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四海 于 2018-1-19 08:38 编辑
登上78次列车后,我发现车次变了游戏的规则也发生了变化。78次列车是专门运送知青的列车,它只在知青集中的地方停车,因此它在很多小站或是县城站都不停车,这就意味着我们在赵光上车后,再停一、二次后就直接到哈尔滨了,然后经长春、沈阳、锦州、山海关直到天津,从天津直接南下驶往上海。我们乘的这趟列车,也是赶巧了,乘务人员都是上海人,上自车长下至餐车的厨师都讲一口的鸟语,讲起话来唧里哇啦快的很,北方人很难听懂。精明的上海人查票方式也很特殊,他们不象东北人从车尾赶着查,把没票的赶进餐车,在餐车里补票;他们是把一节车厢两头堵,从两头查,凡是在这节车厢里沒票的,谁也跑不掉。然后由专人把没票的押到餐车去补票。我们晚上八点多上车,列车又停了两次后再没停车,坐车的人几乎全是知青,尤其是以上海知青偏多。
列车很快就过了绥化,时针指到了10点,突然我们这节车厢两头有乘务员晃动,我问宝兴说:“出什么事啦?怎么那么多乘务员?”宝兴起身环顾车厢首尾,就在此刻,听到乘务员讲话的声音:“ 知青同学们,大家坐好不要动,我们现在开始检票。由于人多大家不要走动,把票拿出来我们过去检………”突然其来的查票让我和宝兴吃惊,我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们就突然查票了。两头堵的方法确实很灵,没有办法只得跟着查票的人来到餐车。晚餐已经完毕,后厨的大师傅和服务人员都坐在餐车里休息,我和宝兴进来一看,车厢里已经有十多个没票的知青了,其中有四、五个上海知青,大家说说笑笑安然自得。一会,列车长带着一个年青小伙子来到餐车,二位坐在餐车收款台前,面对着大家。列车长五十来岁,中等身体,人长得偏瘦,长圆脸、嘴角带着笑纹;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像个很和善的领导。他旁边的那个年青的乘务员,看上去十八、九岁是个楞头青的小伙子,满脸的严肃、一脸的稚嫩气;看他的座相不象收钱补票的,倒象是审判的。列车长先讲了话,他说:“同学们,上车前沒买上票没关系,现在大家补票吧!”列车长说完后,半晌没人搭腔,这位领导看看大家,笑了笑,指着他面前一个上海知青说,“来吧小伙子,从你开始吧!”那个上海知青朝列车长眨眨眼说:“票太贵,我买不起,我只有二十多元钱。”说完他从棉服的兜里掏出一把钱来,放在桌子上面。那个年青的乘务员数了数桌上的钱,对列车长说:“车长,才十九块三毛,连一半的车钱都不够呀!”
那个上海知青接着说:“车长,对不起啊,回上海的车票太贵,来回一趟要一百一十二元,相当于四个月的工资,回趟家四个月白干。我家五个孩子,我是老大,我妈在里弄的小工厂上班,我爸爸没的早,我每月要寄十五元回家,所以我真没钱了呀!要不这样吧,给我留点饭钱,剩下的买票能到哪就到哪,如果你们不让我坐我就下车,行吗?……”列车长没有答话,看着桌子上的钱,显然是在思考着什么。在这挡口,宝兴说了话:“小伙子,这钱就不少啦,我还没这么多呢!”“你少废话,又没问你……你一边呆着,少插嘴……”宝兴一听,楞了一下,说:“嘿!你什么态度,你怎么说话呢?告诉你我们沒坐你们家的车,我们坐得是国家的车,是毛主席的车,我们是听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才去的黑龙江,才去保卫祖国,我们有钱坐车,没钱照样坐车,你别错翻了眼皮……”这时那个年青的乘务员说:“没钱就不能坐车,坐车就要给钱,你们知青不能是土匪吧?”此言一出立刻惹怒了许多人,这些没买票的知青立刻都叫嚷起来:“不许你污蔑人!”立刻餐车里乱作一团。
本来坐在一边看热闹的一位厨师,也情不自禁地讲起了话。他站在收款台一旁讲道:“小李呀!话不能乱讲的,怎么能说人家是土匪呢?现在谁家没有一个、两个的知青啊,我自己的小孩就是知青啊,也在黑龙江,车长的姑娘也是知青吗,也在东北兵团,不信,你问问车长吗?谁家都会有困难的,要搞搞清楚再讲话吗!”列车员小李忙说:“孙师傅我不是这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小李我问你,如果这个知青是我儿子或是列车长的女儿,你怎么办,你讲啊!”孙师傅的这番话显然刺痛列车长的心,列车长拍拍小李的肩膀说道:“小李你去把张小芸找来,让她收款。”列车员小李怏怏不乐地离去,一会来了一个年青的女列车员。张小芸坐在桌前,列车长说:“给他留三块钱的饭钱,剩下的钱给他打张车票,能到哪就打到哪吧。”很快就问到了我,我拿出电报让列车长看,同时说道:“列车长我爷爷死了,我突然接到电报,我还没攒够车钱呢,我们就有不到十块钱,您看怎么办吧。”列车长接过电报纸,打开一看,当然电文是“祖父病故速归”,看完后把电报纸递给我没言语,他接着问我身边的另个人,我一看这架势赶紧拉着宝兴转身就走,迅速离开了餐车。
火车很快到了哈尔滨,进站出站,然后径直南下。第二天的凌晨一点多,列车驶入天津站,去北京的知青必须在此下车,然后转乘去北京的车。列车进站后,我们帮助女生把行李搬下车,安排妥当后,顺着车厢往后走,打算从车站的后面绕出车站。刚刚离开车尾不到五十米,就看到前方站着几个人,朝我们喊:“回去!回去!走站台出站。”我们一看此路不通,只得转身走向站台出站口。来到出站口前,一位疏导员手拿电喇叭朝涌向出站口的人喊:“有票的乘客排队出站,没票的人员去补票室补票。”我听后,朝旁边一看,只见通道边上竖了块大牌子,写着:补票处。万般无奈之下,我和宝兴走进了补票处,我和宝兴商量好,在天津不能犯态度,爭取同情,打好感情牌,于是我边走边从兜里掏着我唯一的救命稻草———那封电报。补票处里已经没有人啦,我们走进屋里时,只有一位大叔在值班。进屋后,我们毕恭毕敬地站在那位大叔前。大叔看到我们说:“小伙子,从那来呀?”我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我们是北京知青。”“为什么没买票呀?”大叔问道。我回答说:“我爷爷去世,临时回家还没攒够买票的钱。”“到这沒钱的都这么说,怎么证明呀?”大叔继续问道。我回答说:“我有家里发给我的电报。”说完我把电报递给值班大叔。值班大叔戴上眼镜,在台灯下仔细看着,看了一会,他突然问了我们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他说:“你们认识李国英吗?”宝兴说:“当然认识,他是我们排长呀!大叔您也认识他?”值班大叔乐了,说:“他是我儿子。”我不由得心中大喜,心想这回好办了,我赶紧说:“大叔我们是国英的好兄弟,这回我们可找到亲人啦。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大叔指着电报正文上的小字说:“这收报地址不是建字107一营十二连吗?跟我写信的地址一样啊。”说完李大叔叫我们搬椅子坐下,聊起了家常。说到最后李大叔问道:“你们俩人什么关系?”我说:“他是我表弟,我爷爷是他姥爷。”李大叔说:“哎呀,你是姑表亲,既然这样,你们俩还有多么钱?”我回答道:“我们各有五块钱。”“你们俩必须买票回北京,不然到了北京再说没钱可不行了,他们会找你们的家里要钱的。”大叔说完,给我们办了到北京的补票,然后把我们送出天津车站。经过将近三个小时的候车,我们乘坐天津到北京的快车,在清晨六点钟左右回到北京。
时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又到春暖花开之时,知青们又要告別家人,展转回到北大荒。探亲期间,我联系到了金生,跟他讲了我这次回家的经历,他听后认为,我们虽有胆量,但过程不算曲折,于是我们商定再次冒险:扒车回赵光。离京之前,我散尽了我的川资,在四川饭店请金生和宝兴二人吃饭,那时四川饭店还在绒线胡同内,饭店里还是四合院,他们做的干烧黄鱼,真是物美价廉,八块钱一份,两条一斤左右的黄鱼,装满一盘味香可口;再有就是干煸牛肉丝,四块钱一盘,牛肉丝吃到嘴里,那麻、辣、韧,越嚼越香,至今难忘。买火车票的三十块钱,花了二十四,我准备就揣着剩下六块钱,和金生、宝兴回赵光了。
伴随着送站,我们三人买了站台票,隨着去东北的知青,在11点40分登上65次开行哈尔滨的直快列车。在北京始发的直快列车,都是凭号入座,而我们凭站台票上车的是没有座位的。于是我们三人无目的的在车厢里踱步,巧得很,当我们踱步到卧铺车厢门口时,意外的发现车厢的门没锁,推开门一看,居然是软卧车厢,更让我们意外的是,当我们扭到第二包厢时,门居然开了;我们三个人没带任何行李,每人只背个书包,于是我们毫无牵挂地、堂而皇之地坐到包厢里。
最高兴的是金生,他乐的快闭不上嘴了,说道:“哥儿们,太捧了!你们知道吗,这回咱们算是超上了,咱们坐的这叫软卧!都是给首长预备的,能坐软卧铺的至少得师或军级干部,最关键是这里它不查票呀!”软卧车厢里太舒服了,我们三人在车厢里又说又笑,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好象我们就是这里的临时的主人,由于一时的安逸使我们渐渐忘掉了自己的危险。列车在锦州车站停车、再起车后,65次列车开始查票,而我们却在软卧车厢里,自成一统逍遥自在。突然,包厢的门锁咔咔做响,门被打开,车长、乘警陪着四名军人走进包厢。车长和乘警见到我们三人不禁吃惊,问道:“你们怎进来的?”金生站起说:“我们是不速之客,见车厢门开着就进来了。”乘警问道:“你们的车票呢?拿出来让我们验验……”金生说:“我们没票,我们给你们腾地……”说完拉着我们就往外走。乘警赶步堵住车门,抽出手枪:“你们不许走!跟我们走。”我们想推开乘警夺门而出,又有两名军人也掏出手枪,把我们堵住。无奈之下,我们被他们带到餐车。
在餐车里他们先审问金生,然后分別又确定我们的身份,后来听说,他们把电话打到北京,好一通的调查,然后把我、宝兴与金生分开,留着金生一个人继续调查。很快,列车驶入了沈阳车站,那时已是深夜,乘警把我和宝兴交给了车站警方,车站警方又把我们转给沈阳市收容所。于是我们有幸在收容所里渡过了十二小时。从沈阳车站出来,在黑暗的街道上行走,几经转拐我们一行二十多人被送进一间类似大车店的屋子。
屋里没有任何家具,一溜大炕足有三十米长,炕上的炕席已经破烂不堪,多处露出土炕的浮土。大屋里只有一个电灯,昏暗的灯光象根蜡烛,屋里一股骚臭味,原来地上放了两只尿桶。我心里明白了,他们把我们当成“盲流”了,也许我们象那些盲流一样,被送回老家。再看看身边的同伴,他们当中大多数是面黄饥瘦,衣着破烂不堪,看上去就象离了群的孤鸟,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但是如果你与他们交谈,他们那狡黠的眼神,让你不得不提防他们。现在想起来,北京也有这样的地方,就在永定门车站附近,也挂着“流浪人员收容所”的牌子,也专门收容那些在车站或大街上要饭的或失助的人员,只是那个地方从来没进去过。难以让人相信的是,我在四十年前就在沈阳市的收容所里走了一糟。四月中旬,沈阳的夜里还是很冷的。屋里的火炕冰冷,坐在上面能觉得它能抽走你身上的热气,我们没穿棉衣,当你身上的汗落下去时,寒意便袭上身来,而我们必须以身体的热量来与寒气抗爭。我和宝兴商量着种种对策,估量着发生的种种可能。我们想起了与我们分开的金生,不知他的处境如何。从那些老盲流口中得知,如果人多,明天可能就遣送回乡;如果人少,就让盲流们干活,等人员凑多后,他们再遣送。我们明白了明天面临时的两种选择。在矇曚中,屋里人们被唤醒,既不洗脸也不漱口,大家排队每人领了两个窝头和一碗菜汤。早饭后,来了一位队长。这位队长,来到这些盲流跟前,转圈看了看,说:“今天人不少啊,足有四十多人,今天遣送你们回家啊。” 说完突然指着宝兴说:“那个小胖子,你出来,还有你……”其实指的是我,我和宝兴赶紧来到那个队长跟前,他问我们两个人说:“你们是干什么的?家在哪?去哪里呀!”我们回答说:“家在北京,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赵光七团。”队长听后摇头说:“这两地我们都不去,你们俩自己想办法回黑龙江吧。这车站淨胡闹,把知青送这干什么?”我和宝兴一听,心里这个乐,像开了一朵大红花。
我们还明知故问地说:“队长,您不送我们,我们怎么回去啊?”那个队长斜眼看着我俩说:“怎么来的,怎么回去,用我教你们吗?不想走可以啊,去那边筛沙子去……”我一听忙说:“队长,我不是那意思,我们走,这就走啊……”边说边从衣兜掏出仅剩半盒“前门”烟,塞到这位队长手里,说:“您抽烟,我们立刻就走。”就这样我们离开了沈阳市收容所,来到火车站坐上了去哈尔滨的慢车。慢车最大的缺点是,只要是站就停,连一个道叉口都要停一分钟;而最大的优点是,它不查票,乘客随便上下车。我们耐着性子坐在车上,到下午三点多终于到了哈尔滨,在哈尔滨我们沒下车,随着火车坐到三棵树,到站后仍没出站,直接坐上去齐齐哈尔的慢车,最终在晚上十点多钟,到达赵光。
到家啦!站在荒凉的小站上,放眼望去,多么熟悉的赵光啊!熟悉的车站,熟悉的水塔,熟悉的票房,熟悉的团部前的牌楼,熟悉的邮局、团部医院;完完全全一种到家的感觉,因为你知道,你再也不用漂泊,再也不用流浪,这就是你的家!我们到赵光的时间,比在一起乘65次直快列车的人,晚二十四小时。对了,还有金生没说,金生真姓姓聶,他爸爸是北京军区后勤部的一位将军,他爸爸的老战友在沈阳军区,也是一位将军,他在沈阳车站跟那位两位军人盘道,最后盘出熟人。他让车长把我和宝兴放走,有什么事他承担,所以我和宝兴才顺利地离开列车。其实,什么责任也没有,一没偷,二没抢,三没犯罪;何罪之有呢?金生告诉我们说,车长说了:扒车的知青见多了,敢坐软卧的你们是头一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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