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窗烟雨 于 2014-2-13 19:17 编辑
春节,外甥女从北京回来,给每个家庭成员都买了礼物,送给我一件大红羊毛衫之外还有一瓶高级香水,购自巴黎。收到这样的礼物我自然欣喜,女人鲜有不爱香水的。不过,我通常是把香水喷洒在衣橱而不是身上。我非常喜欢一开橱门就嗅到淡淡的香味,那会让我感觉衣服特别清爽,穿身上很舒适。这瓶来自法国的香水包装很精致,水晶一般的不规则形瓶体,多层面的几何结构让香水闪耀晶莹的光泽,不识包装上的英文标识,看着58.9欧元的价签,我问外甥女是什么牌子。猜想可能是款国际大品牌。英文很好性格却马虎的她想当然的说,既然是从巴黎买的,肯定是法国品牌。我不像她那么想当然,在外国购回国货的事也不罕见。不管它什么牌子,先验货!开瓶后清淡的香气,证实这香水的确是上品。我不仅喷了衣橱,还喷了卧室客厅,让整套房间都弥散芬芳。然后,仔细品味,这香味初始很类似梨香、继之又似乎是牡丹香,再细品又像香草了。都说香味有让人心旷神怡的作用,果然不假,我们全家就在这香味中吃年夜饭、包饺子、看春晚,欢愉的迎接农历马年。
饭后,在外甥女向姥爷汇报一年的进步时,我忍不住上网搜这款来自巴黎的香水到底是什么牌子,搜索的结果竟然是日本货,三宅一生的皱褶花悦。三宅香水是三段调,难怪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香,它是混合了水果味牡丹花和甜豌豆及雪松木多种香味。那宝石切面般的瓶身,独特的白色花苞型瓶盖,则是白花与三宅褶皱概念的象征与延伸。三宅一生的皱褶服装有耳闻,淘宝上几百元一套的据说都是高仿,中国大陆只有沪上一家卖场出售正品,价格在五千到数万,远非工薪族能问津。三宅一生的香水淘宝售价比巴黎略低,货的真假就不得而知了。
一听是日本货,大家就觉得香味似乎不那么可人了。老爸首先表示不快,他马上念叨那条被日本鬼子打伤的腿近日夜间疼痛的让他无法安眠。老爸对这个邻国的仇恨真是深入骨髓。祖父作为冀东抗日暴动的领导人之一,在一九三九年被日寇杀害,当年只有十四岁的父亲为报仇弃学参加了冀东抗日联军,十六岁就在战斗中被日军子弹打穿左腿,至今也是他行走艰难的原因。而一九四三年冬天的被捕,更是留给他无尽的苦难。
三宅一生的香水并未给老父愉悦的味觉,而是让他忆起抗战的硝烟炮火。1943年冬天,日军在冀东大扫荡,实行“三光 ”政策,抗日力量受到严重打击,八路军主力部队不得不转移到关外。腊月初四这天,区长雏燕(化名)从古北口返回,极度疲惫的到了罗文口,对村长国泰(化名)说:”我太累了,想在你们村休息几天,你找几个可靠的人掩护我。“国泰点头答应后就来我家找我父亲,当年只有十八岁的他化名”小张“,正因病在家里休养,小张当然拍着胸脯要保证区长的安全,他说邻居王家有个地窖,很秘密,你可以藏身,我每天站岗放哨,只要听到鬼子来围庄的风声,你就进地窖。雏燕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就在张家住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到村西路口查看敌情,他刚出村就看见有特务骑着自行车顺公路过来,他转身就跑,到了家就喊国泰和区长快下地窖。二人劝他一起下去躲藏,他说我得伪装窖门,不能让特务看出破绽。遮盖完地窖口后,父亲就到街上察看鬼子进村没有,刚出门就被特务堵住,问他为啥不到村南的场院听训话,父亲说这不是正要去吗?两个特务半信半疑的监押着他往村南走,没走几步,迎面过来伪乡长于令仓。一个特务就指着父亲问他,这人是不是你们村的?伪乡长谄媚的说,“他当过八路,现在在家养病。”这话证实了特务的怀疑,立刻就把父亲绑上了。
村南场院,全村男女老幼已经都被驱赶到这里,几个村干部在汉奸指认下被从人群拉出来。两个特务押着父亲刚到,就被一个叛变投敌的区干部认出:“这小子就是小张!”小张的大名,早就上了特务的黑名单,一听抓到小张,特务队长周学礼立刻就向翻译官报告,翻译官马上汇报给鬼子。抓到小张当然要从他嘴里掏出有价值的情报,几个特务拥上来,把父亲拉到隔壁院子过堂。大病未愈的他,站院子中间,几个特务手持木棍铁锹柄和一杆鸟枪对着劈头盖脸的狂砸猛打,竟然把一杆鸟枪都打折,起初,父亲还能感觉到疼痛,渐渐就麻木,只是一阵阵眼前发黑,他极力支撑不让自己倒下。棉袄在重击下绽裂,露出一团团白棉花,衣服里子却被血粘到皮肉上,后来是用水浸湿后才一点点撕开。父亲咬紧牙关挺着、熬着、坚持着。特务打累了,就换一种刑罚。周学礼就命人挑了一担凉水,把小张按到长凳上掰开嘴往里灌,父亲屏住呼吸,实在憋不住时才咽一口,这样,特务们灌了半天,也没灌进去多少。见这招还是不灵,周学礼又换一招,用湿毛巾捂住他的口鼻,然后往毛巾上倒水,这样父亲一呼吸水就呛进气管,窒息让他从胸腔到嗓子眼都火辣辣的疼仿佛要炸裂一般。他在人的忍耐的极限时刻,灵机一动大叫:“我知道哪儿藏着八路,我领你们去找。”特务一听,以为他被摧垮,就把他从凳子上拎起来。父亲就带两个特务到了村里于姓人家的一个夹壁墙。这个夹壁墙他以前进去过,知道里面啥都没有。他是为拖延时间,才领特务们去的。夹壁墙用秫秸杆遮盖,特务怕里面有地雷,就让父亲拆,他就慢吞吞的拆,拆了好半天才完事,特务不敢进,逼着他进去,他就进去,然后叫特务们自己看,特务探头看见里面只有几个破缸,方知被骗,立刻火冒三丈:“你小子耍我们!”说着抄起一个顶门杠砸到他头上,父亲登时血流如注昏倒地上。另一个特务见状说,别打了,打死了就没有活口。这样父亲就被他们抬回场院,扔到地上,意识朦胧中他听见有特务说,过会儿就把他和几个村干部一起枪毙,他就闭着眼睛等待死亡降临,此时的他只求速死,也只有死亡能让他解脱酷刑的折磨。
傍晚,鬼子特务们也没找到一个八路,只好把父亲和其他几个村干部一起扔上马车拉到县城,关进丰润看守所。看守所里关押着各种囚犯,有被捕的八路军村干部,也有交不上鬼子要的钱粮而被抓进来的伪保长伪甲长,还有小偷流氓等刑事犯。每个囚室都有牢头,新犯人按规矩进来要给牢头上贡,听说新犯人是八路,牢头可能出于敬畏,也可能是觉得这个脸色蜡黄浑身是血的小伙子只剩半条命,牢头竟然对父亲出奇的关照,免了他一切规矩。
1943年的除夕 ,父亲是在看守所度过的。那天早晨看守吆喝:“拿条子,把疙瘩挑开。”随着咔嚓咔嚓的开锁声,各囚室的门锁都打开,这是给犯人一个吉兆,预示囚犯新年出狱。是监狱多年的旧俗。锁头虽然打开,并不许犯人出门,但是较之往常也宽松些,犯人可以大声交谈,这天的饭食也比平常好,给了一顿高粱米粥和一顿小米粥,而且让吃饱,而且还允许犯人自己掏钱在大年夜吃饺子。饺子是囚犯自己包,每个囚室大家凑钱,派一个人出去在看守监押下到集市买菜、肉和面。父亲所在囚室是最后出去,因为是大年三十,集市散的早,他们的人只买到白菜帮子和羊尾巴。
白菜帮子和羊尾巴馅的饺子也不是煮熟就可以吃到嘴里,动筷子之前,要按狱中的规矩拜玉皇大帝。全室囚犯在牢头带领下,齐刷刷跪在玉皇的木板画像前,烧九遍香,叩头,祈求玉皇保佑来年出狱,然后才能吃饺子。这饺子一股子蜡油味,不是饥肠辘辘的人人是难以下咽的。 初一,天刚擦亮,刺耳的电铃声骤然响起,鬼嚎一般让让囚犯们心悸,死亡的阴云刹那笼罩心头,这是大批处决犯人的前兆。紧跟着就是看守开锁的声音,二十几个囚室的锁头全部打开,看守手拿名单往外叫,父亲出门看见院子四周围满端着刺刀的日军,锋刃在灰白的晨光下放着寒光。囚犯分两部分排列,父亲被分到人少的那部分。他看了看这队伍里的人,发现都是村干部八路军战俘,没有一个刑事犯。忍不住暗想,这被挑出来的肯定是被处决的,他就低声对旁边的人说:“不好啊,我们大概是走西门的。”那人说他也觉得像。西门外就是丰润处决死刑犯的刑场,囚犯们都把处决称作“走西门”。父亲又说,拼吧,出西门咱们就跑,生死由天。父亲的话在人群里悄悄传递,这些即将被处死的人达成默契,决定拼死一搏。然而,他们被刺刀押着出了看守所,并未向西走,而是往南去,于是每个囚犯的心头又升起“生”的希望,他们没有在大年初一被砍头,而是转到城南的“感化院”继续羁押。 父亲被关押的日子里,家人和组织一直在设法营救他出狱。区长雏燕待鬼子离村后,从地洞钻出就去打听小张的下落,村民给他讲了小张如何受酷刑,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带走。雏燕被小张感动,也对于令仓极其闹会,当即让国泰带人把伪乡长绑到村公所,告诉他必须把小张赎出来,否则就活埋他。于令仓此时后悔莫及,他筹集了四万块钱向周学礼行贿,特务队长说,小张名气太大,我只能保他不死,但是不能放出来。为了将父亲救出,家里卖掉为生的二十亩地,一次次的打点特务头子,然后又求了在县城商界很有能量的一个亲戚出面,在春末才将父亲保出来。而这次的被捕和后来在战斗中的负重伤被俘,竟然成了父亲历史的污点,在解放后的数次政治运动中成为被打击被专政的对象,使得他再次入狱。
父亲提起旧恨,姐夫忍不住说起钓鱼岛争端,他很激昂的说:“如果跟日本开战,我就捐十万。我这身体是不能上战场了,宁可自己勒紧裤腰带,也要支援国家打仗。”十万,与他前年在北京做手术所花费用 恰好同额,对于一个每月退休金只有两千多的工薪阶层来说,意味着几十年的省吃俭用。因为转院到北京大医院需要层层审批,十万医疗费的报销就需层层打点,等最后报销回来,连百分之三十都不到。如果没有女儿资助,这笔费用就足够他负债。当初他曾心疼钱,不想去北京就医,打算放弃治疗,可是为了那个遥远的钓鱼岛,他竟然毫不犹豫。这就是中国的普通民众。中国的老百姓。我坐在电脑前,耳朵里是姐夫的要捐献,眼睛里是公务人员在网上抱怨灰色收入减少要求涨工资。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一句俗话:“越穷越大方。”底层的百姓,真的是国家基石!
老爸一直抱怨日本香水刺鼻。我劝解他应该换个角度看问题,如今是全球经济一体化,这香水虽是日本品牌,可公司是在法国,说不定工厂是建在中国。我们能用上日本的香水,也是抗战的胜利成果,更何况,今天的中国,科技日新月异,经济蒸蒸日上,终有一天,中国也会有自己的国际大品牌,我们国产的香水也会出现在法国巴黎的专柜。老爸听我这么一说,也就释然了。
其实三宅一生的香水并不刺鼻,香气芬芳中又一个马年到来,但愿,百年前的甲午海战不再重演。希望这是和平安宁的一年,希望邻国的国民头脑清醒,多为世界生产香水,少挑起战火。希望那些军国主义的残渣余孽悬崖勒马,不要让两国之间旧仇再添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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