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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亡灵归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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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5 08: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一窗烟雨 于 2016-1-5 15:12 编辑

     我是一只猫,一只黑猫。黑猫不受待见,除非你有条白尾巴,那叫“银枪拖铁瓶”,被人捧为猫中极品。我可没那么幸运,我这身皮毛,一水儿的黑、像最浓的夜色。因通体漆黑,人们便说我像幽灵,是不祥之物,与我相遇就会倒霉,因此,迷信的人们路遇黑猫就要咒骂驱赶。仅仅是咒骂驱赶也罢了,更有甚者,要求法院判处黑猫夜间不得出屋,理由是黑猫会让行人受惊吓。黑猫不能出屋,黑狗能不?黑牛黑马能不?我很气愤,但是,这事远在巴西,我再怎么生气,也无能为力。望苍天我长叹,一根尾巴就能定优劣?不是说,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耗子就是好猫吗?白尾巴黑尾巴,影响抓耗子吗?
    上天没给我白尾巴,却给了我一双碧眼。我的绿眼睛,不仅在黑夜灿如钻石,而且能看见其他猫看不见的东西。但这种超能力,却使我更被憎恶,最终失去一切,陷入永久的黑暗。

   灾难始于三年前,那是四月的最后一个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我从夜深处走来,走上一条通往别墅区的大道,道两边的梨树在晨风中撒下雪片般的蝶衣。梨花残,紫丁香盛开,清爽的空气中弥漫着带苦味的花香。  
紫丁香就开在别墅前,是别墅刚落成时栽下,如今已长到二层楼高,亭亭如盖,远看像一朵朵粉红色的云,缭绕着飞檐翘角的徽式小楼。
     我驻足一栋怪异的小楼前,这楼怪在墙面镶满碎瓷片,晨光一照,放射出五色豪光,不似人间之物。瓷屋的主人是收藏瓷器的名家,某件瓷器,只要他写篇文章一忽悠,价格就扶摇直上。这几年,瓷器收藏热降温,收藏家的兴趣转移到猫身上,写了本《猫谱》,还打算建一座猫博物馆。收藏家放出豪言,要让猫博物馆聚齐这个星球上所有品种的猫。为此,他东奔西走,不惜重金搜寻奇猫。忙活了一段时间后,博物馆八字没一撇,瓷屋里的猫倒是不少,只要是有特点的猫,比如出身高贵的,血统纯正的,相貌极美或奇丑的,他都收留。因此,我这不受待见的黑猫也得以住进大别墅,跟俄罗斯蓝猫美国虎斑们享受同等待遇。
    屏息走过丁香树,我打量一下四周,见无恶犬歹人窥视,就跃上一楼的窗台,舒舒服服的趴下。这是个安宁的早晨,没有任何不祥之兆。湛蓝的天上,东一片,西一抹的抛撒着棉絮样的白云。苍翠的枝头,小鸟婉转的啁啾。窗台很宽大,我翻个身,舒展四肢,放松全身肌肉。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像轻柔的抚摸。阳光的摩挲,让我困意渐生,不由眯起碧眼打盹。
    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
    “喝 喝喝,成天啥都不干,就知道喝酒。你喝死得了。”
    尖利的女高音是对面曹家老太。
    “你巴不得我早点死!我他妈喝多少,也是自个儿的钱,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粗哑的男低音是曹老头。
    扰我清梦,讨厌。我“啊哦”的高叫一声,发出严正抗议。然后,一纵身跳下窗,穿过草坪,来到曹家楼下。
    自打曹老头离职,曹家就战火连天。老曹家吵架,我是逢吵必到,不是我闲极无聊爱围观,是因为老两口总是在吃饭时吵架,吵着吵着,就把饭菜扔出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什么都有,这不是暴殄天物嘛。浪费食物是犯罪,为帮他们减轻罪孽,我总是冲上去,吃个干净。实在吃不了,就叼回家,藏床底下。在珍惜食物这点上,人类跟猫类不能相提并论。人类的“光盘行动”是把盘中食物吃光,我们猫可是会连盘子底儿都舔的干干净净。
   曹家也是一栋两层小独楼,但是他家的二楼东山墙开了道门,用12级陡峭的楼梯与地下室相连。此刻老两口正在楼梯平台上吵。
   我轻手轻脚的走过两家之间的小草坪,蹲到楼后那棵大叶杨树下观望。
胖胖的曹老太好像刚从被窝钻出来,还穿着拖鞋和大红锦缎的睡衣。她手里举着样东西,一边挥舞一边冲老头叫骂。
   “我忍了这么多年,早就受够了。”
   “你忍啥了?你穿名牌搽名牌,哪样不是花我的钱?”
   “我才花你多少?你养了小三养小四,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你就举报啊,去啊,告去啊。”
    “我不举报有人报,你还不是照样丢了官?”
   “你看老子笑话是吧?臭娘们!”
   “窝里横的东西,喝点酒你就耍。”
   “我就喝,我就耍,我喝死拉倒!”
    走近了,看清楚,曹老太举着的是个酒瓶子。我很失望,正想转身走开,却见曹老头扑上去抢酒瓶,两人扭打在一起。呵呵,人动起拳脚来可比猫狗大战热闹,不妨看看,学上几招,日后跟狗狗遭遇战兴许派上用场。

   这场角力很快就分出胜负。曹老太虽然一身胖肉,却没多大力气,几个回合就让曹老头占了上风。曹老头不仅夺过了酒瓶,还顺手扇了老太一耳光。
   “敢打我!老混蛋,以为你还是官吗?”曹老太忽然像狼犬那样窜上去,抓住老头的胳膊就咬。
    曹老头在职时,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吵架,曹老太都压低声音,怕外人听见,而且吵过之后,马上赔礼道歉,生怕曹老头提离婚。

     如今,一百八十度大逆转,主动进攻一方总是曹老太,曹老头是能忍则忍。可再怎么能忍,也受不了这么狠咬。
     只见曹老头先是疼的大叫一声,用力挣脱,然后猛劲一推。背对楼梯的曹老太猝不及防,仰面倒下去,像一捆破布似的咕噜噜滚落十二级楼梯,砸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吓死宝宝了!我像皮球似的跳起来,逃到几米开外,定了神回头再看。

   曹老头也吓得不轻,愣怔了半天才踉踉跄跄跑下楼梯,凑到老太跟前,推了推:“老太婆,别装死!”
   曹老太四仰八叉的躺着,一动不动。
   曹老头扒开老太的眼皮看看,又摸摸脖颈,突然像挨了一棍子似的,一屁股坐地上。

    一阵微风拂过,几瓣雪白的梨花被抛到绿茸茸的草毡上。一群小麻雀跳过来,在草丛中东叨一下西啄一口,俨然主人一般,好像没看见本仙在此。这太过分了,我要扑过去,吓它们一吓。
    就在我向后一蹲正要跃起之际,曹老头忽然站起。且慢,看看他要干什么。只见他鬼祟的张望了一下四周,见附近无人就转身上楼。而曹老太还那么直挺挺的躺着,大红睡衣摊在地上,远远看去,像一滩腥红的血。
    都躺半天了,也不嫌地上凉吗?耍懒也得人家在乎你才有用啊。你不是总叨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好汉不吃眼前亏吗?我知道曹老太是睚眦必报之人,比如她很忌讳别人说她胖,就因为瓷屋女主人说她长的像沈殿霞,她就把收藏家的座驾划成了五线谱。这样的人,今儿吃这么大亏,肯定不会善甘罢休。曹老头不跪地叩头,恐怕这事不算完。可老头甩手走了,她再躺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会不会是睡着了呀?不对,曹老太睡觉又打呼噜又磨牙,不会这么安静的。
    我丢下那几只麻雀,朝曹老太走去。没到近前,就感觉空气中有股异样的气味儿。
    这是死亡的味道,像烂泥塘沼气池混合了霉家具,又掺上臭鸡蛋和咸菜缸的味儿,带着蛇一样的凉意在空中流动。然而这味儿极淡,如同八级风里裹着一茎细香的轻烟。我敢说,除了通灵的猫,别说人,连警犬都嗅不出。

    “快来人!”我急的大叫,尽我最大努力把这三个字说的像人的发音,可听上去还是“嗷--嗷”。
没人应答,小麻雀们呼啦一下飞走。阳光朗照,天地间空空荡荡,只有紫丁香的苦味弥漫。

    我是该去找曹老头还是回瓷屋?踌躇间,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曹老头急慌慌的跑到到大门口迎接。看样,是他打电话叫的急救。

    一个穿白大衣的男人听了听曹老太的心脏,又从车上搬下个机器,连了好几根线到老太身上,然后一按开关,机器就吐出一条纸。
    曹老头请求给老太吸氧气,穿白大衣的男人指着那张纸条说:“心电图直线,人已经死了。”
    闻此言,曹老头先是做出惊异状,把嘴张成O型,让我直担心他的下巴会脱臼。做完O型后,他又捂住脸,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非常逼真。

    救护车走了,警车来了。邻居也都来了,连我的收藏家都抱着那只“乌云盖雪”过来了。
    几个穿黑制服的开始忙活,有的对着尸体拍照,有的询问曹老头,还有一个拉起一条黄带子把曹老太躺的那块地方围起来,大声嚷着让围观的众人退后。


    “我老伴血压高,这几天念叨头晕,我劝她去医院,她脾气犟,非说吃点药就没事了。刚才我在擦地,她说要到地下室看看腌的咸菜。我擦完地见她还没回来,就过来看看,就发现她倒在地上,看样子是从楼梯滑倒,摔下来的。”
    曹老头哽咽着叙述事情经过,中间停下了几次,用衣袖擦眼泪。 围观的女人们见了,眼泪也跟着在眼圈转。
    曹家的这个外楼梯很陡,即使血压不高,如果失足跌落,也是九死一生。警察对曹老头的话深信不疑。

    我跑过去大叫:“不是这样的,他在说谎。”
    我这辈子头一回一口气说这么多个字,发音更不清晰了,完全就是一通喵呜喵呜,警察肯定听不懂。唉……,造物主,为什么世间万物只有人能说话?就因为猫不能说话,让多少真相被隐藏!
    没人理我。我提高嗓门:“是曹老头推的。”
喵呜!喵呜!喵呜!跟狗打架时我都没这么用力叫过。还是没人理。我只好用嘴去扯黑制服的裤腿,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跟我谈谈。 都说警察眼睛锐利,他应该能看出我是在指证曹老头。
    “这谁家的猫?咋这么讨厌?弄我一身毛。”黑制服生气的踢了我一脚。
    这真是热脸贴冷屁股,我的殷勤只换得窝心脚。人类,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是瓷屋的黑猫,哪儿出祸事哪儿有它。”一个干瘪的老太太谄媚的告诉警察。
    这纯属无稽之谈,老太太很可能是发癔症,要不就是故意陷害,可我没得罪过她啊?
   “没准儿是它突然跑过,吓到曹老太,才失足跌跤。”一个胖媳妇妄加推测。
    “你还别说,还真有这种可能。”曹老头浑浊的眼睛立马闪出亮光,像抓到救命稻草。

   “各位邻居,这黑猫可不是我的,它是野猫,我不过是给它点吃的。我养的可都是名猫,这种土猫我掐半拉眼珠子都看不上。”收藏家急忙撇清干系,说完还冲我撇撇嘴,一副鄙夷神气,就像在电视台的鉴宝节目上看到赝品。
    非常时刻,一个毫无根据的猜疑,就如落干草堆的火星儿,能立刻蔓延成连天野火。舆情能杀人,这点我早就知道,跟失去理智的人类争辩毫无意义,趁激愤的群情尚未酿成骚乱,赶快逃离方为明智之举。

   为了不连累收藏家,我没逃回瓷屋,而是爬上曹家楼后那棵杨树,这杨树因其叶子大,夜间风吹会哗啦哗啦响,俗称鬼拍手。鬼拍手巴掌大的树叶在阳光下,翠的透明,像我的眼。我就藏在大叶子间,感觉很安全,只是没面子,特别是在“乌云盖雪”面前这么被奚落咒骂,太伤自尊。她跟我一样,也是黑猫,就仗着有个白肚皮,弄了个好听的名儿——“乌云盖雪”,就位列名猫,整天在我面前趾高气扬。名字如此重要,难怪起名社的生意那么红火。

    警车走了,殡葬车来了。裹着大红睡袍的曹老太被抬走,草地上的腥红消失殆尽,小麻雀叽叽喳喳的欢叫着飞过去。

    此后的日子,梨花落尽,丁香还在开,空气中的苦味愈发浓烈。曹家小楼静的像座坟墓,再也没有争吵,更没鱼肉往外扔。

    五月下旬,南方已到梅雨季,这座北方小城,也阴雨绵绵。细雨如丝,剪不断,扯不完,编成一张无际的网,罩在天地间,网住万物,一切都挣不脱、逃不出。
    瓷屋的主人为证实我非他收藏,不再给我猫粮。人为五斗米折腰,猫更是以食为天。为找点吃的,我决定去造访曹家。
    已是午夜,雨仍未歇。无人修剪的草坪,野草肆意疯长,几天的工夫,就高过我的脊背,走在其中,又湿又凉。
    曹家一楼的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我窜上鬼拍手,又借助树杈跳到二楼露台。露台就在客厅窗外,纱窗不知何时被夜风拱开,我和雨线一起无声的溜进。客厅散发着一股霉味,窗台积了一洼水。看样,曹老头多日不到客厅。孤身一人住这么大房子,闯进人都不会知道,何况猫。我放心大胆的四处寻找美味佳肴。
   楼上楼下逛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估计能入口的都在餐厅那个大冰箱里。吃的没有,酒瓶子到处都是,连卫生间都扔着好几个。曹老头,你真的想喝死吗?
    二楼的卧室传出呼噜声。以前,他们老两口住一楼。
    曹老头的床边也许放着下酒菜。这么一想,我就决定去他卧室看看。

    啊哈,还真的有啊。床头桌上放着一块吃了一半的牛排。我立马就扑过去。
“啪嚓!”一声巨响。是打雷吗?不是。是一个花瓶被我撞翻,在地砖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讨厌!床头桌上怎么放花瓶?没有女人的家就是这么乱七八糟。
   不好,曹老头醒了。我蹲在桌上不敢动,紧张的瞪圆了眼睛盯着他。窗外风势加大,鬼拍手哗啦哗啦响起来。
    曹老头看见黑暗中两点绿色的莹光,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叫:“有鬼,救命啊。”
吵架时凶神恶煞般的曹老头原来胆小如鼠。我故意轻飘飘慢悠悠的移向他。见两点绿光逼近,他翻身滚到地上,捣蒜般的连连叩头:“老太婆,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会把你推下去,我根本没想杀你。”
   呜呜,他哭起来。“老太婆,我知道你报复心强。这些年,因为外面的女人,你早就恨透了我。我也怀疑是你举报我,害得我丢乌纱帽,可我真的不是故意。求你看在儿女的面上,饶了我吧。”
   这次,他是真哭。哭声中的惊恐是他为过失所受惩罚,是他付出的代价.
   我轻轻的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没带走半块牛排。
   都说这是饿死诗人的时代,猫又不写诗,干嘛要跟诗人一样忍饥挨饿?去垃圾箱逛逛吧,那里要啥有啥。

    第二天,曹家的窗户上贴出大大的“招租”字样,曹老头对说藏家说,风水师告诉他,这房子阴气重,须人气旺才抵得住阴气,最好是多住小孩和年轻人。 收藏家送了他几张符,说能驱鬼。曹老头在一楼和二楼的卧室都贴了,贴完,还是不敢住,在书房搭了个铺。
    符咒能否驱鬼未及验证,年轻的租客就招到了。给曹老太烧五七那天,一对年轻夫妇搬进来,小媳妇那隆起的腹部,一看就是快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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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朋友佳作分享!祝朋友永远健康、幸福、美好!天天开心快乐!  发表于 2016-1-7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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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5 08:4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又经常去曹家了。租客小尹先生是画家,他喜欢画猫,给我起名“灵儿”,让我给他当模特,报酬是鱼罐头。不过,我出入总是要小心避开曹老头。自打曹老太摔死,他就常给街坊邻居讲黑猫如何如何不吉利,他说是我出其不意的窜过来,吓得曹老太一个趔趄摔下楼梯,后脑勺砸了个坑,脑袋里出血才死的。这个离奇的故事,他讲的一遍比一遍更详细、一遍比一遍更周密,一遍比一遍更完整,听上去非常的合乎逻辑,非常的真实,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收藏家都信了,他现在不仅不给我猫粮,连瓷屋都不让我进。



     我不想再回夜深处,只好在街道徘徊,成了一只地地道道的流浪猫,我唯一能歇歇脚的地方,就是尹先生的画室。



     “老公,你画的这只猫,有点诡异,看着瘆人。”小尹太太娇声娇气的说。

      “亲爱的,这叫超自然,这是非主流。”

      “哼,吓着肚里的宝宝,生出一怪胎,看你咋办?”

      “我儿子胆大。”

      “谁说是儿子?也许是女儿。”

      尹先生搂过太太,把头贴到她肚子上听。

      “宝贝,告诉爸爸,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女孩。”我轻声告诉他。

      “你跟着瞎叫唤啥?”尹太太生气的瞪视着我。

      跟女人没道理可讲,跟怀孕的女人更是没道理可讲。我冷冷的扫了她一眼,转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鬼拍手,藏叶子间的那只蝉,自作聪明的叫起来:“知——了,知——了……”

     蝉不会知道,它既不可能知道尹太太肚子里的宝宝是男是女,也不会知道我能看到很多人类所看不到,更不会知道我想跟人们说什么。我的苦闷无处可诉,我是人间一只孤独的黑猫。画我的人,也只能画我的形,画不出我的神。世上无知我者。我彻底放弃了和人类沟通的想法。



   尹家宝贝的预产期是6月22日,可没到日子,孩子就提前降临。那天,是个阴天,乌云越积越厚,到傍晚,一阵风起,霎时飞沙走石,随着一声惊雷,千万颗豆大的雨点打下来。这样的夜晚,是流浪猫的噩梦,我多么希望有扇门能让我进去避避风雨。可是,“暮雨纷纷掩重门”,整个别墅区家家户户都是门窗紧闭。



   午夜,雨势刚稍微减弱,远处却又传来雷声。停车场地势低,再躲车下会被淹死,我不得不另觅他处。



   滚滚雷声将我赶到瓷屋门廊,刚抖落掉皮毛上的水珠,一道闪电又至,蓝白色的弧光中一个裹着大红睡袍的人影闪进曹家。天啊,那不是曹老太嘛!说是曹老太不确切,因为“它”虽然有着曹老太的轮廓,却像是灯光投下的虚影,飘飘渺渺的在空气中浮游。曹家大门紧闭,“它”却嗖一下就进去了。



    “它”回来干什么?又是一道闪电,我蓦然记起,今天是曹老太亡灵投胎的日子。

     天啊,她不会……

     我不能坐视不管,风雨再大,也要对得起上天赋予我的这双碧眼,能力所附的使命,使我自感有责任阻止不该发生的事。今晚,我要做一只勇敢的黑猫,今晚,我的努力,也许会消除人类对黑猫的偏见。这样想着,勇气倍增,疲惫饥寒一扫而光,凛然冲进雨幕。



    一个多月无人修剪,野草已经高到人膝,穿行其中,草叶就成了刀片,狠狠的刮划我的脸颊。鬼拍手的树干湿漉漉的,雨水像小瀑布似的往下淌,我几次滑落,摔的屁股生疼。



   黑色的不速之客,带着一身泥水进屋,想必不会受欢迎。但是,我已无暇考虑这些,于匆忙中瞥了一眼客厅墙上的钟,还差几秒就到12点,快,抢到“它”前面!

   我拼命用爪子挠小尹夫妇的房门。

   “快开门。快开门。”

    室内传出婴儿的啼哭,哭声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像丧钟的哀鸣。

    门终于开了,开门的是尹先生,他笑嘻嘻的看着我:“灵儿,你是来贺喜的吧。我家千金出生了。”

   我顾不上理他,径直奔向摇篮。

   女婴包成粽子只露一个苹果大的小脸,尽管额头还残留着胎脂,我也一眼就看出,这小脸,就是曹老太的大圆脸,祛皱嫩肤除眼袋再缩小后的叠印。

   “孩子是在零点前一 秒出世的,提前了三天。”一个戴金丝眼镜的老太太指着腕上的手表宣布。

    一屋子的人都忙着向产妇道喜,只有我在摇篮旁。

    只差一秒,就这么功亏一篑,这该死的雨。若不是道路泥泞,树干湿滑,我怎么会迟这一秒。

    现在该怎么办?我呆呆的盯着婴儿的襁褓,脑子一片空白。小丫头忽然睁开眼,突如其来的伸出小手抓我的脖子,那凶狠的目光完完全全就是曹老太。

“想扼死我,你的力气还不够。”我用力一甩就挣脱。

   小丫头哇哇大哭。



    尹太太立刻高喊:“打死那只黑猫,它咬我女儿。”

    我大叫:“这是曹老太!”

    这句话我发音清晰,人类应该能听懂,可是,不知道他们是真不懂还是不相信,一屋子的人都对我怒目而视,连尹先生都变了脸,抄起一个卷轴就朝我抡过来,要不是我飞速一闪,起码会损失九分之一的性命。



   人类不喜欢真话。自古实言苦谏的忠臣良将都没有好结局,说皇帝没穿衣服的那种孩子,等不到长大成人就会被扼死。说真话的猫,能有什么好结果?



   尹家的女孩一天天长大,我看的出,她一举一动都像曹老太,可她周围的人却浑然不觉,只是奇怪这孩子长到三岁,怎么还不会叫爸妈。尹家夫妇很着急,抱着她四处求医。走了几家大医院都查不出病因,孩子的听力发音器官都正常,不说话的原因只能归结为她不想说。

    尹先生自我安慰:“贵人语话迟。我的宝贝将来大富大贵。”

    人类就这么愚蠢,总是把一切异兆视为吉瑞,凡事都往好处想。怨灵转世,除了复仇,还会有其他打算吗?曹老太前世贪富贵,忍受丈夫的寻花问柳,男人一旦失势,她就怨气冲天,对老头恶语相向。这种品行的人,夺命之仇,焉能不报?厉鬼寻仇,不是我等能阻拦的,我所能做的,也许只是保护无辜者不被殃及。也许,连这也做不到。怨灵能让孩子提前出世,我却连一秒钟都不能延宕。猫,即使有双灵目,也毕竟还是猫。我虽能看到怨灵居心叵测,预感到会有不幸发生,却无能为力。



   三年的流浪生活,我黑缎子般的皮毛已经失去光泽,变得干枯稀疏。四肢也不似过去那么灵活,肌肉不再强健,嗅觉亦迟钝许多,连这双碧眼的光芒都黯淡了不少。

   三岁的尹家小丫,胖墩墩的,喜欢穿一身大红,看我的眼神总是凶巴巴的。目光要是能杀死猫,我早就被她碎尸万段。不光是凶狠的瞪视,四周无人时,她还会拾起砖头瓦块追着砸我,用树枝戳我的眼睛。



    紫丁香年年开枝散叶,树冠岁岁扩展,终于彼此相连,开花时,就像一条巨大的粉红缎带把栋栋别墅纠结到一起。

    丁香花的苦味也在变浓,花开越多,苦味越浓,苦的令我窒息。我想逃避,可无处可逃,苦味四处漫延,前堵后截。

    这个丁香开花的季节,除了觅食,我都是躲在鬼拍手的大叶子间,借助翡翠般的叶片屏蔽浓烈的苦味。有人说猫没有苦的味觉,不明白我何以这么怕苦。是的,猫没有苦味觉,但是有苦嗅觉,而且舌头品不出的,鼻子更敏感,更难以忍受。

    在树枝上睡觉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就会掉下去摔断筋骨,那是我最怕的。一只孤独的猫,是不可以有伤病的,伤病,意味着生不如死。

    我栖身的这棵树就在曹家楼后,树冠西侧的大部分树枝对着露台,东侧小部分伸向外楼梯和二楼东门相连的那个一米见方的平台。

   又是暮春四月的最后一天,梨花飘零,丁香盛开,蓝天碧透,连一丝儿风都没有,真是天安地宁。世界安静祥和,我的心却忐忑不安,原因是有风水师对曹老头讲,屋后有鬼拍手不吉利,他听了就决心将这棵树伐掉,正托关系跟园林处沟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别看曹老头多年前就丢了乌纱帽,他在权力部门的亲朋故交尚不在少数,伐棵树这点小事,焉能搞不定?如果,鬼拍手被砍伐,我将失去最后的居所。

   这个曹老头,忌讳黑猫,忌讳杨树,忌讳乌鸦,传说中不吉利的,他都忌讳,可怎么就看不出亡灵已经归来?留千万个小心防鬼,却不知鬼就在身边。



   尹家的小丫头抱着个大皮球上了露台,砰砰的拍起来。单调的拍击声刺激鼓膜,我换到树的东侧,找了根较粗的树枝趴下。这三年,我的精神头儿一年不如一年,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不睡的时候,也懒懒的不想动弹,尽管不情愿,我却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只猫,我已经步入老年。



   柚子那么大的红皮球,在小丫头手下不停的蹦跳,远看,就像一个火球在空中弹来弹去,随时可能点燃或引爆什么东西。



   看着那火焰般的红皮球,我突然想到今天是曹老太三周年忌日。一想到这儿,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本能警示我,有危险在迫近,必须离开这棵树。

   我刚想起身,忽然嗅到一股浓烈刺鼻的丁香苦味,其中还夹杂着酒味,屏住呼吸定睛看去,是曹老头拎着个酒瓶子,从地下室出来,步履蹒跚的走上楼梯,

   这几年他几乎只喝酒不吃饭,三年像老了十岁。

   丁香的苦味呛得我头晕。全靠意志力,我才能屏住呼吸保持清醒,目不转睛的盯着曹老头的脚,并且打定主意,一旦那团复仇之火喷向他,我就起跳,将火球扑开。这也许是我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再一个台阶,没事。一个台阶,又一个,再一个台阶。

    曹老头已经迈上第十一个台阶,再迈一步就到平台。一切正常,平安无事。

    我松了口气。真是老了,第六感都不准了。

    我向树杈更高处爬,想躲进叶片更浓密处,避开苦味侵袭。正在小心的在枝叶间匍匐前行时,突觉一阵阴风吹来,吹的我脊背发凉,四肢打颤。扭头一看,只见小丫头的大红皮球高高弹起,飞过露台的栏杆,带着飒飒风声,向我呼啸而来。

   “想杀我!”求生的本能让我收紧身体缩成一团。皮球像个大火球,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砸到树枝上,把我像炮弹一样弹向楼梯。

    炮弹击中的目标是正要迈上最高一级台阶的曹老头。,

   巨大的撞击,让我眼前冒出无数小星星,像飞溅的金色焰火。我就在焰火中旋转、坠落。大地飞升迎接我。我知道,下一秒,我将化作齑粉,归于尘土,融于大地。

   金色的烟火熄灭,黑暗如潮水将我吞没。



   我很快醒来,黑暗骤然消失。我没化作齑粉,也没散架,甚至没折断一根骨头。猫有九命,此言不虚。

    我挣扎着爬起来,除了浑身酸痛,还看到曹老头在草地上躺成一个“大”字,脑袋下是一滩鲜红的血,红的像曹老太的睡袍。



   在那之后的记忆有些混乱,我只记得救护车尖锐的喇叭声、人们愤怒的咒骂声、杂沓追赶的脚步声。

   我是怎样逃出来的,我不知道,更不记得。

   但有件事,我记的很清楚:我听见尹家的小丫头脆生生的呼喊爸妈,那一刻,我失去了一双碧眼。我看到的最后景象是,裹着大红睡袍的曹老太从外楼梯飘下,飘到别墅区前的那条大道,消失在暮色中。空寂的路上,只有梨花乱飞。

  

     我的碧眼是被木棍铁杆之类戳中,然后破碎飞散,和飘零的梨花一起落到草坪上。梨花雪白,在绿草地上十分醒目。碧眼的碎片青苍,与杂草一色,难以分辨,人的足踩上去,也不会有异样的感觉。人,绝想不到,他践踏的是一只猫生命中最珍贵的那部分。

     我失去了身上唯一的异色,成了彻头彻尾的纯黑,黑的像木炭——生命被炙烤后的残骸。我不悲伤。生命的过程其实就是一场慢速凋谢。出生,就意味着开始奔向死亡的进程。花开意味着花要落,再美的花,也不可能永远挺立枝头,若能完整的坠落,便是圆满。令我难过的是,我在生之歌的尾音中,失去了最宝贵的。我再怎么摸索,也无法于杂草中寻回我的碧眼,它们已经化作清晨的露珠。即使是诗人见到,也会以为是夜间哭泣的草叶未拭干的泪。我再也看不到光明,看不到人类的爱与憎。余生,只能与黑暗为伍。不幸生为黑猫,便注定只能生活在黑暗中,这是我的宿命。我不恨任何人。

    暗夜中踽踽独行的瞎眼猫终于明白,人可以化作鬼,鬼可以扮作人,而猫,永远是猫。我想告诉所有的猫,即使你有超能力,也不要掺和人与鬼的争斗。不管是人输鬼赢,还是鬼输人赢,猫,永远是牺牲品。

    又是个宁静的夜晚,万籁俱寂,一切有生命的没生命的,都在黑暗中失去原有的形状。夜色无边,涌动如潮,温柔的将万物拥抱。

    我走了,犹如黑幽灵,走向夜的深处。

点评

欣赏朋友佳作分享!祝朋友永远健康、幸福、美好!天天开心快乐!  发表于 2016-1-7 16:06
欣赏朋友好作品!漂亮!{::niqiang::}{::hua::}{::woshou::}  发表于 2016-1-5 17:30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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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兔 + 3 赞一个!
鴳雀 + 3 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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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5 09: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窗烟雨 发表于 2016-1-5 08:42
我又经常去曹家了。租客小尹先生是画家,他喜欢画猫,给我起名“灵儿”,让我给他当模特,报酬是鱼罐头。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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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西湖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16-1-5 10:1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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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松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16-1-5 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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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5 15:52 | 显示全部楼层
鴳雀 发表于 2016-1-5 15:11
要准确点评这篇小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就好像要准确点评莫言的荒诞故事不容易。荒诞是绕着圈子批判现实,故事 ...

这是修改加工五年前旧作,原文只是一个三千多字的故事,一个骨架,修改后给了黑猫血肉和灵魂,对故事发生的环境和故事里的人,也具象化了。莫言的书,我读的不多,也看不太懂,要是模仿大师笔法,根本就是东施效颦。
可能是终日陪伴在垂暮的老人身边,心情压抑,情绪低落中敲打出的文字,就难免愤懑。一向爱猫,也常常把猫当做同类交流,很自然的就用了拟人手法。
遗憾的是,学生时代就不喜欢抠语法,语文基本功太差,而且,现在补好像也来不及了。
非常感谢燕雀朋友的点评。
发表于 2016-1-5 17:2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窗烟雨 发表于 2016-1-5 08:42
我又经常去曹家了。租客小尹先生是画家,他喜欢画猫,给我起名“灵儿”,让我给他当模特,报酬是鱼罐头。不 ...

欣赏朋友好作品!漂亮!
发表于 2016-1-5 19:17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佳作,顺颂冬安!
红霜叶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16-1-5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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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6 15:06 | 显示全部楼层
红霜叶 发表于 2016-1-5 21:30
赏读窗雨好友的传奇小说,用聊斋新编的手法,从猫的视角看人的世界,用灵魂再现,转世投胎,心虚忌讳等形式 ...

谢谢红霜叶版主的赞扬和举荐,也顺带对所有赏读本文的朋友表示感谢,这几天太忙没有时间上网一一回复朋友的点评,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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