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侯美度 于 2017-9-25 16:13 编辑
1957年6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了毛泽东起草的党内指示《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自此，反右运动在全国开展。这场运动共定了约55万之多的右派分子，到1980年，中共中央又改正了54万余人。 在这场运动中，我家的恩人，救过我爹的小娘舅何孝鋆遭人诬陷，被打成右派分子。可怜他，过了整整十九年饮血吞泪的日子，于1976年突发胃出血，入院手术治疗，由于医疗不慎而病逝，未能亲临几个月后昭雪平反现场。哀哉小娘舅。 2017年8月14日小娘舅的女儿、我表妹何蕙心碎地回忆道： “美度姐，我爸爸原在苏州工商银行任职，打成右派后下放到蔬菜农场劳动，降薪。妈妈也受牵连，从小学校长降为教导。后爸爸到区属小T工作，做最苦最累的活，逢节假日也不能外出。至76年2月18日因病在苏州第一人民医院病逝，过几个月后平反，他自己也没等来那一天。” “爸爸临终 只有你妈妈一人在身边。” 在我的记忆中，小娘舅是我家的美男子，他高大俊朗 ，为人正直，乐于助人，打成右派后，再来我家做客时，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愁眉苦脸，少言寡语。不过，姆妈（沪语：母亲）和爹爹对他的态度可一点儿也没有变，一口一个“小阿哥”叫得亲 。爹爹还亲自下厨为他烧好菜，有茭白炒鳝丝、红烧肉、菜心炒蘑菇等等，一桌子佳肴香气扑鼻，引得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闻香而来，馋得直咽口水。 岁月如流，几十年后，我从家人口中得知了姆妈的一个秘密：自从小娘舅打成右派后，姆妈便把每月的工资寄给小娘舅用，文革期间，姆妈寄得少了些，因为爹爹已被停发工资，每月只拿十几元的生活费。这个秘密一直被姆妈深锁于心底，从来没有向我们儿女透露过。 我完全理解姆妈的一片苦心，姆妈既是感恩图报，也是手足情深。整整十九年，姆妈手里几乎没有钱，她是怎样过日子的呢，现在回想起来，的的确确，我没有见过姆妈买过菜呀、水果呀、衣服呀回家。记忆中唯一的一次是在文革中，我陪姆妈到医院看病，在回家的路上，姆妈买了一角六分钱的生梨。至于姆妈为什么不买东西回家，我从来没有细想过。 在这里，我要责怪自己曾经做过一件给姆妈添麻烦的事。插队落户期间一次回上海，我在布店见到一款蓝白红三色条纹的长毛绒，令我爱不释手。于是，我狮子大开口地对姆妈说：“姆妈，我从小到大没有向您要过一样东西，这是我第一次向您要，也是最后一次。我想买一块长毛绒，做脱卸中长大衣的里子。” 姆妈有点犹豫，但也没有拒绝。后来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筹到这笔钱的，为我买下这块布料，化了22元多，相当于姆妈半个月工资。 最亲最亲的姆妈呀，是我错了，我太不体贴您了，求您原谅您的小女儿不懂事，给您增加额外的负担了。 值得欣慰的是：姆妈和我的母女关系一直是融洽祥和的，我们之间连一次小小的争吵都没有过，我还真是姆妈的乖乖女呢。 我的姆妈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白莲般纯洁的脸蛋。她一向素衣素面，我从来没有看见她戴过一次金银首饰。姆妈也有珍宝，是用一方褪了色的手绢包着的口琴，在我们家庭联欢会上，她的口琴独奏总是压轴戏。她还会唱歌会弹风琴。她曾经告诉我，她父亲极其热爱音乐，教她吹口琴，还准备教她拉二胡，可惜在她11岁时，她父亲得暴病去世了。 有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姆妈就是这样一朵出水芙蓉。 感谢上苍！我没有白来这个世界，能得到一个从天上飘下来的仙女妈妈。 姆妈共生育8次，存活7胎，是姆妈把我们七个小生命带到人间，谢谢姆妈！ 我家有一只藤编摇篮，有4只轮盘。姆妈一边摇一边唱摇篮曲，唱得可优美了，我们小孩子都听过，下面是姆妈唱给弟弟听的： 我家小弟弟眼睛小，眼睛小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把摇篮摇，摇摇我的小宝宝，安安稳稳睡一觉，今天睡得早，明天起得早，花园里去採葡萄。 这首摇篮曲，我至今能唱，为女儿唱，为孙儿唱。每当唱起这首歌，我仿佛又回到懵懂无知、混沌未开的儿时。 拍拍撸撸，百病消磨，食也消，饭也消，三餐茶饭长猪膘。 这是姆妈唱的另一首儿歌。在我们闹胃痛时，她一边用柔软的掌心按摩我们的胃，一边念诵。真是灵丹妙药呀，不知不觉，我们的胃不痛了。 姆妈说这首儿歌是她姆妈传给她的。现在，这件无价之宝已传到我女儿手中，还将继续传下去。 姆妈有一只木制药箱，长方体，姜黄色，里面放着红药水、紫药水等药品，还放着一只椭圆形的洗眼杯，有点像一朵喇叭花。由于这只杯子用的频率较高，我经常看到它放在前楼的搁板上，以便随时可取。如果谁眼里不慎掉入脏物，姆妈就用它盛上凉开水，为我们洗眼，我也洗过几次。我还看见姆妈用舌头舔掉小弟眼里的灰尘，这一招也是很管用的。 我5岁时，做过一件淘气事，是件什么事，我已忘了，但一定是很大的错事，因为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的爹爹，居然大声训斥我，我完全被吓坏了，吓得连哭也不敢了，一直躲在一张椅子背后发抖。当姆妈回家时，我不顾一切地扑向她，扑进她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说也奇怪，哭着哭着，我慢慢平静下来，所有的委屈、惊吓、害怕，都被姆妈温暖的怀抱融化了。 小辰光，我还特别痴迷姆妈用小手绢折的小老鼠。她折的小老鼠可神了，会叫，会东窜西窜，还会甩尾巴，逗得我和弟弟们格格直笑，开心里格来，能和姆妈一起玩，我们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宝宝！ 我上小学时，有一次二姨妈从温州到上海玩，请姆妈、我、大弟看电影。我们在天潼路一家电影院看了一部童话片。“睡吧，睡吧，睡觉就是幸福。”这是电影里反复出现的一句台词，出于巫师之口，居民听了这句咒语后，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睡着了，于是，巫师趁机占领了这座城市。 看完电影，我们在公交车站台上随口闲聊。姆妈说：“睡觉就是幸福，这句话是不错的，可惜被巫师利用做坏事体了。这部电影告诉我们要学会独立思考，只有独立思考才能不上坏人的当。”听了姆妈的分析，我才有点看懂这部电影了。 我中学时代的一个酷暑天，姆妈带回来一把椭圆形的蒲扇，很精致，扇柄尾荡着一束七彩流苏，扇面上题了一首诗：扇子扇凉风，扇夏不扇冬，若要问我借，要过八月中。 我一看觉得不对劲，又不明白不对劲在哪里，我就问姆妈：“姆妈呀，这首诗写得不好，为啥要写在扇子上？” 姆妈微微一笑道：“小美度，这把扇子是厂里同事借给我的，扇子上的诗是蛮自私的，如果你认为不对，可以不照着它做。同样道理，对书上、报纸上写的文字，你认为不对，也可以不要照着它做的。” 姆妈的这席话否定了中国的奴性文化，犹如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 每每想到姆妈，怎一个甜字了得，有一件小事让我感动到今天。 那是发生在我上班期间的事。一天，我去看望姆妈，她一看见我就问我：“小美度，你脸上怎么啦？”“姆妈，没有什么呀，好好的呀”姆妈关切地拿来镜子，让我照，我仔细寻找，发现左眼下方破了一块绿豆大的皮。 “姆妈，前几天，我在学校里搬书架上的新书，不当心新书落下来，碰到面孔了，擦破了一点点皮，没有关系的。”我说。 姆妈呀姆妈，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我这咪咪小的伤口，只有您，只有您会注意到，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姆妈更心疼我了！一时间，我泪如泉涌。 姆妈呀姆妈，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回报您的母爱，我为您做过菜；我为您写过信；我吻过您；我抱过您；我当面对您说过我爱您！------这些不够呀，不够！我要爱您到来生来世，我还要做您的 宝宝贝贝的女儿！ 我母亲何林，原名何琳贞，诞生于1920年10月22日，上海天潼路顺和里一个职员家庭中。祖籍安徽婺源，她父亲何云樵是常州车站报务主任，她母亲陆爱林是家庭妇女。 母亲有三个哥哥，即：何孝炎、何孝方、何孝鋆；有二个姐姐，即：何玦贞、何珮贞，有一个妹妹何珏贞。 我外婆，人称小诸葛，可想而知，在外婆手里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有一年冬天，外婆到我家来玩，正好撞见8岁的我带着两个弟弟，全身水淋淋地从后门进来，我们刚想叫外婆，小诸葛外婆已抢先开口道：“亲家，这几个小人要煞煞剥剥（沪语：厉害）打一顿，看他们还敢白相水伐。”幸亏恩奶没有依外婆的“锦囊妙计”行事，而是把我们拉进卫生间，换上干燥的棉衣。 原来，我和弟弟到游泳池玩，池里积了不少水，哈哈！老天爷给我们送大海来了。我们乐不可支地找来木板当船开，划呀划，我们是勇敢的水手，哪里知道，一不小心，一起掉进水里，成了落汤鸡。 我从小就知道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英雄，她善良、勇敢、温柔------，集世界上的美德为一身。她少女时代就投身于革命洪流，有时死亡就在一瞬间，但是，母亲不忘初心，从不退缩。母亲是很谦虚的，她的英雄事迹会在交谈中漏出一些片段，更多的事迹，我是从书中以及亲人、母亲的战友嘴里知道的。 1936年11月，正是日寇侵占、国土沦丧的危急时刻。上海发生七君子事件，沈钧儒等人因主张抗日救国，被国民党政府非法逮捕，这一事件激起全国人民的公愤和抗议。当时，母亲16岁，已是聂耳、冼星海歌咏队的队员，她和队友一起参加了救援“七君子”的游行。在去大场途中，一批警察包围了她们，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她们，不让她们往前一步。母亲站在第一排，和队友们手挽手，不往后退缩一步，她们对着枪口，无所畏惧地唱起了《救国军歌》。 1937年底，母亲到上海沪东地区新怡和纱厂当了一名书记工。1938年11月，母亲经顾励介绍，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根据该厂地下党组织的指示，母亲接受了三项抗日救亡任务：在布厂办地下图书馆；开办工人夜校；组织“寒衣捐”。 当时，日军在新怡和周围实行军事戒严，日本宪兵经常突然袭击进厂大搜捕，厂内则密布国民党暗探、日伪特务。新怡和斜对面还是日军宪兵司令部。环境险恶，任务危险，母亲不怕，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母亲义无反顾！ 在日本人的军事统治下，进步书刊只能秘密发行，只有四马路（今福州路）上的“美国书店”有售。购书时要避开密探，巧妙地从自己人手里取书，出门后交另一人传送，几经易手，才能摆脱敌人的跟踪。母亲就是用这个办法用自己的工资买到了许多进步书籍，有《西行漫记》《大众哲学》《论持久战》等。她将书藏在布厂纡子间的工具柜下面，供工人们借书阅读。 一本本书刊不断地从地下图书馆传到工人手中，为工人打开了一扇又一扇世界之窗，坚定了工人打败日本鬼子的信念。 中国厂长王子宿同情抗日，有次听到日本海军司令部要进厂搜查进步书籍的消息，连忙叫职员通知母亲等人，母亲把书藏在花衣包里。当一群日本兵闯进布厂，把刺刀对准母亲，逼迫母亲交出进步书籍时，母亲镇定自若地用日语回答：“先生，这里没有书，只有棉花。”愚蠢的敌人信以为真，放过了母亲，到别处去搜查了。 上海榆林路东晋城里2号是新怡和纱厂工人夜校所在地，这也是母亲和另一个工人合租的宿舍。卷起被褥，地上铺张大草席，墙上挂块黑板，就是教室，教师由母亲和顾励担任。工人夜校开办伊始，就如磁铁般地吸引了工人，从第一期蒋金娣等7名学员开始，很快发展到200余名。 两位教师用自己的钱买教科书《工人识字》（1—4册），她们针对工人上日夜倒班12小时后身心疲惫的特点，教的十分耐心。如母亲教认“平”字时，会讲述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理想社会，使工人懂得了人人平等的真正含义。 夜校组织了歌咏队和话剧团，母亲教他们唱《热血》《松花江上》等抗日救亡歌曲，和他们一起排抗日救亡话剧《阿英》《十字路口》《木兰从军》等。他们曾多次在沪东地区等公开演出，宣传抗日。 母亲还利用课间教唱《新女性》《五月的鲜花》《大刀进行曲》等歌曲，学员都能背能唱，回到纱厂滚雪球，很快，进步歌曲唱遍全厂。 1938年冬，八路军、新四军等抗日部队在各个战场同日军出生入死地进行战斗，由于国民党实行经济封锁。部队越冬物质匮乏，战士们在冰天雪地里仍衣着单薄。 八一三事变后，流落上海租界、聚集在数百难民收容所的大批难民，数九寒天，衣食无着，受冻挨饿，濒临绝境。 八路军办事处、中共江苏省委联合上海各进步团体，多次发起各种募捐活动，以支援前方战士和受难的劳苦大众。 母亲和陆桂芳等地下党员组成了布厂劝募队；地下党员吴国臣组织了麻厂的劝募队。他们深入每个车间，向工友宣传。 多才多艺的母亲自编自唱《劝募歌》： 募寒衣，请捐助 要募寒衣千万数， ------ 雁南归，树叶黄， 想起战士在前方， 浴血奋战西风里， 还是穿件单衣裳， ------ 在新怡和纱厂的各工段都响起了母亲扣人心弦、声情并茂的《劝募歌》。在两支劝募队的宣传下，大部分工人慷慨捐款，职员严仲简、何孝方、洋职员哈特门等也郑重地捐款。 1939年4月，暗探顾秉乾偷偷地把一卷抗日传单塞进吴国臣的宿舍里，然后向日本宪兵司令部报告，15日一早，日军抓走了吴国臣等7名工人。吴国臣威武不屈，在敌人的刑场上英勇就义，年仅18岁！面对日寇的残暴，母亲和工友没有低下头来，他们继续战斗。 新怡和职工的捐款一部分交银行及报社代收，另一部分由地下党转送给新四军。当时《译报》和《朋友》杂志，都刊登了新怡和纱厂的捐款数额。 抗战胜利后，上海地下党在沪东地区及时组建了“民营纱厂委员会”，母亲任委员，联系新怡和纱厂的工运工作。 母亲说服二哥何孝方，腾出他家扬州路三民坊6号客堂，作为失业工人登记处。自从抗战后期，日军占领新怡和后，工人都失业在家，听到消息后，纷纷来登记，很快，万余名工人进行了登记。 1946年初，年关将近，失业工人急需救助。这时，国际慈善机构恰有一批救济物资。母亲和庄辉（民营纱厂委员会委员，联系老怡和纱厂工运工作）组织近千名新老怡和失业工人，去嵩山路国民党上海市政府“失业工人救济会”请愿，要求救助。 陆京士会长当面答应考虑工人的要求，但是，迟迟不兑现。 于是，母亲请叔叔何其森、小阿哥何孝鋆帮忙，打通了联合国驻上海救济总署的关节，两人均在总署工作。社会局不得不答应给新老怡和纱厂的失业工人救助。 一袋袋救济面粉如小丘般堆放在福禄街小学的操场上，两厂失业工人每人领到一袋面粉，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 1946年1月25日早晨，母亲和庄辉带领千余名新老怡和纱厂的失业工人，顶着刺骨的寒风，步行到外滩22号怡和洋行所在地，向英国资方索取遣散费，每人16000元，以补助工人失业后的生活艰难，工人们把洋行大楼围得水泄不通，前门后院都有专人把守。 为了防备国民党当局无理干预，母亲又派一部分新怡和工人去社会局请愿，要求当局正视工人们的苦难境况，迅即进行调解，敦促英国资方答应工人条件。 斗争持续了二天一夜，洋行终于同意发遣散费。《新闻报》1946年1月27日第四版刊登了新老怡和纱厂失业工人工会领取遣散费的告示。 母亲是仁慈的，她一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即使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也没有。但是，母亲却在文革中被恶人伤害了。她被非法关进上海第一毛条厂的私设监狱审查。在我家门口的批斗会上，一个工人造反队员诬陷母亲是大叛徒，还硬逼母亲承认。 母亲泰然自若地回答：“我不是，我不能叫，毛主席教育我们要实事求是，我不能瞎说。” 母亲的回答遭到这个灭绝人性的恶徒的毒打。 宁可玉碎，不能瓦全!母亲以死抗争，用生命维护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 虐待一个母亲，就是虐待全世界的母亲！虐待母亲者，必遭天谴！ 在中国的历史长河里，出现了无数个新女性，前见秋瑾，后见屠呦呦。母亲啊母亲！您的骨头是最硬的，您的人格是最高尚的，您，也是其中之一！ 母亲啊，您永远是我的骄傲！ 写于2017年9月3日
| 
发表于 2017-9-21 17:31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