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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河曾是东北的第四个省，位于辽宁河北内蒙之间，省会在承德，武烈河流经承德，上中游有温泉注入，非严寒不封冻，故称热河。民国时期，热河省辖15县和卓索图盟、昭乌达盟的共20个旗，境内多丘陵，交通不便，土地贫瘠，民风彪悍。解放战争中，家父在热河扩兵，仅在建平县黑水区就有七百多热河子弟应招入伍，为解放全中国冲锋陷阵。枪林弹雨中，热河子弟骁勇善战，政治风暴中，热河子弟侠肝义胆。父亲将热河视为第二故乡。 1945年，日本投降，冀东抗日根据地大批干部随李运昌司令出关接收东北，家父就是其中一员，刚满二十岁的他被任命为建平县黑水区区长。内战爆发后，国共两军在热河地区展开拉锯战，父亲配合部队做后勤保障工作，同时还要剿匪和进行土地改革。四七年我军反攻，冀热辽军区扩编，地委副书记李东冶找家父谈话，让他带头报名参军，并给了他个营长的头衔，但这是光杆司令，手下没有一兵一卒。于是家父就到各村招兵买马，两个月的时间就组建了一支七百多人的队伍，号称黑水反攻团，被老百姓称为“热河子弟兵”。父亲带着黑水反攻团入伍，编为热辽军分区独立第六团，让他任第一营营长。几场战斗下来，第一营就以勇敢善战闻名，在辽沈战役即将打响前，军区政治部主任黄秉正找家父谈话，调他去二团的独立回民支队任教导员。这个回民支队成分复杂很棘手，组织把重担子交给能干的一营长，家父作为党员当然不能拈轻怕重，可没等他到任，就传来回民支队叛变投敌的消息，家父就想要求回一营，可副司令徐乃斌亲自跟他谈，说军区要成立通讯科，为辽沈战役保障通讯，找不到合适人选，决定派你去当通讯科长。就这样家父留在了军区。 七百多热河子弟与营长分开后，入关南下，一路战斗到武汉，途中有的壮烈牺牲，长眠异乡，有的因伤病转业到地方。到达武汉后，部队整编，第六团拆散，至此，余下的热河子弟兵也天各一方。可是，能变的是乡音，不变的是乡情。多少年过后，这些热河子弟都不曾忘记他们的营长。家父落难后，在逆境中曾多次得到热河子弟兵的关照。文革中，亲不亲，阶级分，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并不鲜见，一旦被划进黑五类，骨肉至亲都形同陌路避之唯恐不及。然而，就在文革鼎盛时期，人性人情几乎消失殆尽的日子里，却有两个热河子弟敢于同家父相认，他们就是敖汉旗的杨子玉和建平县海棠村的苏宝林，热河子弟的重情义由此可见一斑。 一九五九年家父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过去的同事朋友都跟他划清界线，更有甚者还要落井下石。从那时起，我们全家就体会到什么是墙倒众人推，什么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六二年劳动教养结束，家父到尕尔西农场当工人，三十几块钱的工资难以养活一家七口，他只好捡大粪卖给农场换几块钱贴补家用。为了不耽误上班，每天鸡鸣头遍他就要担着粪桶出发，沉重的脚步惊醒墙角旮旯里无家可归的猫狗，在熹微的晨光中惊惧不安的逃窜。偶而也会遇到早起如厕的人，对方总是嫌恶的躲闪丢给他藐视的一瞥，几十年起伏不定的人生，无数的劫难早已让家父荣辱不惊，即使遭遇恶童辱骂，他都可以充耳不闻依旧笃定淡然的捡拾着人屎兽粪。可是有一个人的注视让家父感觉异样。一连几天，这个瘦高的男人都站自家门口盯着他看，那目光里没有家父已经习惯的鄙视和嘲弄。 一个星期天，家父照常担着粪桶经过，这人忽然拦住他：“大哥，进我家歇会儿，抽棵烟。”主动搭讪拣大粪的反革命，此事颇为蹊跷，家父决意弄清原委，放下粪挑子，跟他进了屋。 这是个狭小的套间，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正催促三个男孩起炕穿衣，大个子进屋就吩咐女人烧水沏茶，把三个半大小子拨拉开，拉着父亲坐到腾出的炕上，很郑重的说：“其实，我不应该叫你大哥，应该叫首长。你是我老上级，我是热河子弟兵，当年是跟着你出来干革命的。没想到你现在成了反革命。” 短短几句话，如破堤的洪水冲开家父的感情闸门，铁骨铮铮的硬汉险些落泪，委屈愤懑倾泻而出，父亲滔滔不绝的诉说起解放后的遭遇，大个子边听边叹息，末了忘情的握住家父的手：“到啥时候你都是我老首长，热河子弟兵走到哪儿都是战友。黑的能变白的，白的能变黑的，可咱这良心不会变。”从热河人心窝子掏出的大实话，比热河泉还烫，温暖着家父冰冻的心。从那一天，二人成了莫逆之交。这个瘦高的男人就是杨子玉，他说自己随部队南下到河南时当了排长，后来因负伤转业，并拿出转业证给家父看。家父问他现在做什么，他说当临时工，身怀劈铁绝技，不仅衣食无忧还娶了老婆生仨儿子。家父当时就有点疑惑，转业的排长怎么没安排工作？见他讳莫如深，也就不好追问。身为转业军人的杨子玉却交了几个右派分子的朋友，惺惺相惜，这几个人跟家父也成了挚交。杨家邻居孟某是右派，在大杂院里很受欺负，杨子玉经常替老孟出头，几次都险些动武，朋友们劝他忍着点，他扯着嗓子喊，“咱热河子弟兵看不惯欺负老实人。”
父亲的好友姜某曾是教育局长，被打成右派后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有孕在身的妻子被造反派驱赶到一个偏僻狭窄的小房子，柴禾煤泥等无处存放，姜妻想盖间煤棚，可是妇孺哪有这个力量。某天，家父正好在她家对面的马路伐树，她见亡夫旧友，忍不住满腔悲愤的哭诉，说亲爹都不敢跟她来往，要不是为了给姜家留下骨血，她早就去九泉下寻夫。家父强抑心酸，告诉好友的未亡人，江某虽然离去，他的朋友还在，你们母子不会孤苦无依，你要坚强，无论多难，也要把姜家后代抚养成人。姜妻含泪点头应允。但是家父凭一己之力也盖不上这个煤棚，他就去找老孟，胆小怕事的老孟虽然和姜某是很亲密的朋友，可此时却面露难色沉吟不语，很明显是怕受牵连惹麻烦。家父也知道眼下的形势，黑五类之间来往会被认为是互相勾结进行反革命活动，弄个罪上加罪。家父不好勉强孟，正打算另想办法，在孟家下棋的杨子玉用力掐灭手里的烟，站起身说：“我去。” 一九七八年，国家给右派落实政策，被放逐到外地的右派分子都返回原单位要求平反，杨子玉跟家父说他要去趟河南，并向家父透露了他也是右派分子。当年转业到一个小饭店当经理，因为性格耿直爱发牢骚，反右时自然不能幸免，被戴上右派帽子开除公职自谋职业。他认为自己对党的一腔忠诚被误解，想到列宁的故乡去寻求真理，就去了新疆，打算偷越国境到苏联，结果发现这是死路一条，只好返回，回到家乡后娶了一个有精神病史的姑娘，为隐瞒“右派”身份，他到女方的家乡阜新来生活。大跃进期间，劳动力缺乏，街道三番五次的动员他参加工作，他都找借口推辞怕的是被查档案，二十年一直靠打临时工糊口，惴惴不安的度日。文革中他更是惊恐，可就在自己也岌岌可危的情形中，他还能站出来帮助素不相识的右派遗孀，真可以说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愧是热河子弟兵。 | 
发表于 2014-5-7 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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