苏联留学。因
为我妈既是小舅的监护人,又是老革命,就征求她的意见。结果我妈一句好话也没说,反说
我舅舅思想比较落后,小资产阶级意识较浓,不适于出国学习。断送了舅舅出国深造的机会。
我大姨(我妈的大妹妹)是我妈南下时介绍参加工作的。八十年代为了安抚大批退下来
的干部,中央定了一个杠扛。凡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号前参加革命工作的,都按离休干部对
待,享受百分之百的退休金和其他一些补贴。我妈却对我大姨说,她记得她是十一月后参加
的工作。幸好当年我姨参加工作填的表还保留在商业部的人事部门。管事儿的干部说,“这
回她可害不了你了。”看来我妈害人的名声是够可以了。
在我们家遭罪最大的还要数老阿姨。阿姨原来跟着我姥姥做事,解放后被枰 奖本 爸
爸去北大荒劳改后,妈妈有时发了疯地打几十页的电报去吵架离婚。她知道邮局是不会发这
么长的电报的,自己不去,逼着家里的老阿姨一趟趟地跑。阿姨顶着盛夏正午的毒太阳,迈
着一双小脚,往往一趟就要四十多分钟。而且先要挨邮局人的训斥,后要遭我妈的谩骂,常
常坐在屋里掉泪。我心里替阿姨愤愤地不平,可也不敢跟我妈讲理。我妈从干校回京后,阿
姨已五十多岁。
每晚只能在厨房用三张小方凳上搭块板子当床,挤在灶台间睡觉。后来家里在前边的楼
里的五层又分到别人家单元里的一间屋子,妈妈就让阿姨顿顿做好饭,端到那里给她吃。饭
菜稍凉了些,就要骂人。我很庆幸后来能够帮助阿姨。一九七O我去陕西后,一年回家探亲,
阿姨嘱我把她在我妈这里的情况如实告诉在河南的侄女婿,让他们编个瞎话说家里出了事,
无论如何要让阿姨回趟老家,阿姨这才得以脱身。后来我和先生正准备把阿姨接到陕西沟儿
里(我所在的三线厂在山沟里,我们都这么叫)度晚年时,我爸恰好解放了。
阿姨很高兴地来到了我爸家。爸爸一九七九年结婚的也是老干部的玉珍妈妈,对她就象
自己的老人。自己干的活比阿姨还多。
八八年阿姨觉得自己干不动了,执意要回河南老家。我九四年第一次回国探亲,玉珍妈
妈还特意把阿姨接到北京住了好长一段时间。阿姨说她没有想到自己的晚年会这么好。但是
她落了毛病,不能提我妈,一提就要失声痛哭。她受我妈的气和折磨实在是太多了。我妈这
个最“革命” 的人,对待阿姨却是绝对的资产阶级,而且是那种最坏的资产阶级大小姐。
我和妈妈彻底闹翻是在周总理去世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和先生,那时是我刚交
的男朋友一起从陕西回京探亲,约好一起去动物园玩儿。没想到一早就听到了总理去世的消
息。我们去商店买了黑布,裁成黑箍带在手臂上后就直接去了天安门广场。广场已降了半旗,
可还没有什么人带黑纱,人们用诧异的眼神注意我们胳膊上的黑布。第二天带黑纱的人才渐
渐多了起来。当晚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
妈妈和妹妹住在前边的五层楼的那间屋,我和老阿姨住在原来的七平米小屋。我直接回
到自己的住处。老阿姨一直没有睡,在等着我。我一进门,就急急地对我说:“你妈发了大
脾气,你快点过去看看吧!”我提心吊胆地上了楼,一进门我妈就问我野到哪儿去了,还没
容我开口,骂声就劈头盖脑地砸过来。说我在总理逝世的时候和男朋友去玩儿,太不要脸。
然后说悌忠的爷爷是伪保长,悌忠本人老奸巨滑,不是好东西。让我一定断掉这个关系,否
则就和我断绝母女关系。说我在外面乱搞,和人家弄出孩子来,她也不管。这时我实在是忍
无可忍了,觉得她怎么可以这么污辱自己女儿的人格。就回了一句:“你胡说八道!”这就更
不得了了,她一下子歇斯底里大发,连声让我滚。妹妹躲在被子里“呜呜”地哭出声。我一
路哭,一路走回自己的住处。伤心地问阿姨:“阿姨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我妈生的?”
这么些年,我真是越来越不信我妈是我的亲生母亲。觉得后妈也不会这么坏。当晚思前想后,
下决心走自己的路,
该是从妈妈的阴影下走出来的时候了,否则一辈子都不会有自我。第二天一早,收拾了
自己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家。自此,大概就回去了可数的几次,但是再也没有在家里住过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一九九四年圣诞节,那是我离开大陆四年后第一次回国探亲。跟
妈妈则不止有四年没见了。出国前,我没有去看她,那时正值“六·四”后,我的处境微妙,
又不了解她对“六·四”的态度,怕她再来个“向党汇报”之类的,没去道别。那应是五年
后第一次见面。事先哥哥帮我打了电话,证明愿意见我们,于是约好了时间。为防不测,嫂
子和小侄女要跟我们一起去,被我妈一口回绝:“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已感到不大妙,可
能会挨骂。哥哥说:“骂,你就听着,别还嘴。” 我带着女儿去了。一进家门,那久违了的
黑沉,抑郁,死寂的感觉就一股股地压了过来。难怪大姨总说,去一次,回来要压抑好几天。
多少日子心理的阴沉都去不掉。妈妈开了门,我心提到嗓子眼儿,不知这几年来的第一面会
是什么样儿。“来了?进来吧。”“忙忙(我女儿的小名)长这么大了,变得象个女孩子了,
小时候完全是个男孩儿样。”我心里揣摩着,“行,开头还不错。”这四室一厅的单元我只来
过可数的两三次。家具依然是早就认识的,到处积满了灰尘,没有什么象样的东西。屋里唯
一值钱的,大概就是那个当桌子腿儿的大金鱼缸架子了。还是五十年代,爸爸从琉璃厂买来
的。大金鱼让我淘气鼓捣死了。大鱼缸不记得命运如何。这个古色古香,年深越久便越发亮
的架子是文革中被扫地出门后,妈妈唯一没想卖的东西。普通家庭那时根本没有的三件套的
沙发,大的才卖了四块钱,小的暂时寄放到亲戚家。电视机本想卖,可寄卖行只给四块钱,
无异于抢,一赌气,又拉回来了。妈妈存了多年的一把象牙梳子,一个很精巧的景泰蓝钵子,
现在是很难得看到那样的手工了,是我拿到琉利厂卖的。记得得了有二十多块钱。
一套十二件的小瓷猫,人家说什么不要,说不是古董。我就是闹不懂,多可爱呀,不比
梳子,钵子好?这是爸爸当年从展览会上买回的样品,后来满大街都卖这种小猫,可是绝没
有我家这套这么逼真,这么精巧。直到现在我还常想起这套小猫,好象是抄家后不见了。
家里几大盒爸爸从苏联带回的幻灯片,破四旧都没舍得处理,那时也不翼而飞了。其他
家具我才知道都是公家的,如数还给了公家。我们整儿成了无产阶级!这个金鱼缸架子我们
在上边搭了块板子当了饭桌。现在,它还是老样子,我就坐在它的旁边。妈妈说:“自己倒
水吧。杯子脏,我也没精力洗,你自己洗洗。”杯子上确是盖着浮尘,我没洗,到了一杯凉
开水。妈妈坐在了那张老藤椅内。我很熟悉它,冬天总是被盖上各种棉垫。屋里没有沙发,
剩下的是几张方木凳儿。与其说是保持了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不如说这屋到处可见的凌乱,
满屋没有一件使人感到有生气的物件,透着屋子的主人对生活那么地兴趣索然,只是凑合着
活着。一种凄凉的感觉在我胸里涨着,眼睛只觉涩涩的。我从提兜里拿出带来的东西。一包
西洋参,一套不粘锅炊具。我说:“知道国内也能买到西洋参,但听大姨说,常有假货,给
你从美国买了点儿。现在的理论是老人少吃油,给你买了套不粘锅,炒菜可少放些油。”不
料妈妈接过我的话头,“范元坤,她怎么会买到假西洋参呢!?陈忠介(我姨父)在商业部
医药局工作,他们才是享受最好的东西呢!”那种尖酸,刻薄的老调直刺我的心口。我暗暗
骂自己,“好好的,干嘛要把大姨扯上受过。”我太知道,天底下再也没有姨父那么老实的人
了。他从来没给自己走后门买过药,从来是我妈要他买药,他没办法拒绝,才硬着头皮办的。
我太熟悉我妈这种德行了,用人走后门给自己办事,反过来又把别人批一通。我知道,
我给了我妈一个很好的开骂的由头。果不其然,从大姨开始,三下五除二,就径直地朝我爸
去了。“那个右倾机会主主义分子,反党分子。文革完了,以为自己平反了,又当了部长了,
当了中央委员,了不得了。在我眼里,他一钱不值!他还不是从组织部下来了。告诉他,苗
苗(我哥哥的小名)是在卡车上生的,所以有缺陷。这个儿子得给钱,他得管。李锐现在又
有老婆了,又当官了,有钱了,他必须要管这个儿子。这一点你一定要告诉李锐!”从开骂,
我一直直视着这张脸。过去多少年,我总是低头听骂,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这次,我极冷
静地端详着这张脸,听着,感叹着“人怎么会活得只有恨,而且这么刻骨地恨?”然后又骂
到我的朋友。
这个朋友的妈妈当年在延安也是有名的女强人,是妈妈的熟人,我去年托这个朋友春节
时看过我妈。朋友回来后写信告诉我,我妈很激动,痛哭流涕地向她诉说跟李锐的事。只可
惜她什么也没有记住,只记住大意是“李锐一贯反党,与党不是一条心。”临走这位朋友留
下了在大街上匆匆忙忙买的一个大果篮。
哪知道她赶上了奸商,表面的好水果下铺的是一层烂橘子。老太太蹬蹬地跑到另一个房
间拎来了篮子,把篮子举到我面前,“就是这个篮子。送烂橘子,你知道在旧社会这是什么
意思吗?这是骂人呀!说是叫朋友来看我,实际叫她来骂我!”这可是典型的范元甄的不讲
理。要骂应该骂这帮奸商太坏,怎么怪到买东西的人?退一万步,我的本意如果是送朋友来
骂她,怎麽会想到这种旧社会的伎俩?要知道我是 “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怎么
会知道这种旧社会拐着弯儿骂人的破玩艺儿。
接着又挖苦我的大忙人朋友:“还给我一张名片,经理头衔一大串儿!坐在这儿,腰里
的 BB 机‘哔!哔!哔!’地一会儿一叫,一会儿一叫。什么样子!那个俗气!”
我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数落这个朋友,“也不看看你看的是什么人,这么大大
咧咧的,害死人。去年春节到现在小一年了,老太太把这篮子溜溜存了一年,这气可是存大
发儿了,今天这关怕是不大好过”。老太太接着从我三岁就要打死她开始,一一历数我的罪
状,说我给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到了美国,以为了不起了,每年春节寄一百多美元来
打发叫化子。不记得什么时候,话锋一转,拿出了一块怀表。我听说过这种毛泽东诞辰一百
周年时出的头象怀表。紫铜色,古色古香,很雅致。老太太把表递到女儿面前:
“忙忙,你认识这是谁吗?”
孩子自进门来,老太太一开骂,眼泪就象断线的珠子,没有停过。这个孩子是在爱的温
暖里长大的,她常说的一句话:“因为我有一个坏外婆,所以得了个好妈妈。”这话不错。我
太知道妈妈是怎么伤了我的,我为什么不喜欢我妈妈。我刻意地避免一切我恨我妈妈的地方。
把我小时候希望得到而永远得不到,那份我理想中的爱都给了孩子。爷爷,奶奶,外公,外
婆(我的继母玉珍妈妈),姥姥,姥爷(孩子对我的姨和姨父的称呼)都爱她,呵护她。妈
妈,爸爸,丹丹阿姨(我那位朋友),外公,姥姥这些她至亲至爱的人,在外婆嘴里都成了
天底下最丑陋,最不要脸的东西。孩子的心整个儿翻了船。简直地就是找不到岸了。几次侧
过脸动着嘴,不出声地大声说:“妈妈,咱们走吧!”都让我压下了。我心里觉着,这大概是
最后一次来了,无论如何要尽量多呆些时候。
另外也是希望这个在蜜罐里泡大的孩子看看世界苦的一面。孩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
点头。
“他是谁?”
“毛泽东。”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毛泽东是谁?”
半天的沉寂,我的心简直不敢跳了。
这孩子如果把我们平日里在家的胡说八道变成她的想法如实说出,那可就别活了。
“不知道。”
半天,女儿抽噎着又蹦出了这三个字。事后女儿告诉我,“我知道毛泽东是谁,就不想
让她知道我知道。”我妈一下接了过去:
“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没有毛主席,就没有中
国革命的胜利,就没有我们的幸福生活。”
这句话一出口,老太太的眼泪就落了下来,象是先把自己感动了,“这年头还有什么人
真能这么记着他老人家的恩情啊!小孩子都不知道谁是毛主席了。”
老太太哽咽的说不下去。我不由地想起文革后期,中央的老人已经没有什么人不是敌人
了。总理的地位也摇摇欲坠,说不清是革命还是反革命。有一次,我妈百感交集地对我说:
“现在象江青同志和我这样真心革命的人是几乎没有了。”我妈把自己比作江青应该是确切
的,不为过的,也符合周围的人对她的看法。无论是我妈的好朋友还是坏朋友,亲戚还是同
事,都有一个共识:“范元甄/小范亏了没在江青的位置上,要不她比江青还江青。”
“我们永远不能忘记他老人家,要世世代代记着他的恩情。”
老太太哽噎地说不下去了。她说话时,我始终直视着她的脸。
那里没有半点的虚伪和作戏。我相信她说的都是心里话。
这个人是完完全全地与世隔绝了。生活在共产党和毛泽东建起的精神牢笼里。真的,现
如今这世道,是个人恨不得就得是个经理,腰上 bb 机乱叫,一百多块钱光鲜鲜的果篮,楞
敢给你装烂果子。还有谁会记着老人家呀?外边的老老小小,上至市长,下至草民,都脱了
共产主义的紧箍咒。
“六·四”则更是破了共产党的神话,没有多少人真再信党了。可是,妈妈文革后就再
也没有工作,又没有朋友。亲戚们是断不敢粘她。她就象埋在地窖里的陈年老酒,年代越久,
“革命”的味道越“醇厚”。其实她当年是很有过自己的思想的。她最开始倒霉就倒在给我
爸爸的一封信上。“大跃进”时,我爸在外地出差,我妈给他写信,询问外地的真实情况,
对报纸上放卫星的报导提出了质疑。我爸被隔离审查后,秘书清理他办公室的东西,在爸爸
的抽屉深处发现了这封信,把它交给了当时三机部的党组。这位秘书对我爸一个字也没揭发
过,之所以对我妈这么干,实在是对她气不过。我爸一出事,我妈就开始揭发他。秘书原以
为我妈跟我爸观点完全不一样,没想到我妈也有“反党”思想。既然观点一致,怎么可以这
么揭发呢?
我是在文革中才知道我妈的遭遇不仅仅象她一向跟我说的,完全受害于我爸。我们家在
六八年三月被抄了,妈妈随即被抓走,关在机关被群众专政。他们机关的专案组给我写信,
我当时已进工厂,在青岛实习,让我揭发我妈。说如果我揭发,就可不将我家的情况告诉我
所在单位的组织。他们告诉了我这封信的存在。我至今记得当时的震惊。不是震惊于她的“反
党思想”,而是不能相信她既然实际上同意我爸的观点,怎么可以一直以她是坚决反对我爸
的反党言行,坚定的革命者自居?我写了信,但是开头第一句话是:“我不相信我妈妈是反
革命,我相信她是跟着毛主席,要革命的。在这个前提下,我可以写我所知道的妈妈的问题。”
我写了一九六一年底爸爸妈妈离婚后有一小段时间,爸爸仍住在我们家的南屋。妈妈天天逼
着爸爸搬家。后来把他的枕头,被子从三楼的窗口扔下去。爸爸才因此从水电部要到了房子。
不过人也许是矛盾的。爸爸从家里搬出去后,妈妈到是时时让我们去看他,到他那里吃饭。
一九六O年爸爸在北大荒劳改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几乎饿死。在北京刚刚开始有高
价饼干卖时,妈妈带我去百货大楼,买了整整一箱苏打饼干。
我们坐三轮儿回的家。拉三轮儿的师傅还问我妈箱里装的是不是收音机。妈妈吱唔过去
了。那时一个工人的月工资只够买几斤高价点心的,要是让人知道这里装的都是饼干,不定
要遭什么样的白眼儿呢。除此外,没什么可揭发了。后来,我妈自己也告诉我,反右时,她
正在航空学院学习,她曾经很同情被斗争的右派学生马云凤。
认为他无非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说不上是反党,反人民。后来组织上撤了她的职,审
查她的问题,自己才猛然醒悟,吓坏了,“自己怎么能够怀疑到毛主席的头上!才认识到自
己问题的严重性。要好好认识,承认错误,重新做人。”这辈子,妈妈跟我说的心里话,大
概就是这些了。我觉得这么多年一直受了她的骗。她和我爸离婚,揭发我爸根本不是因为他
们思想不一致,而是她胆小,为保自己出卖了丈夫。她的倒霉也不是如她一向所说,完全受
过于我爸。从那以后,照在她身上的老干部的神圣光环,在我眼里消逝了。我的小舅,大姨,
还有妈妈的好朋友都反对过我的看法。他们说,我妈妈那时没有办法,为了孩子,只有那么
做。我至今不能同意。也许离婚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但是把我爸爸置之死地的揭发,却是
用保护孩子无法说通的。她是吓破胆了。那个当年认为 “毛泽东不就是个师范生?”(爸爸
告诉我,我妈当年刚进城时,跟我爸一起议论毛的话)的范元甄再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
一心一意地跟着毛泽东走的思想,跟着党走的没有灵魂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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