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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老屋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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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3 2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的前世可能是棵树,以至于今生还是不喜搬迁,可如今,连古树都动不动就移栽,人,哪能不搬家?
  秋风刚起,河水初凉,离供暖还有一个多月,我就为防寒购买新房。
  搬家公司的卡车很大,足以装运全部的家什,却载不走所有的记忆。汽车驶离的刹那,心仿佛被撕掉了一块,人生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老屋,就如同挖树,再怎么小心也会折断一些根须。
  
   五十余年的人生,历经四次搬迁,每次都是拔根的痛楚抵消了住新房的喜悦。曾经的旧居,即使在地面消失,也会顽强的屹立于记忆,如海潮中的礁石,任凭时光之流冲刷,岿然不动。
   第一块礁石,在一个大杂院,院子呈U形,院中央是自来水管,我家就在水管的正北面。水管不仅是二十来户人家的水源,也是大院居民聚会点,印象最深的是男女老幼,在罗积极带领下向毛主席像做早请示晚汇报。主席像就挂我家窗户上,正好挡住猫洞。全院男女老幼,只要是能爬下炕的都得参加,每人举着小红本,戴着忠字牌,跟着罗积极一句一句的诵读。而我家那只黄猫,因无法进出也站窗台上嗷嗷的叫。
  
   罗积极是我家的西邻,某单位科长,学毛著积极分子,积极是绰号。罗积极不光是带领大院居民唱语录歌跳忠字舞,他还领着院里的学龄前儿童,捡西瓜皮,拾冰棍筷子,送到他们单位食堂,西瓜皮喂猪,冰棍筷子烧火。送去的时候,还唱歌喊口号。
  罗积极背着筐走前面,孩子们按大小个儿排队,一个拽一个后衣襟连成串,稚嫩的嗓音跟着他的公鸭嗓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高呼打倒某某捍卫某某。罗积极让孩子们挺胸抬头迈大步。两只手紧拽前面小朋友后衣襟,再挺胸、再抬头、再甩腿,整个一小鸭子。
  罗积极自己积极还逼着老婆进步。他的老婆,是个小脚老太太,见人就问:“吃了吗”,在厕所碰面她也这么问。其实老罗太太并不老,也就是五十来岁,是面相老,白发满头,还缺颗门牙。我妈说,那门牙是罗积极给打掉的。
   老罗太太不识字,人特别笨,罗积极教她背主席语录,她总背错,错了就挨打,挨了打也不长进,越打,她越错,罗积极只好罚她跪主席像下认罪。
  我妈说,罗积极打老婆,不是因为背语录,是因为他那个远房侄女。那侄女的家好像在偏僻的乡下,常来串亲戚,一住就挺长时间。别看是乡下姑娘,穿着打扮一点不土,模样也挺俊,大高个儿,扎红头绳,兜里总揣个小镜子,没事就照照。我不明白,罗积极为啥会因为她打老婆。
  我就问罗家的孩子,比我大三岁的小香。小香说,她也不知道,她挺讨厌这个表姐,因为表姐一来,她就吃不到细粮,白面和大米都给表姐吃了。小香说,她爸和表姐吃小灶,她妈要把饭端进里屋给她爸和表姐吃。
   于是我们知道了罗积极和侄女住里屋,老罗太太和四个儿女住外屋。我这么告诉妈妈,我妈突然大声训斥我,不许我胡说,更不许在外面说。
  还有一次,老罗太太拿着张信纸来我家,让我爸给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是那个侄女的爹写来的信。我爸大声给她念了几句后,突然不念了,把信纸还给她,说你们家的事,别往外张扬。
  老罗太太追问,是不是叔伯弟弟要钱,我爸没吭声。
  好像,不久后,那个侄女走了。应该是在侄女走后不久,罗积极就被挂了牌子游街。挂牌游街不稀奇,我爸也挂了,也游了。可罗积极跟别人不一样,他的牌子上还有两只鞋。我问妈妈为啥,妈妈瞪了我一眼:“小孩子家,问这干啥?”
  没有罗积极的组织领导,我们大院的早请示晚汇报就自生自灭。也不完全是因为没有了罗积极,大院的男人们忙也是原因。男人们都很忙,有的忙着武斗、有的忙着贴大字报、有的忙着抄家,不忙的,都关进“学习班”了。院子里职业女性少,大多是家庭主妇,除了一日三餐,也没啥可向伟大领袖请示和汇报的,家家吃的饭都是大饼子高粱米粥之类,大同小异,实无必要再费劲巴力的排着队朝主席像念叨。
  不光是仪式没了,院子里的人也渐渐稀少,先是哥哥姐姐们下乡,然后又开始一家一家的下放,很快就轮到我们家。
   我们家不是五七战士下放劳动,是黑五类遣送原籍。我那时还不懂什么叫遣送,只听妈妈说要搬家。
   可能预料到今后的生活会缺吃少穿 爸爸找朋友帮忙,用劈柴里挑出的木板,钉了两个巨大的木箱,将能带的都带上了,唯独,我心爱的黄猫无处安放。
   懵懵懂懂的童年,跟黄猫一起消失。长大后我曾跟父母提起那些搞不懂的事,爸妈说我记错了,很多事我都记错,包括老屋的位置、院子的格局。于是,记忆就成了一团暮霭,一朵云雾,只剩窗台上立着的猫,连猫也成了黄白的一个毛团,不甚分明,就在窗玻璃上的猫洞前,又像是在进屋又像是在出,一如那些往事,模糊、神秘,好似发生过,又好像从未存在。
  
  第二块礁石在唐山乡下,三间房,东西屋,中间是灶膛,一口大铁锅旁一个水缸。东屋住人,西屋存粮食。水缸曾被我偷偷的养鱼。粮食是秋天从生产队分的,主要是地瓜和苞米,一个冬天就基本吃光。春天是最困难的季节,青黄不接,除了生产队干部,家家户户都要用糠麸和野菜蒸菜饼子。我吃过很多种野菜,感觉都没有榆树钱儿槐树花好吃。
   我那时已经是小学生,邻家姐姐淑芝比我大六岁,竟然跟我同班,她念了一年多,就不念了,跟社员们一起下地干农活,挣工分。
  淑芝长得瘦小,根本不像比我大六岁的。她总是饿,逮住吃的不要命。我亲眼见她跳下猪圈,从黑乎乎的猪粪中捡了一个地瓜,在衣襟上擦了擦,就咔嚓咔嚓的吃进肚。
   淑芝家穷,她爸没的早,寡妇妈好不容易把她兄妹拉扯大,她哥都快三十了,还是光棍。
   我爸在院子里栽了棵梨树,春天,雪白的梨花缀满枝头。我爸说,三年后这树就能结果,到时候我们就有梨吃了。到乡下后我就没吃过水果,都忘记了梨是什么滋味,爸爸的话让我开始掐指计算梨树挂果的日子,淑芝跟我一起算。
   那年夏天,浭水河上游冲下来具女尸,听说是因为家里给定的亲事不随心跳的河。
  女尸都泡胀了,大队书记让村里一个老光棍用张破席子裹了,放河沿儿等家人来领。
  泡胀的女尸很吓人,女人们都远远的看。胆小的我,只看见一卷破席子。
  那几天村里街谈巷议都是关于河中女尸,我们几个半大丫头在一起讨论那女的为啥要跳河。淑芝突然冒出一句:“我也想跳河。”
  我傻傻的瞪着她,不明白为啥。后来,听姐姐说,淑芝的妈要用她给她哥换亲。对象都找好了,就是南村的一个哑巴。
  整个夏天,我都在担心淑芝会跳河,其实我的担心很多余,淑芝会狗刨,跳河也淹不死。而且,直到出嫁,她也没跳。
  淑芝是在秋天出嫁的,我家梨树该挂果却没挂。她说,她这辈子是吃不到我家的梨了。我就说,等结梨,我给你摘几个送南村去。
  淑芝嫁给哑巴,然后闹离婚,没离成,然后就偷人,被哑巴往死里揍,然后不敢偷了,给哑巴生了两个儿子。
   我也没吃到那梨树的果实。没等梨树挂果,父亲就平反,我们全家返城。这次搬家,能留下的都尽量给亲戚邻居留下,梨树更不可能带上。
  回城后很多年,每当公园梨花盛开,我都想起老屋,想起那棵梨树,想知道它是否挂了果。
  没跳河的淑芝死于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她嫁人后的故事,是我前几年回老家听说的。
  我是在2010年,摘梨的时节回乡探亲。进了村寻找老屋,转来转去的找不到。打听后方知,地震后,村庄未在原址重建,看似还是原来的村落,其实已经面目全非。房子都没了踪影,更别提梨树。
  找不到回家的路,只好冲着大约的方向拍张照,背后的屋舍密密匝匝,我的心却空空落落。老屋院子里的梨树,永远定格于满枝如雪。
  
  第三块礁石是满洲国时的日本人所建,房子非常的小巧,走廊窄的仅容一人通过,可是有朱红色的地板和抽水马桶,而且房前房后都有小院。
  入住前,听前房主说邻居是悍妇,我们就决定不与其来往,重新扎篱笆,改院门的方向,她家朝西我家朝东,井水不犯河水。
  父亲从苗圃要了些剪掉的树枝扎篱笆,全家上阵干得热热闹闹,邻居主妇抱着孩子,冷冷的看着,她不说话,我们也假装没看见她。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事件,也许我们和隔壁就这么老死不相往来。可是,篱笆扎好没几天,隔壁就发生火灾。
  那天,父亲感冒没去上班,有同事来看望,他送客人出门时,突然发现隔壁的窗子冒出浓烟。
  原来是邻居主妇离家时没熄火炉,炕烧得太热燃着了被褥,等我爸踹开房门,火苗已经窜起来。滚滚浓烟,把闻讯赶回家的女主人吓得不知所措。是我爸拎着大水桶冲进去,迎着火舌猛泼。
  消防车赶到时,火苗已经被我爸的几桶水浇灭。
   那天晚上,隔壁女主人抱着孩子过来致谢。我爸说,为了救火,踩倒篱笆,等弄到树枝再修理。邻居说,不用修了,没有篱笆,咱们两家来往才方便。她还说,我们扎篱笆时她就看出这家人良善,因为我们没按原来的界限扎,而是让出半米宽。
  没了篱笆的两家人相处的如同一家。我们叫她阿姨,她的三个小孩叫我姐姐。倒下的篱笆也非常的奇怪,竟然在第二年春天,发芽吐绿,长成小树丛。树丛那边的院子一片荒芜,我家院子里的草莓就毫无顾忌的爬过去,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带小孩子们采草莓是我住在那里时的一大乐事。
  我们两家的草莓被推土机铲平碾碎。我家没回迁,阿姨家也没有。虽然在同一座城市,渐渐的也失去了联系。不知阿姨家现在还种不种草莓,三个小孩也都该是青壮年了,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像儿时那样爱吃草莓,吃草莓时会不会想起我,想起老屋。
  
   第四块礁石,是砖石结构的楼房,九十多平,厨房卫生间都很狭窄,也没装修。但是有管道煤气,又安装了浴盆,离医院市场公园都很近。父母和我就十分满足,一住就是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邻居换了一批又一批,我家却一直舍不得搬走。母亲在这房子辞世,外甥女在这房子长大。每个角落都留下记忆,每个橱柜,都储满感情。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虽然墙皮脱落,水管生锈,门窗松动,家具霉朽,我却依然难舍难弃。
  可是老房子供暖一年不如一年,老父亲已经年过九旬,再经不起一点风寒,为保老人安全过冬,不得不倾一生之积蓄,购置新居。忍痛整理物品,二十六年里的酸甜苦辣都被翻腾出来。
   床箱里掏出没开包装的防褥疮床垫,那是给卧床多年的母亲备用的。
   抽屉最深处垫着一张发黄的纸片,那是外甥女小学时的成绩单。
   角落里一个纸盒,里面满满都是二十年前的贺卡。
   积满尘土的衣柜顶上,厚厚的一摞,是我中学的作文簿。
   门厅那幅卷了边的字画,是父亲七十大寿所做,
   卧室墙角歪歪扭扭的涂鸦,是外甥女用蜡笔所画。
   沙发缝隙竟然夹着一小照片,上面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分明是我三岁时的模样。
   旧衣服上面留着母亲缝的针脚,旧相册里有我少年的容颜,旧磁带里有逝去亲人的声音,旧光盘里有久别远离的朋友笑貌。
   这一切,都是没用的东西,可是,怎么抛舍?如何丢弃?老屋承载的记忆,能否保存?搬家,就是这么让人纠结。
   可世事不由人,纵有千般不舍,万种难离,家还是要搬,房还是得换,卡车还是载着我,别了老屋。
   人搬走,心却留下,不时,还要回去看看。虽然房子已经易主,不能再进屋,就站楼下,远远看一眼,寒冬里的心,也会有温暖荡漾成一泓春水。可是,终将有一天,小区要动迁,老屋,会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回归于尘土。
   如同许多往事,老屋,注定只能留在记忆里。如同旧时光,只能怀想,无法再见。
   老屋,你是我永远的依恋。

点评

欣赏朋友佳作分享!祝朋友永远健康、幸福、美好!天天开心快乐!  发表于 2015-12-3 21:37

评分

参与人数 16人气值 +59 收起 理由
独钓寒江 + 6 相当可爱!
海儿心 + 5 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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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竹君 + 3 大赞!
小童话 + 2 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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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霜叶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15-12-3 20: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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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3 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朋友佳作分享!祝朋友永远健康、幸福、美好!天天开心快乐!
发表于 2015-12-3 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朋友的佳作。
不老松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15-12-3 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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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再丽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15-12-4 04: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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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4 05:01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散文老屋之恋佳作
慈祥老人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15-12-4 06: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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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之间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15-12-4 06:5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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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4 08:06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屋,是永远的依恋。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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