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山丁树 于 2019-11-8 22:20 编辑
屯子
在兵团时,我上山伐过几次木。在我的记忆中,阿里河,是我几次伐木最隆重的一次。从准备开始,就气势不凡,有一种砸锅卖铁、背井离乡的感觉。并且,自始至终都带着挺大动静、喧嚣着的感觉——怎么会有这种印象呢? 那是在48连。准备阶段还有动员会,开完会就杀猪宰牛,我们班负责。记得我们是一排一班,这些人,除了眼镜(戴眼镜的)就是干儿狼(瘦干儿狼),且高矮不一,“猛男”组合。反正这一群的造型,怎么看都不像杀猪的。
后来,到了阿里河,我们又组成一副杠子,又“吸收”了“小炉匠”(造型以及神态,都巨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加入,有点“强强组合”的意思!说是吸收,其实是按类型归类吧!这段描述,只有48连的能看懂,并且,还会发出会心地一笑。就这帮人,从外观看,站在一起,不管是杀猪,还是抬木头,都应该是最“逗你玩儿”的那种组合。可就是这样一个组合,却完成了最不像他们干的活儿。干得出色不敢说,但是,顺利完成是毫不夸张的。
我们开始的任务是抓猪。如果说,在猪圈里抓猪是正常的话,那么,我们那天抓猪,则太不正常了。不知为什么,我们奉命去抓捕时,那猪却“恰巧”不在家(猪圈),都外出“办事”去了——谁给他们通风报的信儿啊?猪应该是散养的吗?也不谁把它们给放出来了,肯定是有人恶搞我们。否则,无法解释嘛。写到这儿时,我现在还认为这状况不正常。难度系数,马上从1.0上升到3.0了。
抓猪
那天,我们满街的寻猪、追猪、抓猪。“逃犯”七八个,“捕快”也七八个。手里“兵刃”则是棒子、绳子什么的。直闹得鸡飞狗跳,整个屯子都在沸腾震动。
抓了一只之后,我们就有了发现,抓猪其实要比抓人难得多。不只是猪,抓什么动物,可能都要比抓人难。首先,抓人,你的手感是熟悉的,不是什么毛皮、硬壳之类,不会有接触异类的不适感。其次,抓人,你尽可以接触他的身体,束缚他的手脚。但是,抓动物,你就没什么经验了。抓哪儿?怎么抓?当你追上猪的时候,第一个动作是什么?你是抓住猪蹄,还是像抓人一样,勒住它脖子呢?都觉得不合适——没处下手啊!
也不谁那么聪明,出了一招,“接力追猪”,把猪累趴下,就好办了。我觉得那人肯定用这种方法虐待过猪。但这招果然灵验,猪的体力在接力追逐下消耗殆尽,最后只能“爱咋咋地”卧地不起了。于是,我们一拥而上,从容地把前腿后腿两两相对捆住,然后,穿根木棒抬回去。
下道工序捅刀子,是老职工的事。可不知怎么的,等我们抬回最后几头猪的时候,就变成我们的事了——老职工们又被派去做别的了。谁也没想到“送弹药的民工”会直接被扣在“前线”打仗了。这仗不知怎么打啊?一脸的懵懂。
杀猪
对于一群没见过杀猪、不知道从哪儿下手的人来说,那光景真是可笑。猪就在那儿躺着叫唤,你就是不知道如何下手,有一种上了舞台忘词儿的尴尬感觉。好像一个天津哥们儿,此前一直是他给老职工做帮手。老职工撤了以后,“前线”的指挥权,自然就转移到他身上了,我们都表示愿意服从他的指挥。后面的事还算是很顺利。
猪处理完了,没想到还有牛——是不是像日子过到头了的节奏?我当时就那感觉,能杀的都杀,能带的都带!就差“坚壁清野”了。
宰牛更让我们看的目瞪口呆。不用刀子,用锤子砸头,一锤毙命。之前有人说,牛知道要死了,是会流泪的。我看了一眼,真不敢相信,那牛一进门,见到杀猪,便静静地流泪,泪水就从牛的眼角流下,我甚至看到了那牛的悲哀绝望的眼神。当时就不忍再往下看,现在也不忍再往下说了……
那年,去阿里河时拉的菜都冻了。好像土豆和白菜等菜冻了就不能吃了。所以,我们整个一冬天好像都在吃冻圆白菜。
冻白菜
肉倒是每天都有,但多数的肉,口感很怪。后来,才知道,尽是老母猪肉,嚼不动,还有股骚味。有人说,有骚味儿的是老公猪肉。我们追猪的时候,没觉得有老母猪或老公猪啊。或许,有我们也不认识。经这一说,大家后来吃菜都往外挑肉,扔了。其实,圆白菜冻了也不能吃,就像海绵或棉絮一样,嚼不动,还有股怪味儿。只是因为它冻了以后,品相比土豆和白菜还强点,才吃它。好像土豆冻了再化开是黑的,白菜冻了再化开,就是一滩泥。
阿里河的住房是一间新盖的学校教室,拳头粗的红木杆子搭成的铺,上面铺了些草。地方不够住的,于是,我们就睡到了铺下面的地上,自成一统,虽然冷一点,但也很惬意。
我们进山好像连锅端,整个连都过来了,似乎还有女生?不敢确定。女生抬木头?不可能!可是,老有个雪天里、女生带着大大的垫肩抬木头的印象,好像还是上海的女生,瘦小。如果是真的,那我们的“猛男”组合就不那么“逗你玩儿”了。当我写到这儿时,通过微信,证实了确有此事。
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是归楞和装车。住在镇子上(好像是镇子的边缘),每天到离镇中心较近的楞场,要走一刻钟左右。
楞场
楞场
走进楞场,人就很渺小了。高大的楞堆(原木堆成的堆)下面,我们像蚂蚁一样地在搬(扛)着木头往上爬。我们可不比蚂蚁,蚂蚁可以搬起自身重量多少倍的东西。我们呢?搬起自己体重的物体都费劲。可是,有一次看楞场的检尺员检尺,突然想知道我们抬的木头有多重。于是,经过计算,知道了,也吓一跳——被自己的能量吓到了!我们抬的木头最重时有两吨多重,每人平均总有3、4百斤。不敢相信!那我们还是“猛男”组合啊!甭不好意思!
但对自己的能力的质疑一直存在。以前在四季屯装船上跳,200斤的麻袋差点压趴下我,至今记忆犹新。为什么抬木头就能扛这么大分量?当时听到的解释是,同样这么重,大家一起扛可以,单独一人扛不行。为什么?好像没解。把刚才膨胀的心往回收收——或许,计算有误?
可是,即便是“猛男”组合,也有出糗的时候。其实,我们很少不出糗。和别的杠子不一样,我们的杠子,除了号子声之外,来回走动中,还总是带着一路的“喧嚣”。
和每副杠子一样,我们在工作上,也就是在“抬哪根”、“如何抬”之类的的问题上,也有讨论,甚至争论。这些“战略”问题,大都在抬起木头以后也就解决了。然而,在“技战术”问题上,还要有许多需要协调,即便是在抬起木头的行进过程中。譬如说在上跳时,除了号子会提醒,大家也会互相提醒,因为脚步不齐,可能会使杠子发生晃动,发生安全问题。所以,有时也会产生一些小摩擦。如果碰到对事情较为认真的人,这种“讨论”可以贯穿过程的始终。甚至把木头抬到地方,撤了钩子往回走的时候,讨论还在继续。
譬如说号子的第一道指令(杠头唱到)“哈腰就挂喽”——你往哪里下钩子?“吃”深“吃”浅、“吃”多“吃”少,都有讲究的,是要根据木头的长短和经验来确定。
再有,一个蘑菇头两端的人,就是大肩儿、小肩儿,在第二句指令“撑腰就起呦”的时候,必须要一起向上发力,直腰起来。否则,一个起猛点,另一个就趴下了。
有一个情节和“小炉匠”有关,一直记忆犹新。他的造型,确实还真有点像《智取威虎山》里名角孙正阳饰演的栾平。头上戴着忽闪着帽耳的皮帽子,棉袄不系扣子用根绳子当腰带。唯独表情相反,他爱说爱笑,并且,不笑不说话。抬杠子时,我们都爱和他开玩笑,或者看他“搞笑”。忘了谁和他一杠,印象中他老被压“趴下”,然后就是“哇啦哇啦”地大叫。不是人家有意欺负他,而是因为他老是背对着大家,看不见大家的动作。所以,老是慢半拍。
他是我们那副杠子最有特色的一个了。别人都是面朝前抬,而他总是面朝侧面抬;别人都是朝前走,他则是横着挪;别人都能够看到和自己抬一个杠子的另一个人和前面的人,他则因为背朝着大家,什么都看不见。走起来极不协调,就像16条腿的蜈蚣,有两条腿总在拌蒜似的。我们本来就是最具“观赏性”的组合,更因为他的“背对式”抬法,让我们愈发的“与众不同”了。
有一次,抬一根大木头,反复好几次都没抬起来。其实,我们真是“努”到头了,脊椎都“嘎吱嘎吱”响了,可就是抬不起来。“撑(掌音,知道是错的,可祖上传下来这么唱,咱也就这么唱吧)腰就起呦”,当号子再次响起,我们都玩儿命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我们反复尝试的举动,已经引起了其他杠子的注意。再抬不起来,以后就没法在“杠子界”混了。
大家都在暗中把自己的肾上腺素水平“调”高了(如果可能的话),于是,这次成功了。无法解释,同样的重量为什么这次居然抬起来了——虽然,依旧的晃晃悠悠,依旧一路的“喧嚣”。
最搞笑的是,把木头放下后,用尽了浑身气力、脸色发白、身子都打晃儿的“小炉匠”,却突然冒出一句:“哪边是北——啊”?光景十分可笑。我忽然记起,刚才的一路喧嚣中,好像他就一直絮叨着这句话。
原来,由于有人说了“小炉匠”,让他面朝北(就是我们大家朝的方向)。于是,他反复地在说着“哪边是北?”“哪边是北?”同样一句话,他质疑了说他的人,也在向别人宣示着“他一直在朝北”。而在我们这帮累的灵魂都快出窍的人来说,哪边是北都行,只要能尽快抬到地方,回去休息。
在我们这群“猛男”中,“小炉匠”的体格最弱,还有起码两三个和他也差不了哪儿去。是的,三杠和四杠其他人,都和他的体格差不多,但他们都坚持下来了。所以,我觉得,“小炉匠”很棒,和他同样瘦小的人很棒,我们大家都很棒!我们每天身负重压,几乎每天都要靠咬牙才能坚持下来,但最终坚持到了最后。
其实,营里有着强大的“杠源(抬杠子好的人,看他们抬木头是一种享受)”储备,为什么不选最强壮的上呢?最不解的就是,女生也上了。我知道“女人不能下江”的古训,是不是有“女人不许上山”这么一说呢?当时,这样的决定是不是有点太过“草率”。幸好没出事!
但是,阿里河那次还是有出事的——8连哈青“大洋马”遭遇不幸。那天他不知什么原因(有说因病、有说情绪不好)不愿意出工。但由于定额的缘故,他还是拿着“手搂子(短柄手锯)”上了山……据说是一根“回头棒子”(被伐的树木倒下时,压到周围树木或树枝,那些树干或树枝的反弹)打的,当时就不行了。
伐木
出事那天晚上,他就躺在我们隔壁的水房。我去打水,他就躺在那里的担架上,盖着一块布。我回来估计一下,他躺的位置,就是我们睡觉挨着的那堵墙的另一面。我们离他的距离,就是那堵墙的宽度,也就几十公分。我想,我们扛木头要是出了事,大约也会被放在那边。躺那边和趟这边,真是没多远。生死之间,也就这几十公分!
当晚,好像和哥儿几个就聊的这话题。这以后,大家好像老成了许多,我们那副杠子特有的“喧嚣”,也好像少了许多。
一个多月后,在我们撤下山的时候,车子的一次拐弯,车窗外,我看到了那堆属于“大洋马”的一抔土。一个鲜活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那里。车里很静,大家默默地望着窗外!
从抓猪开始的喧嚣,随着返回时的疲惫,以及对“大洋马”的最后一瞥,一下子静了下来。
车子颠簸着,这一路都再没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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