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刚当车老板那会儿,咱真的没啥技术。排长照顾,吃劲的活儿不给咱派。可是越照顾,咱心里越不得劲儿。人有脸,树有皮,咱也算是个“时代青年”吧,不能老当半拉子啊。
可要真正练成个车把式,那可不是一天两天。咋办?先走个捷径,咱先得把自个儿和这挂车弄得有模有样,叫别人大面儿上一看就是个成手。
我研究了,车把式,打眼一看像不像,要点有二:一是本人的一身行头,二是四匹马的精气神儿。
先解决行头问题,这比较容易。
大库里领一件老羊皮袄,这是车老板的劳保用品,没什么稀罕的。关键是要捡旧的。黑卡叽布面儿脏兮兮,前襟略有几个破口子——这代表资历。皮袄上身,扣子千万不能扣上,要左右大襟一缅,裹紧喽;腰里扎根麻绳,领口敞着露出羊毛;脑袋上扣顶狗皮帽子,两帽耳朵耷拉着,随着走路一扇乎一扇乎的;膝盖往下打上人字纹儿绑腿,蹬上毡疙瘩(毡靴),走路要跟木偶似的摇摇摆摆,这才有车老板的范儿。最后,两只军绿色棉手闷子用一根绳子连上,往脖子上一挂,得,全套职业行头搞定!您甭说,这一倒哧还真找到感觉了,可总觉得还差点啥。细一琢磨,嗨,龙画完了,睛没点——烟袋锅子啊!您瞧哪个资深车老板儿不叼个烟袋锅子啊?可咱是个时代青年,也得有点创新不是?东阳镇跑一趟,买回个烟斗,这回啥也不缺了。往车耳板子上一坐,大鞭杆抱在怀里,腰哈着点儿,脑袋略低,与水平成30度夹角,眼神儿散散的透着满不在乎,嘴角里咬着烟斗,从嗓子眼儿深处轻轻的挤出一声:驾!
一个“正宗”车老板闪亮登场。
这回该解决马的问题了。咱接车的时候,四匹马,除了辕马“青儿马子”小有名气,其他三匹都是不招人待见的末流货。套上车,蔫头巴脑,瞧着就不式样儿。搭上咱这技术也是差点儿,拉着重载,有个泥坑水塘的,误住(陷住)的准是我,还得求别的车老板帮着拉,边上围一圈人看,那场合,现眼现大了。唉,那会儿,咱真是武大郎卖豆腐——人熊货囊啊!
咋整?想辙呗!咱研究了,一挂车,要看上去显得精神,四匹马的毛色要一致,统一着装嘛。另外,尽量要小口马。俗话说“人老奸,马老滑”,这四匹马也要实现年轻化。
那些日子,我脑子里成天想着和别人换马。
连里的好马,像大银鬃、白头星这样的“一线名马”咱也就是在一边瞅着淌哈喇子的份儿,这辈子也甭想沾手。眼睛瞄着和咱这同档次的马,瞅准了,找人家软磨硬泡,死活要换;一换一不行,再搭配一匹,俩换俩;还不行,就找别的车老板帮着忽悠。这就跟现在炒外汇似的:美元换欧元、欧元换日元、日元再换澳元。。。。。。真是五马倒六羊啊。三倒两倒,半年以后,终于把三匹前稍子马倒成和辕马青儿马子一样的青灰色了。而且从左到右,个头逐次增大,一水儿的不超过9岁口,看上去那叫一个整齐、精神。最闪光的,是四匹马有八只眼。什么?我废话?您哪儿知道啊。干活的马被老板子不小心用鞭子抽瞎眼的多了去啦!您听听这马的名字:大单眼、小单眼、黄瞎马。。。。。。唉!当牛做马不容易啊!
这回行了,行头置备齐了,车马也光鲜了。像不像,三分样儿,咱可就有了车把式的样儿了。没人的时候,找一墙旮旯背过脸去偷着乐啊。您说说,我那会儿是不是挺会理财的?可是为啥现在炒股老挨套,赔个底儿掉呢?唉!越活越回旋哪!
表面文章做完,该练真活儿了。
风雪夜归路
那是1972年冬季的一天。
早晨起来,天空阴沉沉的,布满雪云,刮着小北风,嘎嘎冷。线杆子上的广播匣子在播天气预报:今天最低温度零下三十八度。
吃罢早饭去马号上班。大车班的“基地”是马号东头的一间房,分里外屋,里屋一小铺炕,住着“老跑腿子”(大龄未婚男人)饲养员大老徐和早年间因政治问题被发配到北大荒的文化人陈述平;外屋是水井、炉台,地上堆着各种杂物。车老板们聚在这儿,派活儿唠嗑学习毛泽东思想说黄段子吵架开展革命大批判抽烟。
拉开门,一股混杂着“成分复杂的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屋里昏暗,几秒钟后眼睛适应了光线,看见了班长的脸。
“你今天去给团部的*参谋家送一车豆秸。”班长对我说。
这是好活。一整天,就是装、卸一车豆秸,其余的都在路上;可以路过营部、团部的商店;卸完车人家还管顿酒饭。班长很照顾我,我是知青,还不到二十岁,能扛得起大鞭杆儿不容易,因此常常给我派些“俏”活儿。
跟车的哥们已经在门外等着。这活儿对于他也很“俏”,只需给我把车装上,我出发他就下班了,可以休息半天。整整半天哪!
套上车去场院装一满车豆秸,再用两根粗麻绳从前到后拢好,绞紧。到团部有将近四十里,路坑坑洼洼的,半道颠散了就麻烦了。一切停当,看一眼这车,长宽足有五米多,高有三米多,辕马只露出个脑袋,实实在在的一车。人家参谋也不容易,拉一回,别让人吃亏。
这就快到晌午了,提前吃完了饭,蹬上烤得干干的毡疙瘩,穿上老羊皮袄,扣上狗皮帽子,爬上车顶,大鞭杆一甩,出发!
刚下过一阵小清雪,地上薄薄地铺了一层雪粒子,车轮子压过吱吱的响。没风,空气清冷清冷,似乎凝固了。凛冽的凉气顺着鼻腔沁入肺叶,使人不由得精神起来。
四匹马一上午几乎没干活儿,又喂饱饮足了,这会儿精气神儿十足,不用吆喝,拉着车,脚步齐刷刷的在路上慢跑,看着有点儿像受阅部队的意思。我在车顶上坐着,把身边的豆秸扒出一个坑,将下半身埋起来——这天气,穿再多,时间长了也会冻脚。路上没有车辆和行人,广袤的原野上一片静谧,只有马掌铁有节奏地敲击冻土的声音。偶尔我打一声响鞭,向天地宣示生命的存在。
到团部找到参谋家,卸了车,一家人直道谢,把我请进屋,上炕,小酒菜早就摆上了炕桌。要说兵团的民风就是纯朴,别看咱小,人家童叟无欺照规矩办,那叫一个热情,参谋亲自陪着喝酒,弄得我心里满是成就感。
吃饱喝足,一问人家,四点多(那会儿咱穷,没手表。),天已经黑了,往回赶。
刚出团部这雪就下上了。开始是小雪粒,不大会儿就成了大片雪花儿,还起风了。过了团部医院往东,这风就越刮越大。我心想:可别让咱哥们赶上“大烟泡”啊!真是倒霉催的,想啥它就来啥,跑出没几里地,这风雪就真成大烟泡了。一阵阵的大风裹着雪面儿满世界乱窜,天地间一片混沌,旷野里也没盏灯,眼前黑乎乎,除了这白毛子风啥也看不见。难怪东北管暴风雪叫“大烟泡”,您就想像一下抽口烟喷在透明玻璃罩里是什么样儿吧。
大烟泡一刮,这风也不按套路出牌,整个一个“东南西北上下风”。马拉着车跑,风裹着雪面儿追着车直往脖领子里灌,人一激灵一激灵的。我坐车上,放下狗皮帽耳朵,缩着脖,把老羊皮袄裹紧又裹紧。亏得刚才喝了酒,从里往外还有点热乎气儿,有酒劲儿顶着,胆儿也还肥着哪。
团部到二营营部这段路不到二十里,一多半儿只是在路边用开沟犁拉了两趟排水沟,没种上树,这一刮大烟泡,不一会儿就沟满壕平,看不着路。天太黑,路边那条隆起的水渠这会儿也看不见。没了地标可就分不出东南西北啦。又跑了一会儿,风雪更大了,噎得人上不来气儿,雪粒子打得睁不开眼。马的速度明显下来,慢慢儿成了走着了。我就有点含糊,这要是迷了路,到明早,哥们这一百多斤可就又凉又硬了。
要说这人还就是万物之灵,那会儿,咱脑子里“蹭”的一下就蹦出一成语——老马识途!备不住这马儿认识回家的路,咱就把这小命儿交给它吧!我心里就默念着:哥儿几位,兄弟平时没亏待你们,今儿个可得好好给我练活儿。咱好歹回了家,大老徐那桶里泡好的豆饼我给哥几位一人偷一桶……明儿个咱指定不出车,放你们假,排长那儿我说去……小毛驴儿(里套个头小,叫“小毛驴儿”),平时我是打了你几回,那不是没办法嘛,谁让你是里套啊?这回到了家,兄弟我再也不打你了……
这一路上就许了不知多少个愿。说实话,什么成语,咱是没辙了,放挺了,听天由命了,让马拉着走哪儿算哪儿吧。
就这么顶着大烟泡蹭着走,一路上没见着一个活物。这不到四十里地要搁现在,一踩油门,和边上人唠几句嗑的工夫就到了,可那天我就像走了一辈子!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眼前出现一片黑乎乎的房屋轮廓,紧接着就进了屯子,我知道这肯定是十二连了。过了十二连就是营部,往南一拐一条大直道,十八里地,直接就奔了家了!我这心哪,忽悠一下就归了原位——为啥?接下去那条路两侧都有树,雪再大还能漫过树去?能看清路咱就没事儿啦!
马儿的想法跟我一样,上了奔八连的路,就开始加快速度了。大烟泡继续刮,风掠过树梢发出尖利的啸叫,平时嫌太厚的老棉裤这会儿薄得像层纸,毡疙瘩也不管用了,脚尖在里头佝偻着就没伸直过,整个人冻得像一部缺少润滑的机器,关节发硬,哪儿都不灵便。最要命的是越冷越想撒尿,您说这事儿闹的,这时候在野外撒尿简直要了嘎拉哈啊!
酒劲儿早就下去了,肚里空空,估计这会儿得有零下三十多度,冷到骨头缝里,上下牙直打架。不成,咱得跟着车跑。几匹马儿特理解我,跑得不紧不慢,让我能跟上。跑着跑着,还真缓过来了。呼出的热气在眼睫毛上、鼻孔下结成霜,不时地用手掌捂化了;狗皮帽子前帽檐和靠颧骨的地方都挂着冰溜子。再看看那几匹马,背上的雪化了又冻上,一层冰,肚子下也挂着冰溜子。我心里酸酸的。。。。。。
这是一个暴风雪之夜,空旷的原野上,天地间,一个人,四匹马,相依为命。
多少年后,我跟单位的小青年说:要善待动物,动物有灵性啊!
后半夜,终于到家了。卸完马进大车班的小屋,大老徐说我整个像一雪人儿。那天没用我偷豆饼,大老徐说随便拿。脸上颧骨处脂肪薄,冻坏了,第二天淌水儿,半个月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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