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窗烟雨 于 2013-9-4 19:30 编辑
杨家暴富是一个传说，传说的源头是天宫寺，天宫寺鼎盛时不仅有两千四百亩良田八百亩池塘，更有数不尽的香火钱。年代不明的一次战乱，寺庙被焚，住持和尚将田地池塘变卖，带着几十个小和尚迁徙到城北寨袋子山，寺庙小，香火稀稀落落，庙产自然也少，几十亩山地租给村民种烟叶，收下的烟叶都由老和尚亲自储到寺院东北角的库房，小和尚们乐得偷懒，谁也不伸一把手，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小和尚们只是诵经，没人过问库房里的烟叶，主持和尚将库房钥匙传了一代又一代，交接时总不忘叮嘱非到万不得已，库房的烟叶不要变卖。这个万不得已在清末的一个冬天到来。这年，住持老和尚染了风寒，开始没在意，过了几日，咳喘加重，双足也肿胀得穿不得鞋履了。老和尚感觉大去之日不远，就把徒弟们叫到榻前，先是指责他们不用心修行，一个个好吃懒做，这几年寺庙的收入越来越少，香火钱也寥寥无几，这样恐怕他走后，僧人的生计都会成问题，数叨完了，示意管事的和尚把耳朵贴过来，低声告诉他，如果有一天山穷水尽，库房里还有满满的烟叶可变卖成现钱，能维持一段时日，然后就看你们的造化了。老和尚圆寂后不久，小和尚们就商议卖烟叶换点银子花花。管事的和尚也觉得有道理，那些烟叶不知放了多少年，总不卖还不成烟灰？然而和尚们肩扛担挑的跑集市卖烟叶，和施主们讨价还价，成何体统，虽然到了山穷水尽的末路，出家人也不能那么俗气。所以，他们得找人代办这事。可巧，城北寨种烟的农户多，杨茂就是一个，杨茂这人脑子活络，不仅自己家十几亩地种烟，他还收购东邻西舍的，一并用大车拉到集市。袋子山寺庙想卖烟叶，自然就想到找杨茂。 管事的和尚把杨茂找来给估价，领着杨茂到库房，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铁锁，一推门，一股子刺鼻的烟辣扑面而来，呛得和尚倒退几步，打出一连串喷嚏，鼻涕眼泪一齐淌，冲杨茂连连摆手，示意他自己进去。杨茂就用棉袄袖子捂了口鼻，迈进昏暗的库房，心想这烟叶也不知放了多少年，估计早就走了味儿，不是发霉，就是风干的像纸灰了。他走到一跺烟叶前，伸出手想拽出一捆掂掂分量，忽然感觉不对劲，分量有异。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光亮，扒开叶子一看，一道银白色的亮光刺入眼中，像闪电撕开库房里的黑暗，又似银龙横空出世，银子！白花花的银锭。杨茂差点失声尖叫，急忙掩了口，回头张望，那管事的和尚离远远的看着天空发呆，杨 茂揉揉眼，又扒开一捆，还是如此，他的心就像小兔子一样跳起来，咚咚的，彷佛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大概是烟叶灰呛得，喉咙也一阵紧似一阵，火辣辣的疼。他又摸了其他跺上的几捆，手感相同，心里有了底，三步并作两步出来。管事的和尚满眼期待的迎上前：“咋样，还能卖不？” 杨茂极力让脸色平静，跟管事的和尚说，烟叶放的年头久了，走味，价钱高不了，不过，他搬回家晒晒烤烤，还能出手。管事的一听，喜出望外，连忙催促他过秤，杨茂说，秤就不用过了，这么一大屋子，过完秤能把人呛死，他估摸也就万斤左右，就按一万算，霉的碎的算他的 ，分量上就含糊点如何？管事的和尚点头，杨茂又说，他回去张罗钱，天黑前把钱送到，来车装货。管事的和尚又点头。杨茂又说，钥匙你就给我吧，你们也别挨熏了，就等我给你们送钱得了。管事和尚就把钥匙递给他，杨茂接过钥匙，不由长出口气，胸膛里那个乱蹦的小兔子老实了一半。 从哪个神秘的夜晚，杨家的日子就蒸蒸日上，买地，盖房，盖了两处宅院还嫌不够，还要盖第三处，要盖在城北寨最高处。要用最好的砖瓦，最好的木料。于是就有了这间楠木客厅，房子落成，一家人搬进去，杨茂就觉得院子空旷，家财万贯，该有子孙满堂，可是独生儿子杨宝财就是不给他争气，娶了两房也没生出一男半女。没有孙子孙女，外孙子也是好的啊，可连外孙子也没有，外孙女就成了宝贝，王振芝打小就住姥姥家，跟着那个元宝一样的舅舅学花钱。宝财是天生的富贵命，他一落地，他爹就发了财。你看他那长相都像个元宝，宝财来到人世的使命就是花钱，想法掉个儿的把钱花出去。宝财生的胖，胖人不爱动，宝财尤甚，他一辈子没出过村。宝财这辈子走的最远就是到村口，向公路上望一望，他对外面的世界没兴趣，外面有的，只要他想，都能送到眼前，他还有啥必要去外面？民以食为天，宝财是美食家，浭阳县城的几家饭庄轮流着给杨家送菜，唐山市里的几家布庄绸缎店，每到换季和年节，赶着大车拉来成匹的布料，让杨老爷和太太挑选。要听戏，听京戏，请北京城里的角儿，听评戏，找那天津的戏班子，赏银多，多大的角儿多红的戏班子，也乐意到城北寨唱给土财主听。光是这么花，也花不完，大家伙儿就帮着花。那些走街串巷吹糖人的，吹玻璃葫芦的，卖拨楞鼓花楞棒的小贩子，见了他个个放下挑子停下推车，高声的吆喝，小孩子们也蜂拥过来围个水泄不通，宝财就会问多少钱一个，回答一般是几毛，他就会接着问，一挑子或是一车包了多少钱，对方就会假装想一想，然后报出数（通常比实价高几倍），他就很有气势的摆摆手，“都撂下吧。”，然后从那绸缎的袍子里掏出几块大洋，扔给小贩：“不用找了。”孩童们不待招呼就一拥而上的哄抢，小贩拿了钱乐颠颠远去，孩童们抢够了，玩够了，也四散而光，他站着，脸上是心满意足的笑容。 吃喝听戏打牌，每天如此，宝财渐生厌倦，于是就吸上了大烟，杨家的钱终于又找到一样花费，两个太太也有了打发时间的营生，比着赛的给老爷烧烟炮儿。宝财真是要啥有啥，可就有一样他要不来，那就是孩子。遍请名医，四处烧香也无济于事，银钱却不知被骗子弄走多少，只要是登门说能治不孕，他就掏钱，要多少给多少。时光一年年流过，杨家大宅仍是空空落落，宝财也渐渐委顿，满面的红光的脸起了锈，滚圆的身子也变得松松垮垮，连走路的脚步都拖拖拉拉，随着头上白雪渐渐没顶，给杨家生个继承人的希望也日渐渺茫，两个老婆的吵闹也越来越让他无法忍受，终于在一颗子弹的帮助下，杨宝财让自己彻底解脱。 宝财是解脱了，剩下的大太太可就受了煎熬。想打灵幡的，每日上门编排对手的不是，有想乘乱赖账的，拿着各种各样的账单欠条登门讨债，男仆女佣你偷我盗，分赃不均动不动就你扇他嘴巴，他揪你头发的乱成一团。而一想到姨太太在阴间独占恩宠，大概更让她妒火中烧，农历八月，大太太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去和姨太太争夺老爷了。 王振芝这次是坐大车来的城北寨，老杨福月前换了东家。马跑的快，秋风打透她那一身黑色华丝葛的夹袄夹裤，吹得她周身阵阵发凉。秋风如刀剑，它的唇一吻上花，花就凋落，一碰上草，草就枯萎。王振芝的马车就被吹得花凋草枯的秋风裹着进了村，而村里人看她的目光也似秋风，带了很多的凉意，杨家已是家破人亡，杨家的少姑奶奶受的敬重当然也减了分量。王振芝心里暗骂，这些势利眼，真是人一走茶就凉。在村口，迎面过来一担豆腐挑，三十多岁的汉子，中等身材，方圆的黄黑面盘，小眼睛卧蚕眉，蒜头鼻子大嘴巴，常年担挑子，背都压驼了，见了王振芝，咧开大嘴热情的笑：“表姐，你来了。就盼着你呢。”王振芝嘴一撇，“盼我啥？我有啥能耐？一个女人家，能主了杨家这么大事？”“表姐，你是女流中的英雄，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一来，肯定风平浪静了。”“行了，别奉承我了，赶紧卖豆腐去吧，大热天，可别馊了。”“表姐，你来了，我还卖啥啊？挑大宅去，一点心意。”王振芝笑了，她爱吃豆腐丝。杨家的外孙女，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她就爱这口。这卖豆腐的论辈分是她表弟，可穷的叮当响，除了卖豆腐练出的一张油嘴，没别的本事，嘴是贫了点，可心眼不坏。尤其是今天，王振芝一进村就觉得受冷落，听到他这通奉承，就格外受用。吩咐车把式，赶快点，车把式甩了个辨花，啪一声脆响，三匹马一起加力，马蹄达达，大车咕隆隆驶向村东 车到中院大门前停下，王振芝打量这熟悉的宅院。半年的工夫，这房子就现出落败，大门和台阶都像蒙了一层灰垢，整个夏天的大雨小雨在院墙留下道道水渍，像妇人哭花了脸。那曾枝繁叶茂的白果树，枯黄的叶子一片片落下，飘在院子里像抛洒的纸钱。青砖雕花影壁不知被什么碰豁了一个角 ，牡丹早已枯萎在地，成了一堆堆紫褐色的腐烂，甬道的鹅卵石竟然钻出小草，月亮门上还趴了只肥硕的蜗牛，一动不动的，仿佛是死了千年万年。 大太太作古，姑奶奶就是杨家唯一的后人，姑奶奶柔弱，担不了事，这半年的折腾让她成了一茎风中芦苇，好似随时都可能折断，王振芝自告奋勇代替母亲和族里的男人们议事。东院老客厅，王振芝一身黑色香云纱裤褂，黑绒帽上簪朵白绒花，端坐红木椅上，脊背挺得笔直，两条细眉高高扬起，目光冰冷，十几个族人依次落座，村长照例寒暄几句，汇报了定棺木扎纸活等葬礼相关事宜，然后话题就转到谁打灵幡，于是，持续半年的争吵又开始，客厅就像被捅的马蜂窝，只是这些马蜂不是合力攻击一个目标而是互掐。王振芝端起定窑的豆青盖碗，呷着茶不动声色的听，听着听着气就拱到脑门，一扬胳膊，豆青茶碗就飞到客厅中央，撞上青砖地面，摔个粉身碎骨，半碗龙井茶溅湿村长和四爷的脚面。众人大吃一惊，都愣住了，呆呆的注视着少姑奶奶，一时间，客厅鸦雀无声。王振芝冰冷的目光在客厅扫射一遍，见没人敢跟她对视，就冷冷的开口了：“争了半年，又死一口，还没争够吗？还想争到啥时候？要争到杨家人都死光吗？不就是过继个儿子吗？有啥可争？谁的血脉最近就是谁，长幼为序。天经地义。”一屋子男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谁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四爷暗中思忖，村长这半年没闲着，拉拢亲戚官员豪绅，一心想让他儿子过继，料定自己的孙子没多大戏，何不就坡下驴送个顺水人情？想到这儿，四爷点头称是：“别看少姑奶奶年轻，又是女流，可这见识，不输男儿，按血脉选，在情在理啊。”四爷这么一牵头，那些自知咋争也到不了头上的就随声附和，纷纷夸赞少姑奶奶说的极是，这么选，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杨宝贵想反驳，一时也找不到站住脚的理由，四爷就高声说到：“我看这事就这么定吧！”其他人也像牵动了线的木偶，机械的跟着点头。这事就定了。大家就开始理族中谁的血脉跟杨宝财最近，理来捋去，最后一直公认血脉最近的竟然是卖豆腐的杨昌元。 | 
发表于 2013-9-4 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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