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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家史小说《浭水流》更新到第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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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22 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一窗烟雨 于 2014-8-30 10:22 编辑

                   长篇家史小说《浭水流》上部第一章

    这部基于家史的小说计划写上下两部,上部时间跨度从公元1925年到1950年。二十五年的时间里,生活在冀东腹地浭阳的张氏家族,饱受战乱、灾难、瘟疫,却生生不息,一次次在灭顶之灾中顽强的站起,如滔滔不绝的浭水将血脉延续。下部从1951年到1980年,三十年的时间里,政治卷起一个个漩涡,人性被扭曲,黑白被颠倒,谎言代替了事实,当历史终于还原她的本来面目后,一代人已经走到人生尽头,蹉跎了最美好的岁月,而有些真相也将随着老者的逝去永远堙灭,浭水无言的诉说,后代如何能听懂?
   寻常百姓的家史,没有文字资料可参考,只能以家父的记忆为线索,缺失的环节链条,靠推测和虚构弥补,难免有漏洞和误差。请朋友们不客气的指出纠正
                               序
    暑热难耐,纸窗虽然用木棍支得大开,夜风也无力驱散屋内的热气。月光却趁机溜进来,水银般泻在炕上,清晰的照出睡着的男孩,男孩的头顶立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正用扇子给孩子扇凉哄蚊子。孩子翻个身,脖颈上的汗珠滚落到枕头上。远处传来蛙鸣,少妇丢下扇子,一挑门帘出去。
    夏日里很多农户图凉快在院子里睡觉,可这母子不仅大门紧闭连堂屋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黑暗的堂屋,只有一缕月光从门缝钻进来,照亮地当央的秫秸杆。妇人跪在柴堆前,脸色被月光映得惨白,月光下的柴禾堆,很像一座坟。妇人的薄绸衫在小腹部微微凸起,她下意识的拽了拽衣襟,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惧,仿佛黑暗的角落里有窥视的眼睛。炕上的男孩在睡梦中叫了声妈,妇人的泪一下涌出来,珠子断线般扑簌簌滚落。我的命咋这么苦?她想问天,可头上只有被灶烟熏得黑魆魆的屋顶。
屋子里响起窸窣的声音,七岁的恩照睡眼惺忪的起夜,见母亲跪在柴禾前很诧异:“妈,你做啥呢?”
    “今儿鬼节,娘给你父亲送点纸钱。”恩照被尿憋的难受,匆匆跑向茅房,根本没理会母亲的回答是明显的瞎掰。送纸钱要秫秸杆何用?烧纸要去坟地,起码也要在十字路口,哪有在堂屋烧的?
     五年了,恩照越长越像他父亲,看着儿子的背影,妇人想。这孩子心思重,好像已经看明白一些事。五年前,大伯子小叔子惦记他们这股的田地,唆使媒婆来劝她改嫁,被她骂了个狗血喷头。为死了他们那份心,她发下重誓:这辈子不出王家大门。
都以为她说的是气话,没想到从那天起,她当真不再出门,连买针线都是左邻右舍的姐妹代劳。村里人都睁大了眼睛等着看她能撑到哪一天,她似乎是和所有人杠上了。这一杠就是五年!
     都说鬼节地狱的门大开,她的男人也会返回阳间吧?她突然觉得脖颈子发凉,一股阴风从身后吹来,壮了胆回头看看,身后的一切都隐在黑暗里,看不分明。死鬼来索命就索吧,反正也横了心。妇人起身,摸索着在角落里抱出一坛子灯油,开了坛口,全洒到秸秆上。
    鬼节之夜,村庄格外安静,只有墙角的蛐蛐应和着池塘里的蛙鸣,空旷的街道有只野猫窜过,轻盈的没有一丝声响。
    妇人把火绒放到秸秆上,咬咬牙,用钢条摩擦火石,钢条的热度传到手指,她拿钢条使劲敲了一下火石,金色的火星迸溅,火绒“呼”一下就燃起来,一眨眼,柴堆就窜起一尺多高的火苗,妇人被吓了一跳,本能的退到屋里。
     王家的年轻伙计听见女主人的呼叫,看见浓烟从主家房子冒出,堂屋的门吐着火舌,传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鬼节之夜,披霞庄王家发生一场蹊跷的火灾。
    据说,恩照是被母亲从窗扔出来,被张姓伙计背着跑出火光熊熊的院子。
   据说,年轻的张姓伙计,又顶着烟火冲回去救女主,女主却因发过重誓,死活不肯出去。
      至于起火的原因,县衙也没弄清楚,可能是妇人没熄灶火,使得火苗子燎着了堂屋堆的柴禾。
     七岁的王恩照大概是受惊吓得了失心疯,红着眼睛一头撞向救命恩人,又咬又踢的,好不容易才被长辈们拉开。
     王寡妇的房子就在众人眼前烧的落了架,她烧焦的尸体没人敢碰,最后,还是张姓伙计用一领席裹了抱起来装进棺材。
      其实,堂屋起火,发现的又及时,一般不至于烧那么惨,是这年大旱,房子都干透,火势才会蔓延,把整栋房子都烧光,这,绝对出乎妇人预料,火一起,她就回天乏术。
      王恩照长大后从未提起过这场火灾,对本乡张姓族人,却一直别别扭扭 。王恩照成年后考中武举,又办团练,跟着曾大人打太平军立下战功,受到朝廷重用,官至五品。母以子贵,王氏宗族忆起当年寡母的节烈,上奏浭阳县衙,请求表彰烈妇。此时的王家已经在西山坡另建新宅,当任县令就给王家新宅前立了座牌坊,并亲笔手书“钧松励节”四个大字。还规定,过此牌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到了民国此不成文的规矩也未被废除,王恩照的儿子王英显任披霞乡长多年,出入总是要坐祖宗留下的蓝呢大轿,而住在河东的披霞庄村民,只要看见蓝呢轿子一上桥头,便要垂手肃立恭候,架势颇似迎接圣驾。
         
                                   第一章
      俗话说热在三伏,三伏天的冀东大地如同蒸笼。唐浭公路热气腾腾,路边被晒蔫的杨柳跟行人一样无精打采,,知了鸟尖利的叫声和热浪一起刺激着行人的神经,让人愈发燥热难耐。土路的表层,被畜踩人踏,木轱辘铁轱辘碾压,成了细沙一样的黄土粉,没风时印出道道车撤,有点风,就扬起阵阵黄尘。
      唐浭公路是唐山镇通往西北方向的交通要道,白日里铁轱辘木轱辘的车辆,骑马的骑驴的行人,担挑子背担子脚夫,你来我往络绎不绝,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辆单车很是醒目,黑亮亮的烤漆车架,白闪闪的车圈,黄橙橙的铜车铃,毫不掩饰的炫耀着它是工业文明的硕果,属于京津的柏油路,屈尊驾临土路,犹如凤凰落鸡群。这是民国十四年,唐山刚由镇升级为市,很多乡下人还不知自行车为何物,甚至不相信两个轮子前后排列能转动。唐浭公路滚滚黄尘中的这辆单车是英国造“飞利浦”,比日本单车轻巧美观,即使出现在唐山市中心也很拉风。骑车人陈玉明面皮白净,鼻子上还架着副金丝眼镜,西式的绸衣裤被风鼓起来,让瘦小的身形扩大不少,头上的草帽也不是农民自编的尖顶斗笠,是圆顶的洋草帽,秦皇岛码头上买的正宗货。衣着打扮和坐骑都说明陈玉明不是一般人,的确,他不是赶集上店的农人,也不是贩卖布匹粮食的商人,他是唐山《公言报》的记者,急赴浭阳采访一桩重大新闻,他汗流浃背的赶路,为的是抢在《救国报》前面。
     自从三年前开滦煤矿大罢工,《救国报》这份唐山高校大学生们自己编印自己发行的报纸就后来者居上,超越了唐山报业的龙头《公言报》。这让《公言报》主编田传亭如坐针毡。创刊于宣统二年的《公言报》怎会输给学生娃?《救国报》以抨击时政报道工运学运为主,这几年军阀混战政局诡谲,人们关注时局,自然青睐敢于揭露黑暗的《救国报》。此外,借助于铁路运输的便利,《救国报》在天津印刷,由火车捎到唐山,学生们自己上街叫卖,铁道学院的学生跟铁路司乘人员熟络,委托火车司机把报纸散发到北京上海,扩大了报纸的影响力。《公言报》不甘示弱,首先将报社办公地址从偏僻的财神庙搬迁到车站附近小山楼,又招聘有锐气的年轻人。
      滦县师范毕业的秦皇岛小伙子陈玉明就是这样进了报社,十八岁的他,踌躇满志,决心要成为名记。为抢头条,还不怎么会骑车的他,硬着头皮骑上报社这辆飞利浦。他人矮腿短,二八的车架,勉强够的到脚蹬子,每蹬一下,两条腿就拉成直线,他对自己的车技没把握,为清静早早就上路,可四十华里的路,他骑了两个来钟头还没走完一半,扭来扭去,晃晃悠悠,引得过往的行人看西洋景。六月的太阳火辣辣的炙烤,头上的草帽都晒得烫手,脖颈子上像有几条蚯蚓向脊背蠕动,痒痒的,热刺刺的,鼻梁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镜打滑,已经出溜到鼻翼,他很想伸手推一下,可不敢松开车把。这辆英国飞利浦单车,还是八成新,虽说比“凤头”“三枪”差了一等,可也是田主编花了七十块大洋远赴天津洋行购得,特意派给他,可见对这次采访是多么看重。
    一辆马车响着清脆的铃铛,从后面赶上来,陈玉明急忙往路边打把,车前轮一歪,重心也顺势倾斜,他惊慌的大叫着“啊,啊”,跌倒路边。车老板猛喊一声:“吁!”马车停住,车上坐的那个穿白绸衫的男人未等车停稳就跳下来,跑到跟前搬开压在他身上的单车,又伸手拉起他。
陈玉明红着脸道谢。白绸衫就问他去哪儿,一听是同路,就不由分说将他的车搬上马车,拉了他上去坐。一经攀谈,陈玉明得知这个三十左右的壮汉叫周逵,在浭阳县城开澡堂子。周逵中等身材,因脑袋与身子不成比例的硕大,而落个绰号“周大头”,不过这个绰号很少有人敢当面叫,当面都是恭恭敬敬的叫他“逵爷”。年纪不大就混出个“爷”字,可见此人不简单。周逵听陈玉明说是秦皇岛人,就说怪不得听你口音像京城的。陈玉 明说你口音也不像唐山的。周逵说自己经常天津北京关里关外的跑,口音弄得南腔北调。此番是刚从奉天回来。陈玉明纳闷,一个开澡堂子的,成天东跑西颠的干啥?
     听陈记者说去浭阳采访披霞庄乡民集体状告乡长,逵爷就说披霞庄他有亲戚,对村民跟乡长打官司这事,他也知道来龙去脉。
     陈玉明一听大喜,忙不迭请他详细介绍。

    在唐山西北方向的浭阳位于京津唐秦腹地,北倚燕山南临渤海,距唐山不过四十华里。滔滔浭水自燕山奔腾而下,至浭阳城北向西折返,朝京城而去,一路把两岸浇灌得丰泽润美,物产丰富,若无战乱天灾,百姓满可以生活的富足安逸。由于地势较高,今年初夏的水灾对浭阳也影响不大,雨水足,小麦长得杆粗穗大。乙丑牛年,按民谚牛马年好种田,浭阳农人都盼着小麦大丰收,对于谁代替宣统坐龙椅,似乎并不在意。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对庄稼人来说不过是一条辫子的剪与留,他们说不出总统姓曹姓黎还是姓段,只知道县长叫白景瑞。对于直奉大战,浭阳百姓只盼望早点停战,不关心谁胜谁负。不管是哪方的军队,住进村都要争车马粮食,而且战事带给浭阳匪患猖獗。有一股说不清是直系还是奉系的溃军进了浭阳北边的腰带山,连长李荣久占山为王,江湖报号“四海红”,没多久就闹得浭阳鸡犬不宁。白县长为保护子民不被土匪侵扰,大办民团,令百姓购置武器,规定五十亩地的人家要购长枪一杆,百亩地再加手枪一把。军阀混战让农民不得安宁,早就有武装起来自保的心理,县长这么一鼓动,购枪的热情空前高涨,只要手里有余钱,家家响应号召,能多买不少买。披霞乡还用公款购置了一挺德国轻机枪,大出风头。
     乡民都武装起来了,按理土匪该灭绝,可事实却相反,打家劫舍的事愈发多了,大白天去县城赶集都不安稳。披霞庄打渔的张年,小毛驴驮篓子鲤鱼还遇上劫道的。张年的死,越传越离奇,有的说是去的路上被抢,百十斤开河鱼一条没剩。有的说是回家路上遭劫,钱搭子不翼而飞。随后又传出土匪还要进村洗庄,谣言如柳树毛子满天飞。为防土匪于村外,乡民就放枪壮胆,天一擦黑,各村就乒乒乓乓响上一阵,那意思大概是:你可别进我们村,我们都有枪,不好惹!估摸着土匪被吓得跑远了,村民方能安然就寝,久而久之,男女老少都习惯听到枪声才能入睡,没有响动反而感觉恐慌,“放一枪吧”,女人央求,男人便扛了长枪出去,冲着西山坡显大人家的炮楼方向打上一枪,值夜的团丁不含糊,马上开动德国造,“哒哒”朝着黑暗的夜空扫射,周边各村叮叮当当的鸣枪应和,沉寂的乡村夜晚闹除夕般热闹起来,女人的心落稳,搂着孩子睡了。
      出县城北门,沿浭水逆流而上,可见一座似灵龟的青山,头南尾北的卧在浭水畔,山水相连处,好像灵龟在探头入河,畅饮浭水饱吸田地精华。如果以形得名,这山该叫“龟山”,可它却有个更诗意的名字,披霞山。这是因为山上生长茂密的黄百草,此草经秋霜后,会变得红艳如丹,每当夕阳西坠,余晖洒在山顶,满山的红草就像被点燃,灿烂如锦与天边晚霞争艳,成就浭阳一处盛景,披霞晚照。
      披霞庄距浭阳县城不过十华里,是县城到左家坞镇之间最大的一个村庄,有三百多户人家,就在披霞山脚下,和周围几个小庄组成披霞乡,乡长王英显,满清五品官员之后,仗着祖上余荫,被乡民称作显大人。
披霞庄被浭水分成两部分,大部分村民都住在河东,只有显大人的王家和他家佃户住在河西山坡上。王家大院占地二亩半,是一个三进两套的院子,有十几间青砖灰瓦,飞檐起脊的房子和谷仓马棚及长工的草房等,院墙有两米来高,上面还凿出枪眼,方便向外射击,院子东南角还有一炮楼,架着那挺德国造轻机枪。王家大门冲南开,大门前还有一高大的牌坊,上书“钧松励节”,四个大字为同治年间浭阳县令手笔。
显大人对村中张氏人家深恶痛绝,究其根源,大概传承于乃父,他自幼就记得父亲大人嫌恶张姓,说张氏净出贼臣逆子,天生反骨。王英显也觉得父亲言之有理,当年村里唯一一个跟着闹义和拳的就是张家的张黑子,如今,张家的腾亚化鲲哥俩,亦不安分,读书人却好舞枪弄棒,跟各乡的教员勾结在一起,成天叫嚷民主、革命、反军阀,还跑去声援开滦煤矿的罢工,差点给捉进警局。这个张腾亚公然质疑乡民恭立迎候显大人的规矩,说什么民国讲民主,民主的根本是人人平等,民拜官是封建余孽,并且带头打破规矩,昂首挺胸的从显大人轿子前经过。张腾亚这么一开头,很多年轻后生跟着起哄,如今,除了村里那些爱溜须拍马的,再没人守这个老规矩了。
这个被显大人视为“刺儿头”的张腾亚,乃披霞庄村民张永长子,张永是单传,其父张振宗年近四十得子,溺爱的不得了。张振宗是过日子好手,打渔耕地都行家,苦干加节俭给儿子留下七十亩地和一辆大车。张永既不读书也不耕种,雇了两个伙计,自己钓鱼打鸟的享清福。张永的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让他不胜欢喜。两个儿子天资聪颖,书念的好,可是民国废了科举,读书入仕的路堵死,哥俩滦县师范毕业后回乡办了张氏私塾,教授新学。
   端午一过,麦田就被阳光镀成金色,麦穗鼓胀得简直要崩裂,柔嫩的麦芒也坚硬锋利起来,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如钢针一般。冀东大地开镰割麦的季节到了。
披霞乡收麦子与他处另有不同,因土质松软,不用镰刀割,而是连根拔起。拔麦子是力气活,而且手掌要耐磨,壮劳力拔上一天,都累得直不起腰,手掌火辣辣的疼,所以,饭食要硬。浭阳乡下除大户人家,早饭都习惯喝玉黍渣熬的粥,熬时加点碱,粥就绵软粘稠,喝起来滑溜溜的顺口,当地人称之糊涂粥,粥的粘稠度能体现一户人家的穷富,越穷粥越稀,甚至可以稀的能照人。不过再穷的人家,到拔麦子这几天早饭也要有干粮,一般是玉黍饼子或者杂粮面馒头,午饭还要烙白面饼,最重要的,菜要有肉。
     村南阳面的麦子熟的早,是最先开始拔的地块,为避开晌午的毒日头,拔麦子的人天刚亮就下地,金色的麦田里晃动着一个个黝黑的脊背。小麦被拔起后甩一下土就扔到陇边,一条陇拔到头,再返回来打捆,拔完一块地,再把麦捆垛到田头,收工时用车拉到场院脱粒。
张富站在村南一块显大人的麦地里,往地的另一头看,发现自己这条陇是最长的,“于邦,你他妈真不是人奏(做)的。”张富在心里骂。于邦是乡会所的团丁,按月领饷银,还是显大人的护院,农忙时给王家雇的短工当工头,大概是老张富早饭时抱怨糊涂粥太稀让他不受用,有意报复分给张富最长的陇。
      田边树上的布谷鸟叫起来:“布谷,布谷……”平日里听着悦耳的叫声今儿在老张富的耳朵里成了“不公,不公。”公与不公,都得干,谁让咱自己没地,不端人家饭碗就饿肚皮?早拔完早收工,张富抡开膀子拔起来。张富,绰号张黑子,在披霞庄张氏家族辈分中行五,腾亚哥俩叫他五叔。张富面皮黑,年轻时又爱打抱不平,因而落下这个绰号。张富是老粗,性子犟的像驴。当年闹义和团,他扛了大刀,跑到天津杀洋人,后被官府缉拿,逃亡到海参崴淘金,家里十二亩地被充了公,儿子夭折媳妇改嫁。海参崴的冬季打短工的都要失业,为避饥寒,张黑子就要偷点小东西,故意的让警察看到,逮捕关几个月,大鼻子的监狱有地板睡,有黑面包吃,他可安然度过一冬,开了春出狱,再找活干。一个脑袋大头发少的小个子,发动了十月革命,远东的海参崴也不太平了,张黑子只好又回老家。家乡已经换了朝代,没人再缉拿义和团,可他的茅草房早已坍塌,媳妇已是人妻,他是地道的光棍一条,只好给乡里看山林,栖身在山上小窝棚。第二年,又租了李家三亩地,抽空还打短工,总算能维持温饱。虽然火气不像年轻时那么旺了,对洋人洋货的厌恶还是依旧,可不管他如何厌恶,洋货还是日见增多,打仗用洋枪洋炮,照明用洋灯洋油,穿衣是洋布,出行坐洋车,连瘾君子抽的大烟都不是本土鸦片膏而是舶来品海洛因。
披霞庄南头有座关帝庙,两层大殿,气宇飞扬。庙前是一大片空地,光溜溜的,土夯的很实很平整,是乡里公地,过年请戏班子演出就在这里搭台子,元宵节跑龙灯,也在这里操练,麦收和秋收,没有场院的人家就到这里占一块地方打场。自打今春,还成了学生们的操场。明儿学校要放麦收假,今儿早上最后一次出操,三十几个娃在操场上排着队,跟在老师王乃光身后,迈着大步,放开嗓门高喊:“一二一,一二一…….”田埂边觅食的鸡咯咯的惊叫着逃散。老槐树下打盹的狗睁开眼,站起来冲着出操的队伍不满的吠了几声,见学生娃们依然只是喊自己的,也就放下心,又趴下眯上眼睛去梦里啃骨头了。
喊声随风吹到麦田,正弓腰拔麦子的老张富,用力甩掉麦根上的泥土,嘴里嘟囔:“成天喊一二,学了小半年,连个三四都不会,这叫啥新学?”
没人接他的话,地里的人都在奋力拔着麦子,都想早歇晌,正午日头太毒,壮劳力也抗不了那晒。一只硕大的褐色蚂蚱从 麦稞子里跳出来,又一跃,跳进麦捆堆,没了踪影。
张富用鼻子哼了一声,低了头继续拔他的麦子,肚子里接着抱怨新学。在不赞成办新学这事上,张富和庄里几个不肯剪辫子的老死凿一个鼻孔出气。都认定学生就该念圣贤书,入了校先学《百家姓》,既然叫读书人,就得认识赵钱孙李,大鼻子的洋书本,怎么能跟四书五经比?
民国政府推广义务教育,在各乡都兴办公学,腾亚化鲲哥俩也积极张罗,说服了全乡十三个闾长,又挨家挨户的摁手印,把申请书递交县教育科,不顾显大人的反对,愣是在披霞庄办了披霞完全小学,六年制。校舍就用关帝庙后殿,过去张家私塾的房子。前殿两侧厢房是会所办公用,为了两不相扰,就关了前殿的后门,学生们从西侧甬道出入。在商议教员人选时,闾长们以为自然是张家兄弟,显大人却摇头否决。王英显反对办学校,就是因为他知道读书人不好糊弄,乡里识文断字的人越多事越多,如今既然学校非办不可,这校长教员人选当然要跟乡长一心,何况每月到时就领钱也是个好差事,肥水不流外人田,当然要用亲朋好友。于是校长就定了乡长的外甥,康各庄的贾友文,教员是他本家晚辈王乃光。堂役是李林堂叔李寅。为办学奔走操劳的张腾亚哥俩被一脚踢开,连私塾都不得办了,只好另去他乡谋职。看着张家哥俩出村离去,显大人嘴角一丝冷笑:“看你今后还帮人打官司不?”
未到晌午,大地已经像火炉了,张富感觉脚底板像是踩到烙铁,这双鞋从开春就没下脚,鞋底子都磨得就剩层皮了,当然他就比别人更感觉烫脚。太热,布谷都歇凉不肯叫了,拔麦子的人们陆续收工回家吃午饭睡晌午觉,田里就剩王家的长工短工了。张富直起腰左右看看,忍不住又在肚子里骂起显大人太他妈黑心,用伙计要榨出骨髓油来。
终于听见于邦喊收工,老张富侉上那条看不出本色的破裤子已经汗湿的粘在股上。
几个短工的午饭就在王家给伙计们住的院子里吃,天井放张大木桌,倒也通风凉快,就是顺风飘来牲口棚里的粪味儿,让人不快。王家的猪圈牲口棚菜地都在西院,紧挨着伙计们的工房。
老张富从水缸舀了瓢水,顺脑瓜顶浇下来,凉爽一下透到脚跟,他痛快的打个响亮的喷嚏,用大手摩擦一把脸,刚坐稳就闻到饭菜味气儿不正。正捉摸是出自饭碗还是菜碗,就听有人喊:“蛆!”,他定睛一看,可不是,菜碗里飘着的白白胖胖的几个,不是蛆还能是啥!张富端着肉碗去灶膛找厨子质问,厨子理直气壮的说没他什么事,那肉还是过年杀猪时留下的,储在窖里用冰块镇着,早就臭了,招蝇子生蛆情理之中。张富怒不可遏,火爆脾气一上来,手里的碗就摔到地上,其他几个人也都跟着吵嚷起来,于邦闻声过来,先是责骂张富摔碗,还说什么“米里的虫子酱里的蛆”,不是啥不洁之物,有啥不能吃的?张黑子,你把自己当皇亲国戚了,恁地高贵?
有啥样的主子就有啥样的奴才,管家给伙计吃臭肉也是秉主子的旨意。显大人是浭阳出了名的铁公鸡。别说对外人,就连自家骨肉他都舍不得。显大人的长子王玉琢喜爱读书,考上燕京大学,可他爹认为民国废了科举,再读书也当不是官,就愣是不给学费,玉琢又是个心眼窄的男人,心里气闷又不敢跟他爹争执,竟然自己个儿投了浭水河,丢下媳妇和一个哑巴儿子。其实玉琢原本还有个闺女。小丫头三岁那年出疹子,嘴巴烧得起了泡,几天水米不进,当娘的心疼,抱在怀里问宝贝想吃啥,孩子说想吃酸梨。儿媳就去向婆婆请求,婆婆不敢做主,请示显大人,大人一听就拉长了脸,“一个铜子才能买仨,这么点就要嘴吃,天生的败家子!”儿媳哪里还敢再吭声,只有抱着闺女默默的流泪,孩子发烧烧糊涂了,恍惚中把小油灯看成酸梨,抓过来就往嘴里塞,娘急忙夺下,抢夺中,溅出热油洒下火星烫得孩子变了声的嚎哭,显大人气得骂她是讨债鬼上门,儿媳便不敢提请大夫,胡乱抹了点大酱在小脸蛋,可怜这三岁小丫头,病没好又被这么一烫,两天后就去见阎王,另找人家投胎。
张富他们几个提出辞工,管家扣了工钱不说还要张富赔碗,这碗可不是一般的碗,王家祖先传了几辈子的宝物。张富傻眼了,怔怔的看着管家,感觉时光倒回去十几年,王恩照死而复活,翻脸无情的对义和团开了火,把清兵做的孽都栽到义和团头上。
管家的脸狰狞起来,鼻子嘴巴的急速扭动,两只獠牙伸了出来,那破碎的黑瓷碗重新聚拢,合成一个巨大的黑水坑,黑水打着旋,管家的獠牙逼近,张富不由自主的后退,跌进翻卷着的黑水,他急的大叫:“大侄子,救命!”这一喊,黑水唰一下飞散,眼前还是一只破瓷碗,管家的獠牙也飞速缩回,五官归了原位。张富说,赔碗的事,他要跟侄子张腾亚商量,上浭阳法院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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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22 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归路 于 2014-8-22 16:08 编辑

先坐下,然后慢慢的欣赏才女的长篇文章,看见作品想你眼疾已经好了,好欣慰,问好文友。
民不聊生的黑暗年月,对于最底层的奴隶生活何能用一个苦字形容。文字精炼,情节饱满仿佛一部电视剧的开头,很吸引人。美女一天少发点,老年人看这么长的长篇,会很辛苦!我这人嘴多给你提点建议。不要生气!创作辛苦,为你鼓掌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8-22 15:55 | 显示全部楼层
管家把张富摔碗的事说给主子,王英显天生大小眼,左眼皮耷拉眼睛只能半睁,弄得两眼不一般大,一生气,就更是大的大小的小。他气哼哼的骂张家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天生反骨,本想让团丁于帮把张富绑到乡会所打一顿,可转念想到张腾亚不好惹,只得打消这个念头。张腾亚和他弟弟张化鲲是显大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哥俩跟他堂叔张富一样的爱打抱不平,可比张富有脑子,又读了书,还结交了一帮思想激进的朋友,动不动就出头替乡民告状打官司。三年前开滦矿工闹事,他们俩跟一其他乡的小学教员一起,跑到唐山去声援,差点给抓进警局,把老张永吓出一场病。这哥俩不思悔改,去年,张腾亚又帮着村里的水耗子梁树山打果树园的官司。若不是显大人的次子王玉璞跟法官是挚交,王家还真不容易打赢。
水耗子是披霞庄对洪灾逃难来的浭水下游人蔑称,梁树山逃荒来此后仗着会打铁,就在杨家铁匠铺帮工,水退后也没回去,还在西山坡开荒,几年的工夫开出十多亩地,有人说这地开也白开,只长荒草不长粮,可他买了几十棵果树苗栽上,精心侍弄,三年后还真坐果了。那梨长得无论外形还是滋味都不逊真正的天津鸭梨。他一篓一篓的背下山,租了驴车拉到浭阳县城,卖了好价钱,盘下间草房,媳妇儿子不用跟他窝在铁匠铺后屋,三伏天烤的冒油了。他得意的在土地庙吹嘘,说明年再摘几篓,他就能翻盖房子。哪里想到显大人的管家会亮出一张地契,整个西山坡都是王家的。梁树山傻了眼,披霞庄没人敢帮他说话,只有张腾亚看着不公,替他写状子到浭阳法院上告,可法官跟乡长沆瀣一气,梁树山败诉。张腾亚心有不甘,要帮他把官司打到天津法院,可梁树山那里有打官司的钱,一怒之下砍了果树,这下给自己招来罪名,关进了浭阳看守所。显大人是打算铲草除根,不能判死罪也要让他死在牢里,可没想到这小子越狱跑了。据说是投奔腰带山的四海红当了土匪。
从摔碎的碗想到被砍的果树,显大人大小两只眼一齐喷火。“等着吧,早晚跟你新账旧账一起算。”显大人一用力,手里的核桃裂了。
披霞小学的孩子们放了麦收假,关帝庙一下安静起来。村里的男人在地里拔麦,女人在场院脱粒,在磨坊磨面,小孩子们或者在地里拾麦穗,或者在场院磨坊帮忙,村里街道也是安安静静,只有蝉的叫声了。突然,在蝉的合唱中出现了两个男人的粗噶的嗓音。团丁于帮和李兰边敲锣边吆喝着从会所出来,通知各家各户准备缴麦收村税,关帝庙大门上也贴出告示,昭告村民因办公立小学,村税要增加。
要加税的消息一出,就像热油锅掉进凉水,半个时辰告示前就聚了二三十人,吵吵嚷嚷,群情激奋。
“你看咋着,我算的没错吧?这村税肯定要加。”
“李大嘴,你这个神算子咋没算出是按户加列?”
“按户加,明摆着欺负穷人列,这么不公道的事,压根就不是人干的,神仙也算不出来。”
“会费都让两个团丁打酒吃肉列,成天找名目加,加多少也不够村官瞎花的。”
“我听说,连二少爷在城里逛窑子抽大烟都要记到村里账上列。”
“做啥不按亩数加?乡长闾长都有几百亩地,跟佃户一样出钱,良心让狗吃列?”
人群中的张富听了,嚷了句:“就不交,看他能咋着?”
人们就都跟着嚷嚷不交,就不交,谁交谁是孙子。
在爽坨镇教书的张腾亚也放麦收假回家,看着媳妇隆起的腹部,他问几月能生,王振芝说掐算着该是上秋,并说付寡妇给支筷子说是男胎,王振芝因长子伯民体弱多病请李大嘴算过命,神算子说她命里只有一子,若是再生男胎,肯定要勊长子。所以自打付寡妇支完筷子,王振芝就闷闷不乐。张腾亚就斥她妇人迷信,王振芝恼火刚要反击,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下,不由得哼了一声,张腾亚也就叫闺女进来,给了她一朵绒花,说是在天宫寺大集上买的,淑敏对着镜子插到头上,十分欢喜。
张腾亚刚想到下屋化鲲房里去看看弟弟,化鲲就进来了,跟哥说,他和几个读书人一起去找乡长查问会费账目,王英显不在,李林这个滑头,净说好听的,可就是不肯让看账本。
“那是一本烂帐,见不得阳光,你们可真是呆气。”
化鲲说,王英显贪墨会费尽人皆知,可就是拿不到证据。他隐匿黑地也不是一亩辆亩,起码有二百亩,这么多年,偷漏官税村税该是多少?
民国浭阳,土地有公地、民地、钱粮地和租地四种,公地不收任何税赋,收入归村里做公共开销。民地就是私家地,要交官税和村税。钱粮地,是自己口粮地,只交官税,租地要交租金和官税村税。还有就是黑地了,就是隐匿不报的地,当然啥费用也不交,王英显利用当乡长的职权,瞒报王家土地,隐匿了二百多亩,每年节省的两种税就是一大笔款项。而像张富这等佃户,交完各种费用所剩无几,连吃喝都不足。
说到加税,有人就说早知道因为办公学要加税,就不如当初不同意办,寒门子弟交完税饭都没的吃还念什么书?张富蓦地想到这事是两个侄子起的头,就直奔张永家来,骂两个侄子多事,办公小劳民伤财还丢了自己饭碗。
化鲲刚想分辨,腾亚示意他别出声,好言劝五叔坐下,淑敏递过蒲扇,腾亚就给他扇风,王振芝又点了袋烟奉上,张富的怒气总算平息了一半。见他脸上黑色稍褪,张腾亚就拿出算盘,给他算披霞公小一年的开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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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22 15:57 | 显示全部楼层
归路 发表于 2014-8-22 15:31
先坐下,然后慢慢的欣赏才女的长篇文章,看见作品想你眼疾已经好了,好欣慰,问好文友。{::hu ...

谢谢好友关心。眼疾并未痊愈,现发第一章听听好友们意见,以利于下面章节的写作。

点评

你慢慢的发行吗,太多了看的人眼睛累;刚编辑了回复,又看见接续了这么多。一天一篇,要不看的人吓都跑了。  发表于 2014-8-22 16:11
发表于 2014-8-22 17:26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了前面的,看着很好,和大家意见相同,你可以分章节发表,一个栏内发一个章节,并且在首页建立一个链接,这样才好找。谢谢了。
红霜叶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14-8-22 17:36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楼主| 发表于 2014-8-22 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红霜叶 发表于 2014-8-22 17:36
谢谢一窗烟雨朋友对文版的支持,为了便于鼓励网友连续阅读,我将您的长篇小说“浭水流”在本版置顶高亮。请 ...

好的,谢谢版主。时间匆忙,来不及考虑怎么发布合适就贴上去了。等有时间我重新编辑一下。
 楼主| 发表于 2014-8-22 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透明秋语 发表于 2014-8-22 17:26
拜读了前面的,看着很好,和大家意见相同,你可以分章节发表,一个栏内发一个章节,并且在首页建立一个链接 ...

我看看大家都是怎么发的,学习学习。我刚刚写完这些,本不分章节 ,计划是以字数1万发一次,没考虑到朋友们累眼,抱歉的很。
 楼主| 发表于 2014-8-22 20:30 | 显示全部楼层
鴳雀 发表于 2014-8-22 16:14
先表达已到,这么长,真要花些功夫读,再能有稍稍合乎作品的意见。

刚刚写完两万字左右,先发一万字,听听意见,书中角色到目前只有四十个左右的雏形,参考大家意见再定型。
 楼主| 发表于 2014-8-22 20:49 | 显示全部楼层

家史小说《浭水流》第二章

本帖最后由 一窗烟雨 于 2014-8-22 20:53 编辑

王乃光是一级教员,月薪6块,兼任会计加三块。贾友文是二级教员,月薪十块,兼任校长加五块。李寅每月两块。一年下来,薪水开支312块。其他零碎开销都加上也不过四百。县教育科拨款三分之一,也就是120块,三十几个学生每人每年交学费三块,总计是九十多,村里负担也不过是二百块左右。村里一百多亩公地,每年收成做会费,几千亩地的税钱也做会费,哪里会拮据到拿不出这二百块而加税?披霞乡养得起二十来个团丁,如何办不起一所公学?
张富一拍脑袋:“对啊,这明明是显大人搜刮民财。二百块也就是他那个败家儿子在城里花天酒地的数。”
俗话说,有能挣的就有会花的,这话用在王英显家一点不差。显大人恨不得让公鸡能下蛋,可他这二儿子却似乎要把他那死鬼兄弟没花着的钱一并补回来,打着读大学的招牌在京城花天酒地,票戏狎妓的荒唐事被同学传回乡里,除了他爹无人不知。显大人因着长子的自杀心里有愧,唯恐次子再出意外,尽管每次接到玉璞要钱的书信都要骂上一阵,骂完照样掏钥匙开柜子取钱,一文不少的寄给儿子。
话都唠明白了,这加税的事咋办,张富让大侄子拿个主意。张腾亚说,当然不能交。张富就说,那我去大庙,把那个告示给撕了。张腾亚说不急,我感觉村民的怒气火候还不够。化鲲就问,该怎么把村民都鼓动起来,腾亚略一沉吟,叫淑敏研磨,预备纸笔。
浭阳会友镖局的总镖头李真,从北口外走镖归来,大掌柜连声给他道辛苦,这趟镖要过四海红的地界,风险大,不得不由总镖头亲自走镖。李真惦记坐月子的媳妇,交了镖单就上马回家。
披霞庄南面,离村一里多地,在浭水畔有一大片沙滩,人称“金沙滩”,李真骑着马抄近路,就在金沙滩附近下了公路。此处是浭水最浅处,河面开阔,水流平缓,六月少雨,看那水深不会过膝,李真一提马缰,胯下的枣红马就跃进水中,奋蹄疾奔,马蹄落处,水花四溅,沙滩上一群大雁被惊起,呼啦啦飞上天,在河流上空徘徊。
李真的马穿过一片棉花地,又过一片麦田,麦子已经拔完,二茬庄稼尚未种,他就从田垄上纵马而过。
乡会所关帝庙前围着一群人,好似有大事发生,李真驱马过去,未到近前就听到神算子李大嘴高声朗诵:
“十三闾长虚设
两个螃蟹横行
鸦片抽得成仙。
村款吃喝尽兴
白拿工钱饷银
会事推给团丁。”

原来会所大门上贴着一张无头告示,遒劲的毛笔字用打油诗把正副乡长挥霍公款,十三个闾长有职无权,王英显隐匿黑地,民团费用无度,团丁拿着乡会所的薪水却给王家护院,连德国造机枪也布置在王家炮楼,种种恶行劣迹一一列举。李真看了感觉这告示真是为民出气,不禁高声赞道:“好!”
习武汉子炸雷一样的叫好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众人的脑袋“唰”一下都扭过来朝着他。李真有点不好意思,迎着众人的目光,嘿嘿的憨笑了几声算是给乡亲们打招呼。
“真哥,您回来拔麦子啊?”李大嘴问。
李真下了马,“谁写的?好文笔。”
没人回答,李真分开众人挤到前面,一看那笔好字心里就有数了。披霞庄论书法,张腾亚这笔字,无人能出其右。打油诗末了号召乡民团结起来抗税,罢免王英显,重选乡长。李真佩服的竖大拇哥。
“李真,抗税的事,你赞成不?”
李真回头,张富不知啥时候站到身后,黑着脸看他。
“岂止是赞成,没人挑头我还想挑这个头呢。既然五叔您出面,我李真当然紧跟,说吧,用我做啥?”李真习惯的双手抱拳给张富行了礼。
张富拍了怕李真肩膀,“到底是当过兵的,敞亮,是条汉子。”
“五叔,您咋就夸他列?就我所知,到目前为止,全庄还没一个不赞成的。”李大嘴又压低声音凑到张富跟前:“除了西山坡。”
众人也都吵嚷着说坚决抗税,谁也不能当软柿子让人捏,正说的热闹,团丁于邦李兰挎着盒子枪气势汹汹的走来,拨开众人上前,不由分说伸手就要撕告示。张富上前拦阻,于邦顺势踢了他一脚,张富没防备,一下跌落台阶。李真急了。
“于邦,你小子太过分列!”李真伸出手揪住于邦脖领,脚下一个绊子,于邦就摔了个四仰八叉。于邦也急了,伸手掏枪,李真见状当胸一脚将他踢翻,又跨上一步踩住他右手:“于邦,想动枪?你也不睁开狗眼看看爷是谁。”
于邦的盒子枪已经到了李真手里,乌黑的枪口对着他鼻子,于邦干嘎巴嘴,啥也说不出来。李兰过来拉开他二人,好言劝说,李真不饶,非要于邦给张富磕头道歉,于邦被枪逼着,只好照做。

“大胆刁民,要造反!”显大人脸色铁青用力捶着八仙桌,桌上的紫砂茶碗被震直晃,儿媳来问午饭吃什么,听见骂声没敢进屋。
王英显听完于邦添油加醋的一番话,立即下令召集民团,让于绑带着十几个团丁把李真和张富绑到会所,拿了事先写好的供状让他俩按手印。二人哪里肯按?于邦就动了拳脚,李真张富也不是肯低头挨打的主儿,那叫骂声传出好几条街。
腾亚听侄子一民报信,立即赶往关帝庙,可二人已被扔上大车押解到浭阳看守所。化鲲和几个乡民也赶到,腾亚令弟弟敲响大钟。那口铜钟吊在关帝庙前千年老槐树上,只在发洪水和起蝗灾和战事匪患时才会响起。钟声惊得满树的蝉噤声,震得淡黄色槐花纷纷坠了一地。正在拔麦和打场的人们,一听钟鸣,就知道有大事发生,纷纷撂下手头的活计赶往乡会所。
腾亚站在大殿最高一级台阶上,见乡亲们到了不少,他开始演讲,历数王英显称霸乡里欺压百姓贪墨会费隐匿黑地的件件恶行,腾亚话音一落,化鲲高喊口号:“打倒恶霸!重选乡长。”李大嘴站最前面,马上振臂高呼响应,人群也跟着喊起来,披霞庄村民抗税罢官的风潮拉开了序幕。
陈玉明坐在大车上,跟周逵一路攀谈,走着唠着,忽然感觉一阵凉风拂面,不由迎风望去,视野内是一望无际的沼泽地,长满莲荷蒲苇,粉红、雪白的荷花盛开,碧绿的莲叶亭亭如盖,一只采莲的小舟在荷间穿行,船身被密密匝匝的荷叶遮掩,只露出撑船人尖尖的斗笠。荷塘北面,浭水河波光潋滟,东侧十三层八角形的天宫寺塔巍然矗立,塔前的寺院传出僧人诵经声。这就是浭阳八景之一的“古塔玲珑”。陈玉明正看得入神,周逵拍他肩膀:兄弟,浭阳县城到了。
浭阳古城就在眼前,不同于新兴的工业重镇唐山,浭阳还保留着明清建筑的风貌。整个城呈四方形,被一道两丈多高的城墙围得严严实实,城墙上有垛口,有走兵马的甬道。墙下是护城河,河水清冽,周逵说护城河的水引自浭水,绕城一周后又注入浭水,因是活水,所以清澈。
县城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城门外皆有瓮城。城门各自有名称。他们从南门进入,门额上书“朝宗”。 周逵说东门叫“迎旭”,西门叫“瞻天” 北门叫“望化”。陈玉明看那门楼匾额上题:“平台堆玉”,就问其他三门是否也都筑有门楼。周逵说当然,亦都有匾额,东曰“龙山青色”,西曰“浭水朝宗”, 北曰“古冶流金”。 原城四角还筑有角楼,清初已废,只剩断壁残垣。周逵又说,在四个瓮城内,各建有坛庙:东门是“观音庙”,庙内木制佛龛中供奉菩萨塑像,左右有善才童子及侍女之塑像。西门是“火神庙”,只有庙宇,而无神像。南门是“忠武庙”,庙内供奉岳武穆王。岳王披袍端坐,两旁站立手持兵刃之武士,秦桧夫妇跪于像前。北门是“真武庙”,庙内供奉真武大帝,左右站立手持武器之龟蛇二大将。四坛庙中,观音庙、忠武庙之神灵“永在”,故香火最盛。每逢初一、十五,或年节日,众多善男信女来此焚香叩头,祈求神灵保佑。更有进献酥油、豆油或花生油者,故庙内之长明灯昼夜不灭。
进了城,马车沿着一条笔直的大道向前,周逵说,城内与四门相对,有东西、南北四条街。这四条街相交于城中心。城中心是制高点,四方皆低。故一到雨季,雨水从四门流入护城河,再流入还乡河,而县城内不存水。且城之四角皆有大坑为蓄水池,谓之“四库”。雨水少时,“四库”蓄水;雨水多时,库满则通过闸门放入浭水。
陈玉明听了,不禁对浭阳县城建筑设计之精巧油然起敬,古人有如此之高的智慧和周密的规划,哪像现代人这么无序发展,一座城摊大饼式的扩张,房屋东一片西一片盖得乱七八糟,城市排水更是糊弄,下点雨就内涝,刮点风就尘土飞扬。
见陈玉明被浭阳古城折服,周逵讲得愈发有劲。他说,整个县城被东西、南北两街均匀地分成四块,故全县城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田”字。当时,这四块各有名称:东南隅,名曰“官学”,因文庙学校所在而得名;西南隅,名曰“大仓”,因县城粮仓所在而得名;西北隅,名曰“后卫”,可能是因为古时驻兵之所而得名,东北隅,名曰“箭厅”,因古时这里曾有演习射箭的厅房、贮存兵器的库房而得名。
陈玉明不无敬佩的问周逵怎么这么博学,周逵连连摇头说,我哪里有什么学问,这些事,你随便问哪个浭阳人都知道。

周家的马车经过“复盛局”、“广盛兴”、“庆和隆” 三家钱粮行,到了关帝阁向东拐,再过狱神庙就到了东北隅的县公署。县公署坐北朝南,门前就是主街,从大门进去是甬道,东通土地祠西通狱神庙,往北是斗拱式牌坊,左右有便道,从牌坊进去是个广场为集会用,过了广场是大堂,大堂两次耳房是官员办公的地方,大堂内有宅门通二堂三堂。此外还有东西两个跨院原本是马厩厨房和花厅内宅,现如今把马厩改造成看守所,待审的犯人都关押在看守所,宣判后送往西北隅的浭阳监狱。大堂前还有一面高大的影壁墙,墙被用作告示板,对案子的判决、诉状的回复和开厅时间的通知都贴在这个影壁上。
披霞乡民请愿队伍就聚集在大堂前的广场上,在张腾亚带领下向县长递交请愿书,要求罢免乡长王英显乡副李林,清查会费村税账目。
周逵所说的披霞庄亲戚就是乡民请愿的带头人张腾亚。周逵是张腾亚妻王振芝的外甥女婿,通过他引见,陈玉明采访了张腾亚,与想象中的威猛壮汉不同,这是一个三十多岁中等身材,面容清瘦,儒雅中透着英武的小学教员。张腾亚介绍了请愿的前因后果,并说已经向法院递交了起诉书,这官司他们已经下了决心,不惜打到天津法院。


《公言报》对披霞乡民告乡长的报道引起舆情关注,《救国报》立刻跟进,主编朱泰信亲自出马采访撰稿,唐山高校学生联合会和开滦煤矿工会也发布声明,支持浭阳农运。眼看天边那一小块薄云,积聚发展,有形成暴风雨之势,白县长坐不住了,急招法院官员商谈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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