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窗烟雨 于 2014-1-3 10:13 编辑
也许我们的父亲就像卑微的煤矸石，因燃不出多少热量被漠视，自弃和迁怒于人。然而在那冷硬粗鄙的外壳里，也和玉中珍品一样的有着梦想、追求和父爱。
辽西这座小城是煤城，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煤矿。在城南的兴凯矿是一座有百年历史的老矿，矿山的北面有座矸子山，矸子山西边是一条煤泥河，是洗煤厂流出的水冲刷而成，曲曲弯弯，最终汇入那条横穿城市中心的细河。细河的北岸是繁华的市区，街道纵横，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一年比一年多的高层建筑把城市的天际线都给压低。细河的南岸是矿区，兴凯矿是距细河最近的矿，矿工多住在矸子山东边的住宅，叫工人村，按片儿分名为一村二村……一直到两位数。从上世纪末，兴凯矿不再出煤，工人村也成了塌陷区，条件好的人家纷纷搬迁。本世纪初政府进行大规模的塌陷区改造，一村一村的搬迁，留下一排排空房架子，任凭风吹雨打，房倒屋塌，夕阳下断壁残垣，一片苍凉。
谭家居住的八村，暂时还没有动迁，老棋友大部分也都在，他不愁无人陪他越过楚河汉界玩命的厮杀。 老谭名谭东绰号谭老倔，地道的东北爷们儿，高大威猛脾气火爆。不过高大威猛已成历史，如今只剩下脾气火爆。老谭，猫腰驼背，起码让他那一米八的身高打个九五折，更何况他那左腿还比右腿短了两公分，虽然特制的鞋能在视觉上掩盖这两腿参差不齐的缺陷，可功能却无法改善，走起路来左右摇摆颇像浪尖上颠簸的舟船。有人说人体的功能是此消彼长，还举出盲人听觉发达为证，如此说来，老谭自腿短后的脾气猛涨也可以做一具体实例。随着年龄增长，老谭越来越管不了他的腿，越是管不了自己的腿，越想管别人的事。而那些“别人”也就越不服管，面对屡屡被犯的权威，老谭所能采取的唯一举措就是雷霆万钧的怒吼，高分贝的吼声实际功效如何？有他闺女黛玉的话为证：“幸亏我们家住的是平房，否则楼上的地板肯定震裂。”不过，黛玉这话肯定是文学式的夸张，老谭家住了二十多年老房子，也没发生房倒屋塌天花板碎裂的事故啊？可见黛玉是把对父亲暴躁脾气的不满放大了几万倍，近乎荒诞了，如同潇湘妃子葬花词里那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都属夸张，与事实相距甚远。 就像老谭的怒吼震不塌房子，黛玉的夸张也未能降低父亲的嗓门。老谭质问：“这么大岁数了，干啥还要像新媳妇似的掐着嗓门说话？”
当然没人能找出充足的理由证明说话需要掐着嗓门，老谭就理直气壮的吼声震山河，完全无视闺女紧皱的眉头。父女对立，难为了老谭的老伴墙头草一般哪边风硬哪边倒，有时悄悄扯扯老谭衣襟，“她爸，小点声，别喊坏了嗓子。”有时冲闺女歉意的笑笑：“采煤的风镐动静大，说话声小听不见，习惯了。”一旦什么坏毛病跟下井联系上，家人就得谅解，因为老谭是为全家下井，还砸瘸了一条腿，落下终生残疾。其实老伴的话只能是老谭嗓门大的理由，而不能解释为啥高分贝音量的内容不是赞扬和感谢，而总是抱怨和咒骂。 黛玉说父亲的坏脾气是天生的，她记忆里的父亲一直爱骂人。黛玉娘对此坚决否认，说老谭年轻时脾气挺好，一说一笑的，脾气变坏是从腿残开始。父亲的腿是在黛玉不记事时弄残的，所以她说记忆中父亲一直脾气坏也没错。不管是不是天生，现在的老谭脾气坏是不争的事实，家人只有小心避免一切能惹他发火的因素，这事实际上不难，因为老谭发火多半都是因为输棋，输了棋的老谭，不是抱怨家人门窗没关严放进冷风吹痛了他的残腿，就是责骂家人乱放物品给他通行制造障碍，有让他跌倒甚至跌死的嫌疑。“你们都嫌我没用是不？恨不得我一跟头跌死是不？”经常是用这两句开场，直到把上下五千年的种种不如意都骂个遍才能终结。 黛玉认为母亲不该翻出那副黑棋子，父亲的棋瘾已经戒断多年，要不是又看见那副黛玉棋，根本不可能旧疾重发。被女儿埋怨的老谭老伴也挺委屈，当初她是看老谭退休了无所事事，每天就是三个饱一个倒，闲的心都要长出草来，才劝他捡起荒废的棋艺，从煤棚子翻出个装饼干的铁桶，擦去铜钱厚的一层灰土，倒出三十二个小烧饼大的黑棋子。这是老谭的宝贝，老谭的黛玉棋。 所谓黛玉就是煤矸石，不知何时何人给起了这么好听极其文艺范儿的名。三十二个棋子，经过多年的摩挲把玩，个个圆润光洁，倒也真有几分黑玉的品相。 这副黑棋子，市面买不到，是老谭亲手雕刻打磨而成，也只有这黑亮厚重的棋子才配得上矿工粗大的手掌，落在棋盘上的脆响才应和得上矿工们高亢的叫喊。这副棋，当年陪伴老谭横扫千军，打遍全矿无敌手，要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没准儿能陪老谭打遍全市全省甚至全国。 老谭再度出山重返江湖，老棋友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矿工新村里的象棋高手纷纷摩拳擦掌，一时间老谭家成了战场，每日噼噼啪啪的敲击声不断，搞得邻居忍无可忍拨打110.不过即使没有警察出面警告，老谭家的热闹劲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很快来打擂的人就垂头丧气的离去，不是因自己棋艺不高气馁，而是满腹胜利的落寞，那是一种预计中的强敌不堪一击的失望寂寥。老谭，已是英雄迟暮，垂垂老矣。如今的老谭，也就是在院子里那棵老榆树下，跟戴着花镜的老头们对弈的水平，当年伏首称臣的白凤鸣都轻易就能杀得他落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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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30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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