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独孤敗 于 2017-8-26 10:08 编辑
我住在深圳关外, 但是, 常有事要到香港去。往返, 总要一天时间。
十年前的一天下午, 五点样子, 我从香港回到家。手机上显示, 有几次未接來电, 去看座机, 也有。两边加起來, 有七次之多。我常接到广告、推銷, 甚至于诈骗电话。但是, 不可能连着打上七次。
我照來电显示的号码打过去:
「我姓张, 今天您打过电话來....」
沒等我说完, 从几千里之外的电话那头, 传來熟悉的、非常熟悉的笑声:
「我是Y呀! 我收到你的信......」我也不等她说完整句话, 惊喜地喊:
「Y 呀! 你好吗?....」她再一次打断我的话, 搶着说:
「你的声音一点也沒变, 还和从前一样。」
我也觉得, 她的声音, 和从前一样。這怎么可能呢? 我和她分別, 己经半个世纪了, 声音变蒼老, 是鉄定的自然规律! 但是我们彼此, 只凭第一声, 就知道是对方。这只能说, 我们以前太熟悉。或者说, 我们主观上认定了, 现在听到的声音, 同我们记忆中的一样。
各种小说里, 形容少女的笑声, 常用銀鈴來比喻。对我來说, 这实在不是一个確切的词。我只能说, 我又回到少年时的场景里了。那小桥流水旁边, 两个就像家人一般的少男少女, 又回到白牆黑瓦中间, 回到青石板舖的小街上, 回到清澈的小河边上了。
我们住在小鎮边缘, 人家不多。老人是張家大大、李家阿婆; 中年人是王家阿爸、赵家姆妈; 小朋友呢, 依各家的叫法, 二哥、三妹; 调皮的男孩是阿胡、阿蛋; 等等。除了在學校里, 大名是沒人叫的。Y 和我同班, 说青梅竹马完全不对, 她是我少年生活的一部份。
我和她, 是带着遗憾分別的。
那年头, 初中是不讲阶级斗爭的。但不幸的是, 我们學校, 在当时的王校长的推动下, 學生中的积極份子和落后份子之间, 一度緊张对立。王校长喜欢找积極份子听汇报: 某同學思想落后; 某某调皮, 不守校规。落后份子呢, 反感积極份子, 编成歌唱: 宜兴! 夜壼! 好一只咀! 那天下午, 一位积極份子找我谈心, 说Y 的父亲如何坏, 如何反动。隨后开班会, 那些积極份子们, 在班主任支持下, 轮流发言: 要求落后份子们, 要听老師的话; 不要调皮; 要求上进; 等等。忽然, 那位积極份子站起來, 说: Y的父亲怎么坏、怎么反动。我头脑热昏了, 也附和着, 重复了那位积極份子, 刚才告诉我的秘密: Y 的父亲不好! 我说完一看, Y 俯伏在课桌上, 臉埋在衣袖里。我猛然想起來, 班会和家长无关, 那位积極份子的话, 完全是离题的。我怎么这样蠢的呢? 我不调皮, 我要求进步, 我向來佩服积極份子。哪里会想到, 积極份子也有私心, 也会公报私仇。而我做了帮兇! 这不能怪那位积極份子, 只能怪我自己: 人家並沒有鼓劢、 甚至沒有暗示我发言。后來, 那位王校长, 因为是三青团, 捉进去了。那种有火药味的班会, 就再也沒开过。但是, 我和Y 有了隔阂, 好长时间不说话。Y 对我还好, 可是我见了她, 抬不起头來。上學放學, 我们必走同一条路。要是Y 在我前面, 我就放慢脚步, 拉开距离。要是感到Y 在我后面, 我就加快速度, 赶快逃掉。心里有愧嘛!
再后來, 初中毕业, 去了不同的地方, 我和她就再也沒见过。
我从此觉得, 自己是坏人! 无端害人, 而且害的是, 自己从小就亲近的人之一。我的心里, 就留下一道伤痕。每一想到这件事, 我就感到压抑、感到心里沉重。直到十年前, 我从初中同學那里, 得到一份同學名彔。我试着写了一封伩去, 于是, 听到了千里之外传來的笑声。笑声里面, 沒有一丝一毫的生分! 这压抑才最终消除。少年时代的靜好, 才又回到我心里。
这件事, 对我有终身的影响。
从那以后, 我再不伩任那些积極份子, 再不要求进步。以至于直到文化大革命后期, 我得到一个罪名: 喊口号, 从來只看到咀唇动, 听不到声音; 拳头举起來, 从來不超过耳朵。现在回想起來, 我参加过的各种斗爭会、批斗会, 经得起时间检验的, 一次也沒有。
侥倖的是, 侭管我做了第一件坏事, 但是马上有了警觉, 沒有继续坏下去。从那以后, 我一直带着忏悔的心态, 对任何人, 一定以诚相待。不管是泛泛之交, 还是深情知己, 宁肯人负我, 我決不负人。我到香港以后, 在一家机械公司打工, 负责囯內业务。这种做人的态度, 也让我在工作中, 容易取得客戶的伩任。並由此得到了实际的利益。
我和Y, 不涉及男女感情。但那是家人一般的亲切! 田园诗一般的溫馨! 多年以后, 我为另一段感情写的几句, 放在这里做结尾, 也还是贴切的----
我看过世界上最壯观的瀑布
也到过地球上水量最多的河流
可是那条清澈的小河
总在我心上
是故乡
我曾走过绵延十里的桃园
也领略过百里的梨花海洋
却常常想起那小河边
淡红的蓼花
见证过少年的傍徨
我看过多少次顶尖的演出
也游览过许多世界级的风景
万事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你亲切的目光
生死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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