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来五去”,想起他,我就想起这个词儿。
不像老张,石头儿身上没有喜剧元素,但他经常能制造喜剧氛围。可是,他后来的遭遇,却有着悲剧意味。
石头儿叫石评枝,天津老高中,是30中成绩优秀的学生。他给人的感觉是正直睿智善良,也很随和,但就是有些玩世不恭,也有点孤傲。他的性格最后误了他,使得他回城比我们大家都要晚。最终熬到全连只剩他自己了。
说他玩世不恭,“有话为证”,他总是爱说:“一切全是假的”。有时,大家正聊在兴头上,被他兜头用这话一“浇”,顿时就被灭了兴致。但是了解他的为人,没有谁会计较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没坏意。
有一次,连里安排他和一名老职工赶牛车,算是轻活儿了,他很乐意。
那些日子,在我们出工的时候,经常会遇到他们的牛车。于是,我们站在路边,等他们过去。而石头儿则像山寨的“巴顿”一样,坐着他的“牛”吉普车,向我们挥手,做阅兵状。于是,有人的敬礼了,左手,还弯成了勾状,嘲弄着“石顿”(石头儿巴顿)。石头儿从我们眼前笑着移过,之后,队伍里也就爆发出憋了很久、痛快淋漓的笑声。这笑声追着石头儿走远,大家才去上工。
石头儿也很会插科打诨,往往接一个话茬,便可以逗一屋子人笑。当时那么多的逗笑的桥段,现在却硬是想不起来了。好在还有个“五来五去”一直记得。对了,也不是一个想不起来,那个给老张媳妇出主意做“皮裤衩”的,就是石头儿。不过,老张媳妇最终没有采纳,所以,老张也就一直没有穿上皮裤衩。
上世纪70年代末,是知青的胜利大逃亡。大家都在忙“往回办”的事,一般都是病退。连里知青陆续的走,剩下的陆续在办。心里长了草,平时议论的事,也都是这批又有谁批了,谁的材料还没凑齐之类。
人少了,屋里也似乎没有了往日的氛围,冷清得很。石头儿也显得安静了许多。但是,不知从那天起,石头儿又有了幽默的资源了。
一个办了好几次、材料都被退回来的人,也是天津的,皮肤黝黑、小个子。每次从团里打探消息回来,总要找石头儿聊聊。并且,边聊边还用纸牌算上一卦。
石头儿不会算卦,但是会说。摆了几张牌,就听石头儿说:五来五去,就把你捂在这儿了。你往哪儿走啊?那人于是就一言不发,悻悻然地走了。
两人的聊天,都是以算卦结束。每次石头儿说完,那人便立马告辞。有几次,我真的看到那人走时,僵硬的脸上,分明挂着几分失望。石头儿不知道,那人要的是稻草,而石头儿给他的泼却是冷水。
石头儿是开玩笑,但对那人来说,却是本已凉凉的心,此时更加了一层霜。那模样,怪可怜见的!
现在知道,那时政策已经是“让他们回来吧(当时高层领导的话)”,可不知为什么,真的办起来还那么艰难。
那卦,不单“五来五去”,就是摸到了别的牌,也统统一样“哇凉”的卦辞。如“一心一意你就呆在这儿了”,“二了二乎你就留在这儿了”,“三心二意你就办不成了”,“四脚朝天你就躺在这儿了”,摸到J更残酷,“你以为你走了,又把你勾回来了”。等等等等。在石头儿手里,那人是没有生路了!
两人这是做游戏,石头儿说出这些话,需要那人的反弹批驳才能变成玩笑。可那人“入戏太深”,全程都很虔诚。于是,游戏变成“洗脑”,玩笑也就变成“精神虐待”了。
终于有一天,剧情反转了。那天那哥们又来了,兴高采烈地来了,告诉石头儿他办成了。望着那人喜形于色的样子,我看到,石头儿的笑容中,不经意地划过一丝失望和失落。我突然意识到,石头儿好像压根儿就没办返城的事。心里很是惊讶!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办呢?
石头儿没办,因此,和他一样的人越多,对他就越是一种安慰。想想游戏时两人的样子和各自的心态,真是太残酷了。这件事,本来应该有“笑点”的。可是,说到这儿,我却很是心酸。
记得当时,有谁问过他(或许就是我,记不太清了),为什么不办?甚至,还有人说过要给他空白病历。但他只是说“办它呢?我让他们给我送上门儿来”。好像是这么回答的,不是原话,也是原意。
他当玩笑说,我们可都不觉得是玩笑,但也绝不会认为那是真话。那是什么呢?只能是搪塞。为什么搪塞呢?现在想起,仍然无法解释。据说,他呆到了最后,全连就他一个知青。
当时,一个人住一间几十人的大宿舍,空寂孤独可想而知。也是一个知青回访的视频,一个最后没走的知青(可能是县城的),在说到晚上就他一人时,突然停止,双手掩面,哽咽失声。我想,他当时肯定也是在那间大屋子里,深更半夜,独自哭泣过。
石头的情况和他一样,那孤独凄苦的情景,可以想见。
对于石头儿,又生出一个疑问,他为什么不考大学呢?以他的学历,老高中,据说还是重点高中,应该没问题的。为什么不考呢?难道也是“让他们给我送上门儿来”?
没人给送的!人生的事,自己争取都很难,不是吗?不知谁说的:知识越多,懂你的人越少。用在石头儿身上,再加上:读书越多,心智成熟的也就越晚。可能,阅人比读书重要。但是,石头儿如果一直在学校,读书工作,命运可能会好些。也难说,现在的学校……
石头儿好面子,这一点我们都知道。或许只是因为好面子,才让他拒绝求人,贻误了回城。他认为,大家一趟趟往团里跑,往医院跑(开诊断),都是求人,都是很没面子的事。文人的风骨,在世俗看来就是个“酸腐”。我自觉不太世俗,也认为他过于迂腐。至于他最后怎么离开的,也不得而知。
和石头儿在一个班、一个屋几年,太熟了,以至于现在还记得他的样子,说话、动作、表情,都历历在目。但是现在,写到这里,我好像对他又很陌生了。回城的事,人生大事,他却不愿同行。不愿说,也拒绝帮助。任凭“自由落体”似的坠落,丝毫没有抗争,这是为什么呢?
据说,他最终也没回到天津,而是回到了老家。前些年,听说他已经故去。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