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1976年春,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在世的时候,中央做出一项决策——凡在文革运动中受到“株连”,随家下乡务农的中学生,一律按下乡知青处理。这英明决策如一缕春风,驱散阴霾,使全国无数青年重见阳光、回到党的怀抱。 我和哥哥都是随父下乡的中学生。捧着北京开来的知青证明,激动得哭了……然而,当地只落实了我哥的知青待遇,却将我拒之门外。因为我有病,落实了就得治疗。可他们又不明说,编出一堆“理由”搪塞,说我父亲“有历史问题”、我“读书没毕业”…… 我质问他们:党的政策历来是“家庭出身不由己,革命道路可选择”“重在政治表现”;况且,我父亲的问题已经落实,是人民内部矛盾。难道就因为我错投娘胎,就犯下了比我父亲的问题还要严重的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吗?我和哥哥是一奶同胞,我父亲也是他父亲,他读书也没毕业,为什么落实他的待遇? 回答是:“他是你的哥哥,比你大。” 有一个比自己大的哥哥,就阻碍了党的政策落实,这是什么逻辑?简直是天方夜谭,旷古奇闻! 为了回到党的怀抱,为了治好病重返公工作岗位,在炕上躺了七年的我不顾家人阻止,给党中央写了300百多封上访信。手指磨出茧子,灯火燎着了头发,好端端一双眼睛累成了600多度的近视…… 三年后,在国务院领导的亲自督办下,当地终于落实了我的知青待遇。 一辆白色救护车驶进小山村,县知青办的领导亲自将我接进县城,随后将我安排在旅馆,等候送往省城就医。 这时公社知青助理高俊义找到我说,有件事求我帮忙。 高助理是身材瘦削的山东汉子,急公好义,办事认真,刚直不阿。他是我的恩人,为我的知青的事,不知往县里跑过多少趟,与县知青办主任吵翻了,还找过县委书记……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能为他出力,求之不得。他说我是为一个知青的事求你—— 咱公社有名女知青,叫卢秀珍,原来在白泡子插队。那有个青年点,后来那的知青有的招工,有的返城,只剩她一个人了。当时县里传闻,某大队书记利用职权奸污了6名年女知青(后来被判刑),她一个人不敢继续呆在那里,便求家里托人给她办返城手续。她母亲早年去世,家里是后娘当家,父亲花了2000多元没有办成(对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这是不小的数字),吓得不敢再办了。为了不让父亲为难,她只好在农村“扎根”,经人介绍,嫁给了我们公社一个姓于的小伙子。 小伙子很体贴她,为人老实厚道又很能干。唯一缺点——成分“高”。 这怨不得他,家庭出身不由己。话是这么说,可后来这成分成了他俩的灾难。小卢和小于结婚后没有房子住,只好住在婆婆家。家里有好几个小叔子,一年后,家里的小叔子也要结婚,婆婆让他俩搬出去。 他们租不到房,想自己盖,林场不批买不到房木。我们那里是山区,这时,小卢见村里其他社员盖房都是自己上山砍树,就让丈夫也去。丈夫不敢,她便自己上山砍树,一棵棵扛回来,然后和丈夫一起脱坯、和泥,累死累活,用了两年多时间,盖了三间房子。为此,小卢累得七次流产…… 有了房子,可以安心过日子了,不料祸从天降,有个新落户的社员没房住,偏巧又是大队书记的亲戚,而这位书记又是省人大代表。于是,林场工作人员下来检查,问小卢盖房的木头是哪里来的。小卢拿不出买房木的发票,房子被没收,交给了大队。 起初,小卢以为自己真的错了,感激林业部门既没罚款,也没将她送公安局拘留。后来,见村里其他私自砍树建房的社员都平安无事,唯独自己房子被没收,而且给了书记的那个亲属,她才恍然大悟。 小卢没处搬,呆在房里不走,书记的那个亲属强行搬了进来。结果,三间房,两家各住一头。不料,那家人得寸进尺,寻衅吵闹,还把尿盆放在厨房,小卢做饭时,公然小解…… 小卢找到公社哭诉,要求为她主持公道。 高助理找到那位书记,书记说这事是县林业部门处理的,与大队无关。他找到林业部门,林业部门说这是按照上面的规定行事,不服可以去告。他又找到县知青办,知青办说林业部门的事咱们管不了,让他找到信访办,而信访办又让他去找知青办。高助理像个皮球被踢来踢去,无奈之下,他让小卢往上写信,可这些信又都转了回来…… “小成,你替她写写吧,就算帮我了。”高助理说。 “我怕写不好。再说,我的问题能解决是中央有政策,她这……”我说。 “我说你行,你就行!” “那我就试试?” 见我答应了,高助理一招手,早已等在门外的小卢走进房间。只见她二十五六的年纪,个子不高,穿一身发了白的旧工作服,身体瘦弱得像片树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高老师,我……”她说话细声细气,眼里噙着泪。 “别这么称呼,咱们都一样。”我说,“你以前写的上访信可以给我看看吗?” 小卢点点头,从怀里掏了出来。 这是一封油印的上访信,字迹隽秀工整,文笔极好。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我问:“这是谁写的?” “我不能说……”她的脸红了。 “可以理解,”我笑了,“这个人的水平远在我之上,你看这句‘我如一只孤雁,跌落沙洲’,我就是再苦读十年,也难达到这个水平。” “上面不重视,还不是跟没写一样……”高助理说。 “这封信的突破口不对。”见高助理和小卢有些茫然,我解释说:“这是个检讨书,通篇都是检讨自己的错误,什么我思想觉悟不高,平时学习不够,不懂法……文笔虽好,写得凄楚感人,让人落泪,但最后给人得出结论是,你值得同情,但不该违法砍树,林业部门对你的处理已经从宽,你应该知足。” “依你该怎么写?”高助理问。 “写上访信,首先要选准突破口。打个比方,就像杀猪,对准心脏一刀解决问题,否则对着屁股捅十刀也解决不了问题。” “说下去,说下去。”高助理连连点头。 “我觉得应该这样写,首先应该阐明,我(指小卢)是响应党中央、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的,扎根农村没有错;第二,插队知青没房住,县知青办和公社应及时解决,否则就是失职,国家有知青安置费嘛。” “一个人二百,我可以到县里去给她申请。以前知青这摊归张友管,我接手还不到一年……”高助理连忙表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知青没房住,当地又不解决,在这种情况下,知青为了继续扎根农村,自力更生自己建房,是减轻国家负担,没有手续可以补办嘛!” “照你这么一说,她滥砍盗伐还有理啦?”护理我的社员老徐在一旁插了一句。 “我没这么说。你继续往下听。关键是,那么多社员都砍树盖房子,为啥只没收我一个人的?而且,没收后书记给了他没房住的亲属,这不是假公济私又是什么?” “对呀!”众人说。 “还有,这位书记是省人大代表,能量大,下面的部门遇到问题绕着走,踢皮球,所以我的问题被推来推去,无人解决。” “对,就这么写!”高助理高兴得一拍桌子。 “那……那也得写写我的错呀。”小卢嗫嚅着说。 “当然要写了,就写我私自上山砍树错了——虽然是为了扎根农村,国家怎么处理我都行,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能只处理我一个人呀!” “如果那些人的房子都被没收了,他们不恨我呀……”小卢害怕了。 “我认为不会。咱们这新盖房子的有的是,有几家能拿出买房木的发票?这叫法不责众。顶多补交一点房木钱。” “好,就按你说的写!”征得小卢同意,高助理拍了板。 “别忙,最后我还有一条,今天的事你们必须保密,不许告诉任何人这封信是我写的。那个书记毕竟是省人大代表,我怕他以后报复。这可叫告他的御状啊!” “你俩不在一个大队,他能把你咋地?再说,还有我呢。出了事我兜着!”高助理拍了胸脯,说我的担心纯属多余(5年后我真的遭到了报复,这是后话,我将在下篇文字中写)。 我按照自己的思路,很快写好信,嘱咐小卢用挂号信直接寄给国务院全国知青工作领导小组,并祝她好运。最后说,如果问题得到解决,不是我信写得好,是国家领导重视知青问题,是上天锤佑你这个弱女,如果仍解决不了,我也没办法了。 五天后,我被抬上了省城治病的列车,而后又去了北京。因我的病情拖得太久,已经无法医治。二个月后,我返回了县城,重新住进旅馆,等待县里研究怎样对我进行安置。 无巧不成书。就在这时,护理我的社员老徐和一个陌生人,抬着一大箱子玻璃来到我的房间。一问才知道,陌生人和我一个公社,与老徐认识。 老徐告诉我,他姓善,他俩是老乡,还连着什么亲;他进城办事,把东西临时放在这。我和老善聊了几句,他说真倒霉,让人家给告了,而且告到了北京,县信访办把他叫了去,命令他一周之内必须把房子倒出来……听到这里我明白了,他就是占小卢房子的那个人。 他愁眉苦脸,像受了天大委屈是的:“你说这事能怨我吗,我没房住,大队把房子给了我,我就住呗,这事闹的……” 我为小卢打赢官司暗自高兴,不动声色地说:“你得快点搬呀,你应当庆幸,遇到的那个知青太老实了,要是遇到我们队的那个女知青,她敢拿刀砍了你,往轻了说,在你脸上挠一把,说你耍流氓,以后你还咋见人?” “是是。”老善吓得变了脸色,连连点头,“我这就搬,这就搬。我新找了个地方,没玻璃,这不,进城买玻璃来了。唉,这么老沉,公交车又不给拉,咋往回弄啊!” 恰好我有个朋友住在县城,是个玻璃匠。为了让老善早点搬家,我让老徐把他找来,按照窗户尺寸,把玻璃割了出来。 老善回公社时,拉住我得手谢了又谢。 我说不用谢,心想:将来要是知道那封信是我写的,你不骂我,就阿弥陀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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