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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瓦那一瞥 孙乃修 一
古巴五百年历史和现实,浓缩在首都哈瓦那。
它是加勒比海最大的天然良港,曾是西班牙与美洲新大陆之间最繁忙的海上商道枢纽、最繁华的世界商阜、最灿烂的海上明珠。一船船黄金、珍珠、宝石、鹦鹉、奇货、异宝,在这里装卸启航,一队队商船在这里停泊交易,一群群水手在这里寻欢取乐。海上日日帆影如织、联翩而来,港城夜夜灯红酒绿、一醉方休。
人们怀着各种人生热望,心灵编织着瑰丽的哈瓦那之梦。求名的探险者、求荣的冒险家、求利的商人贾客、渴望瞬间暴富的海盗团伙,无不睁大眼睛聚焦哈瓦那。更不要说称霸世界的西班牙舰队探海远征,翔集这深水港湾,修补被海风撕破的长帆、被巨浪拍裂的船体,在扬帆护宝、启航返回塞维尔前夜,船长和水手们要一晌贪欢,把数月积攒的一身慾望畅快释放。
这是海上游乐园,也是人间销金窟。贸易带来发展和繁荣,也带来堕落和耻辱。一幢幢洋房,一家家旅店,一个个酒吧,一处处赌场,一个个妓院,麇集在哈瓦那;一堆堆金钱在欢乐、温存、惆怅、疯狂中一夜之间易手,铜臭携着燃烧的慾望、带着肮脏的毒菌一同钻进肉体。
经历一五五五年法国海盗纵火烧城,一七六二年英国舰队严阵围城,哈瓦那在十八、十九世纪自由贸易热潮中迅速发展成为既有浓厚西欧风格又具文化多样性的繁华都市。无数金钱化为满城楼台,一个个街区纵横交织,各色洋楼肩并肩、面对面、密密匝匝,把街巷挤得瘦小、狭长。可以想像,当年这海上名城富港,一定是寸土寸金之地。在美洲,没有一个城市如此集中地保留着殖民时期多姿多彩的建筑群,从西班牙式样到法国新古典主义风格,从意大利风格到英国特色,从典雅气派到巴罗克装饰风,从欧洲新古典趣味到古巴当地流行的高顶窄门,小巧别致的街心广场点缀其间,构成一座古老欧洲建筑的博物馆,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定为世界文化遗产。这就是哈瓦那老城(HabanaVieja)。
在一些风韵犹存的楼廊门额上,偶尔可见线条优美的女性裸体浮雕;在一些庭院场所,时而可见精美的希腊式女性裸体雕塑。没有人假模假样给她们穿上裤子,没有人喝令她们戴上胸罩,也没有人假装正经捣毁这些艺术品。
这座老城,每一条街巷,每一个街区,几乎都留下我的足迹。我到过不少欧洲国家的都市,走过它们的许多街区,心灵从未产生如此强烈的震动和折磨。这是一次感伤的行旅。
它象什麽?遭遇过一场全城大洗劫?经历过一场地毯式轰炸?尼罗纵火後的罗马?昔日幢幢体面的欧式小楼,如今形销骨立、佝偻瑟缩,触目破破烂烂,可谓满目疮痍,活生生一群衣不蔽体、衰羸不堪的老人,彼此挨挤依傍,苦度风烛残年。
有的危楼欲倒,门窗全无;有的楼体开裂,漏雨透风;有的楼身残破,只剩半扇门,里面黑洞洞;有的楼台杂草丛生、挤落砖瓦;有的楼顶洞天,小门半掩;有的正面楼腰长出一棵树;有的只剩断垣残壁,碎砖满地;铁丝网封窗口,塑料布遮风雨,那似乎是还有点能力自保的人家。钢筋水泥楼房呢,没有一块玻璃,门窗全部洞开,只剩一副躯壳,象一具骷髅。这是一丛丛被抛弃的荒宅,一座死去的城。
破楼烂阁,没有生息,没有人气。可是,二楼残破的阳台还晾着一串衣服在风中摆动;已倾倒一半的小楼,上面有人从空洞的窗口探出头,里面住着不只一家人。十几口人挤住在一家,司空见惯。离婚的夫妇再婚,只能用一张硬纸板隔开。换房?难上加难。政府不许做广告,你只能靠不倦的嘴皮、渺茫的运气,有幸碰上合适的房,讨价还价,偷偷贴给对方几千美金。隐私?什麽叫隐私?革命早已把个人的一切包括肉体和灵魂统统充了公。年老一代,世情已惯,曾经沧海难为水;年轻情侣,尚存羞涩,只能夜晚去海滨大道,面对海潮,寻觅一点个人空间。本应美好的爱情,织进多少人间苦涩!
每一条街巷,每一个街区,破楼断壁触目皆是,构筑着满城的黑色幽默,凝冻着几代的风雨沧桑。这不可救药的满城破败,似乎在诉说天的伟力、人的颓败。这是历史的精魂,现实的杰作。
昔日上流社会富贵人家这些富丽堂皇小楼,命运恰似主人。他们或被革命吃掉,或弃产流亡,这片富饶的土地连同漂亮的小楼一夜之间落到一群贫穷者手里。在革命的狂热喧嚣中,这片土地贫瘠得让人食不果腹、嗷嗷待哺,这些小楼败落得窗烂墙斜、透顶通天。这些设计独特、风格优雅的楼房馆阁,完全失去整洁、亮丽、高雅,沦为一片破烂、贫困、肮脏的贫民窟。
黄昏,在一条小巷凹处,一个中年男子,呆坐在一片幽暗荒凉的瓦砾中,垂着头,象雕像,身後是昏暗、虚掩的小门。远远看见我的镜头,他站起来,转过身去。高墙暗影下,一脸愁戚,两眼绝望。我不该走过这条死寂街巷,打扰了他的孤独和冥想。
我看到一条材料:五十年来,哈瓦那每年有一百五十座殖民时期的建筑倒塌,无人过问;几十年来,政府在房屋维护方面零投入,哈瓦那中心区和老城区那些有历史价值的欧式漂亮楼房一年年在热带潮湿空气和飓风暴雨中接二连三倒塌。
行人走在街巷中间,不敢走在楼台下。楼倒台塌,行人伤亡,这是常事。头顶的落石,街上的污水,机动车的催促,狗的流浪,行人需要时刻小心。
我看到不少十层左右、显系苏俄式钢筋水泥高楼,不过三十年楼龄,竟和殖民时期小楼一样脱皮掉肉、百孔千疮,像一只只剥了皮、挖了眼、挂在钩子上的骆驼,玻璃全碎,窗户全无,一栋栋大楼荒凉死寂,正如一幢幢小楼衣不蔽体。这是整体的、彻里彻外的溃烂。它溃烂得那麽直率,那麽赤裸,丑陋朝天,毫不羞赧。
我恍然置身於线条极度夸张、形状高度扭曲、色彩异常斑驳、风格极为怪诞的超现实主义画廊:杜尚(M.Duchamp)的“下楼梯的裸体”(Nude Descendinga Staircase,No.2)?毕加索
(P.Picasso)的“三个音乐家”(The Three Musicians)“哥尔尼卡”(Guernica)式杰作?
达利(S.Dali)的“记忆的延续”(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软建筑与煮熟的豆子”
(Soft Construction with Boiled Beans)?亨利莫尔(Henry Moore)手中的怪异铜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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