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侯美度 于 2016-1-23 16:39 编辑
桃 源 往 事(六) 全世界都抛弃你!娘不抛弃你! 1955年7月1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展开斗争,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中说:“高饶集团、潘杨集团、胡风集团的揭露,仅仅是我们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斗争的开始,而不是这个斗争的终结。正确的估计应当是:“在很多部门,在很多地方,大量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是还没有被揭露和肃清的。” 接着,中央又下达两个相关文件。1955年7月,肃反运动开始,至1957年底基本结束。 这次肃反运动曾经发生过斗争面过宽和“逼、供、信”的偏向。一时间,中国政治上空疾风骤雨。而年幼的我对家外的事浑然不知,依然过着一日一甜的金色童年,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令我至今历历在目。 在我刚上小学二年级不久,一个阴沉的中午,我右肩背着布书包放学回家,一进家门,就觉得气氛异常,恩奶愁眉苦脸地告诉我:“那爷(你爹)被车撞了,现在躺在床上,伊(他)不肯去看毛病,也不肯吃饭,侬(你)去劝劝伊。” 我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木楼梯,走进后房间,看见亲爱的爹爹闭眼躺着,我正想叫他,还没开口,爹爹却突然睁开眼睛问我:“小美度,爹爹是个好人吗?”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不祥的话音,好似一个快要死的人说的话,我立刻恐惧得扑到他的身上大哭起来。 一只冰冷的大手在抹我的眼泪,我泪水汪汪地睁开眼睛,看到爹爹悲怆的眼睛里滚下了黄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我更加伤心了,继续大哭。 “小美度,做啥事体,哇啦哇啦哭得噶伤心。”恩奶走上楼来,我想止住哭声,不知怎的怎么止也止不住。 “姆妈,没有啥,我肚皮饿了想吃饭。”爹爹坐起来平静地回答。 在楼下厨房,爹爹和我一起吃午饭。我右手用筷子吃饭,左手紧紧抓住爹爹的衣角,唯恐他扔下我们走了。凭我的第六感觉,总觉得爹爹有天大的秘密天大的委屈瞒着我。后来爹爹说了一句话,让我放心了,爹爹讲:“我要看你长大,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爹爹侯文华于1918年6月,诞生于上海宝山县西钱塘五号,家中仅有三亩半菜田,是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那时的中国满目疮痍,像他那样的穷人,只能在生死线上挣扎。由于家境贫困,15岁时他被迫中断在上海中华职业中学的学业;16岁时他先后在上海谦太钱庄、祥和金号当学徒。 他从小听母亲讲观世音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他心向往之。后来他遇到了共产党,相信共产党可以救天下苍生出苦海,从此,他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跟定了共产党。 18岁时,他参加职业界救国会,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活动。1937年8月,在上海救亡工作人员训练所学习期间,由刘易标、蔡东园介绍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他先后组建和领导阜丰面粉厂、上海啤酒厂等三十余个中共党支部,先后领导大隆机器厂等八座工厂的罢工斗争。 1946年4月8日至11日,侯文华任中共上海沪东民营纱厂委员会书记时,成功地领导了上海申新第六棉纺织印染厂的罢工斗争,历经四天四夜,罢工取得了胜利。当时的《文汇报》对此罢工作了客观报道。 那时的他,真正做到了党指向哪里,他就奔向哪里,殚精竭虑,全心奉献。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党无限忠诚的侯文华会被党开除。 1949年1月15日,在西柏坡中共中央统战部,统战部领导梁华口头通知侯文华:“接上海工委来电,对你作‘被捕叛变,开除党籍’的处分。” 犹如晴天霹雳,他认为自己从未做过叛变之事。在内心绝不接受这个处分。然而,他考虑到解放战争正在进行中,全国还未解放,作为个人要顾全大局,所以他委婉地提出待全国解放后,从新审查处分,恢复他的党籍。梁华说:“等上海解放后,如果没有问题,可以恢复党籍。” 1950年,全国解放后,侯文华书呈中共上海市委,请党作全面调查及研究,重新处理并撤销对本人的处分。 从此侯文华开始了路漫漫的申诉之路。 1984年8月上海第五毛纺织厂批准侯文华离休,1988年侯文华重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48年1月3日,侯文华担任中共上海铁路区委书记,他奉上级领导老杨(江浩然)之命,去约定地点开区委会议,研究营救铁路被捕人员方案,在西宝兴路面馆,他遇到了铁路区委委员刘毓琨,当他走出面馆时,被刘毓琨领来的特务围捕。被捕时,侯文华还不知道刘毓琨已被特务秘密逮捕,叛变后出卖了他。 刘毓琨是上海铁路北站站长,对上海铁路系统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与另一个叛徒冯敬(中共上海铁路区委委员)一起,把上至侯文华下至基层党员全盘托出给敌人,为此,上海铁路地下组织遭受重创。解放后此两人被政府镇压。 侯文华被关在亚尔培路2号,这里号称魔窟,是国民党中统局驻上海特务机构。 拷打、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大刀架在脖子上恐吓......侯文华受尽酷刑,数次在行刑中昏死过去。但他绝不屈服。(我好心痛心痛我的爹爹呀!) 第四天,在审问中,特务抛出叛徒供词威胁侯文华:“刘毓琨、冯敬早就供出你是区委书记了,你们的上级是老杨,你们的铁路地下党员有章尚德......,你要识相点,快点交出上级领导老杨,不交出就枪毙你!” “要我交出老杨,休想”“原来我是刘毓琨、冯敬出卖的。”侯文华恍然大悟,他虽然身负重伤,头肿如斗,双脚脱臼,遍体鳞伤,但他神志清醒,斗争意志坚定。老杨的地址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铁路上任何人,包括叛徒都不知道,他还知道毛齐华等等领导人的地址,他有决心有信心不泄露任何一个领导人的地址,从而战胜敌人的诡计。 他想起了他和老杨同住泰晤士报楼上,根据党的应变规定,曾互相约定:“谁在当天晚上不回来,另一个人必须在三天内赶快设法撤退地下党组织和党员。”而现在是第四天了,老杨应该做好撤退的事了。 还有一件事使侯文华忧虑万分,他担心特务到乡下老家去搜查,甚至抓捕他的父母妻儿,狗急跳墙的敌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现在乡下老家的地址就在敌人手中,因为那天他被捕时,敌人搜去了他的身份证,上面写着乡下老家的地址。要知道乡下老家是上海地下党秘密联络站,开过几次重要会议,刘长胜、张祺、马纯古、毛齐华、陈公琪等领导人均出席过在乡下老家召开的会议,也吃过恩奶烧的香喷喷的咸肉黄豆咸酸饭;非铁路系统的地下党员,如李泽永、胡华清、应玉英等等同志,经常去乡下老家,还经常住在那里;乡下老家还保存着中共闸北地下军的武器:屋顶上藏有长枪,墙缝里排着手榴弹,米缸里卧着小手枪。一旦敌人到乡下老家扫荡,地下党组织势必遭到进一步暴露和一系列的严重破坏。 上海地下党对党员在獄中如何进行斗争有过许多指示。1942年张祺在钦家俊烈士被捕后曾对侯文华作口头指示:“万一被捕了,为了保全组织免遭更大破坏,可以自首......”就是其中之一。 他心急如焚,必须尽快出狱,赶快把刘毓琨、冯敬是叛徒的消息通知党组织,从而斩断叛徒伸向上级领导的黑手。于是他想尽一切办法,蒙骗敌人。 特务追逼上级领导,侯文华骗特务说:“上级没有来找我,我是找不到领导的,这是上海地下党的组织原则。”特务追问老杨的联系方式,侯文华骗特务说:“他不叫老杨,他叫老王。”“我们接头地点在三益证券公司。”实际上侯文华从1947年8月至1948年1月被捕前,一直与老杨同住泰晤士报楼;敌人问:“你妻子是共产党吗?”侯文华答:“不是的,字也不会写的。”侯文华还偷偷挖牢房中的墙砖,准备越狱;有一次特务押着他走在四川路一带,逼他指认老杨,老杨与他面对面走过,他只当没看见,就这样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掩护了老杨。........。当时的侯文华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救同志和亲人脱险是第一位的,能用什么方法,就用什么方法,其他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所幸的是,侯文华并没有孤军奋战,我母亲何林,他的心灵相通的患难伴侣,他的生死不离的革命战友来营救他了。在侯文华被捕的第二天清晨,老杨告知何林,侯文华可能出事了。何林焦急万分,托小阿哥何孝鋆打听侯文华的下落,何孝鋆通过同事沈承溶等打听到侯文华被捕了,并通过他疏通特务头子王大光,王大光松口道:“要放人,拿十两黄金。” 当时侯文华在社会上的公开身份是中兴印刷所(上海天潼路顺和里内)经理,何林是该所职工,毛齐华则是该所会计。何林火速向毛齐华请示,毛齐华指示:“用金钱营救侯文华,钱你尽管用,可问潘震拿。”找到潘震,潘震讲没钱,要何林自己想办法。 何林立即找侯文华的师兄弟刘长贵、江荣祥,二人十分义气,二话不说掏出积蓄;何林娘家兄妹也纷纷出手相助;何佩贞摘下手腕上的金表;何珏贞取下耳环和戒指,何孝方拿出积蓄;我恩奶拿出了她卖草莓的所有钞票,这些钱都是藏在她的被子夹缝里的。 何林用最快的速度凑齐十两黄金,托人交给王大光。1月20日侯文华被王大光假释出狱。 谢谢何孝鋆小娘舅!谢谢沈承溶伯伯!谢谢刘长贵伯伯!谢谢江荣祥伯伯!谢谢何孝方二娘舅!谢谢何佩贞二阿姨!谢谢何珏贞小阿姨!你们救我爹爹性命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永远铭记在心。苍天在上,请保佑我们家的恩人们世世代代平平安安吧! 2名特务把侯文华押送到保人侯世泉(他的堂叔)家。敌人仍然严密监视着他。躲开敌人的监视,侯文华于当天写下了特急情报在小纸条中,由他的父亲侯石卿转交给何林,何林立马把纸条转交给毛齐华。就这样,在第一时间里,情报安全地传递到了上级党组织手中。小纸条的内容如下:刘毓琨、冯敬已出卖了党组织,铁路地下党已出事,赶快撤退老杨等同志,切断与铁路地下党的一切联系。 上级组织正要派老杨与刘毓琨会面,敌人在约会地点大自鸣钟处布下了埋伏,只等老杨到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祺得到了侯文华的小纸条,立即联系了老杨,取消了这次约会,避免了老杨被捕。 与此同时,上级组织采取应急措施,撤退铁路地下党员,虽然铁路地下党被敌人破坏了,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一个人牺牲。 1982年2月18日侯文华在干部履历表上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确凿无误,经得起34年时间考验的事实:我冒着生命危险,对敌人展开了各种斗争,千方百计地蒙蔽敌人,掩护了地下党上海市工委刘长胜、张祺、毛齐华、马纯古、陈公琪等领导同志,和市海陆空交通委员会江浩然、董志君等同志,以及我曾领导过的各行业大批地下党组织,并保存了地下军的枪支弹药。 1982年侯文华和何林在上海申江饭店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老领导江浩然,并如实向老领导汇报了以下情况,(他曾多次在申诉信中写过): 1948年1月,大约在侯文华出狱后四、五天吧,敌人逼他到章尚德家去,特务说:“章尚德今天在家。你去问章尚德,你不去联系后,另外有人来过吗?”显然,敌人已经把章尚德置于他们的监控之下了。侯文华到了章家,他告诉章尚德,他是带了尾巴(暗指特务)来的,是敌人强迫他来的,他还说铁路地下党已被破坏,并请他转告党组织,赶快撤退所有有关人员。章尚德讲:“包起植、项汉林已撤退。”为了防备敌人来查问,他们商定了对付敌人的答词,即侯文华问:“有人来过吗?”章尚德须回答“没有人来过”侯文华出章家后,告诉特务:“没有人来过。”特务无可奈何。这次侯文华去章家,没有给党组织造成任何不良后果。 江浩然坦诚地告诉侯文华,33年前,章尚德向他汇报:侯文华带了特务去章家抓老杨,他听信了章尚德的一面之词,把此假情报汇报给张祺,促使工委作出开除侯文华党籍的处分。”江浩然还说:“组织上动员章尚德撤退,章尚德始终不肯。”真相终于大白!侯文华是遭人诬陷,才蒙受了这不白之冤。” 章尚德诬陷侯文华,终得报应,解放后,章尚德被政府绳之以法。 过去,“被俘即变节、被捕即叛变 ”的极左思潮风靡一时,也造成了诸多冤假错案,文革后,不少冤假错案被平反,但是侯文华的冤案并没有彻底平反。 由于侯文华的冤案迟迟没有平反,他成了“老运动员”,灾难接踵而至,每次运动,他都要被摧残一次,前面提到的肃反运动他也未幸免。在文革中,他更是备受折磨。(可怜的爹爹啊。) 在任何时候,侯文华都没有放弃对人类进步的信心,他始终认为光荣、伟大、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会为他彻底平反,还他一身清白的。我们全家也相信这一天会翩然而至。 我35岁那年爹爹把他天大的委屈告诉了我,我听了以后,不由得肃然起敬:“爹爹啊,您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啊,您身负重伤没有病死,也没有被敌人杀害,却能在狱中保护了獄外一百多个同志和亲人。说你叛变革命绝对是错误的。”我埋怨他为什么不早一点把这些事告诉我,如果我知道了,一定不会去参加什么文化大革命了。 爹爹旷达地一笑:“小美度,这是我个人的事,应该由我自己解决,我不想让你们知道,我要保护你们小囡的一片童心不被破坏,我要让你们像其他小囡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更不能让你们小囡因为我的问题,害你们背上思想包袱,甚至仇视共产党,走上反社会的道路。爹爹只有一个心愿,希望你们小囡健康成长,成为国家的栋梁。解放前,爹爹做地下工作手里有枪,有手榴弹,但是爹爹从来没有用这些杀人武器伤害过人。” 爹爹真是一位有着菩萨心肠的仁者啊! 妈和爹是连心的,所以她也始终不把爹爹的事向我们透露。妈呀!爹呀!今天我终于明白了,我们姐弟七个生活的世外桃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你们给的。当政治风雨夹带着精神奴役和肉体摧残的双重压迫,袭击全中国时,是您,爹爹!是您,妈妈!用你们相濡以沫的身躯,为我们挡住了政治风雨。风再大!雨再狂!也击不破你们用爱造的屋顶和墙壁。谢谢爹爹!谢谢妈妈!你们不仅赐给我们生命,还赐给我们乐也陶陶,乐也融融的家! 我不忍摘录下面这段文字,这是爹爹在1967年9月12日(文革中)给厂指挥部写的汇报:9月8日上午红联部革命小将对我采取革命行动,揪出来站在食堂门口示众......还叫我把衣服脱下来,用帆布带和木板抽打背部臀部二次,并讲打死了掼到黄浦江算了......晚上6时左右又将我捆在跳箱皮垫上抽打,并用打梭棒等由四----五人轮流打屁股,要我承认是潜伏特务,......。 可怜的爹爹被凌辱得鲜血淋淋,奄奄一息!什么革命小将,分明是一帮暴徒,呸!你们这帮倒行逆施的暴徒,谁也别想逃脱“恶有恶报”的报应!世界上的幸福有千万种,世界上的暴行却只有一种,那就是灭绝人性四个字! 我真是恨死自己了,悔恨的泪水哗哗流个不停。自己的爹爹受这么大的罪,我这个他至爱的女儿却不来救他,还在开封搞什么文化大革命!我真该长跪在爹爹面前,请求饶恕啊! 谁来救爹爹,爹爹还只有49岁,这样的好人命不该绝呀!我恩奶,他的亲娘来救他了。 解放前,恩奶听到大儿子被敌人抓去,一身侠气的她抄起一把菜刀,拿起一根绳子,抛下一句话:“我去救长根(爹爹的曾用名)了!”便奔出家门,妈妈从背后抱住她,拦住她,告诉她,组织上正在救长根。 解放后文革中,恩奶为了保护自己儿子的性命,凛然正气不减当年的她,又抛下同样的一句话:“我去救长根了!”没有人拦她,妈妈已去上班,她一个人出门,没有抄刀,也没有拿绳子,带的是满满的母爱! 从我家许昌路227弄出发,穿过杨树浦路,就到了上海第五毛纺织厂,她在隔离室见到了大儿子。她含悲忍泪勉励大儿子,其中最令人动容的是以下几句:“长根!国民党要害你!共产党冤枉你!‘革命群众’要斗你!全世界都要抛弃你!娘也不会抛弃你!娘相信你是一个好人!” 接着,恩奶转身回到厂专案组,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军属!我大儿子有三长二短,我要寻那(你们)拼命!” 白发苍苍的恩奶争取到每天去厂里给大儿子送饭,儿是娘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老母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拼死也要保护自己的儿子。 爱是一切力量的源泉(爱因斯坦)。72岁的老母亲守护在大儿子身边,给49岁的儿子坚强活下去的力量。爹爹越过了不能越过的困难,忍受了不能忍受的痛苦,度过了最残酷的十年浩劫。 永恒的母爱撞击、洗涤、升华着我们的灵魂! 写于2015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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