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猫

一窗烟雨

    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我，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先天营养不良，又瘦又小，像个病猫。先天缺的，后天也没条件补足，于是，就成天病病歪歪，我的医药费占了家庭开支的很大比例，父亲说，每个月他发工资的前几天，我肯定要生病住院，就像掐算好了的一样。几个月大的孩子，摆弄自己的手指玩，父亲就说，这是个要账鬼，掰着手指头算还欠她多少呢。家贫，没钱给我买玩具，就拿用完的药瓶代替，我把它们摆成各种队形，按颜色和大小分类，有时候它们是士兵，棕红色的是解放军叔叔，无色透明的，是美国鬼子，我的两个小手，就发动中美大战，当然，胜利方总是红色的瓶瓶。有时，我又用它们代替院子里的小朋友，较粗的那个瓶子，就是小胖丫，最好看的那个就是小京京，没啥特点的就是小文小 敏等等。于是整个大院的小丫头都在我家大炕上玩游戏，我想让谁赢谁就赢，让谁输谁就得输，我的地盘我做主，那感觉真爽。
     生病的时候，囚在屋子里，除了药瓶，陪伴我的就唯有那只黄猫。我妈说，这只猫是我给招来的。她说，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玩，天黑了，她唤着我的乳名，招呼我回家，我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只又脏又瘦的小黄猫，那样子让她想起我刚落地时，不由心生怜悯，就留下了。不过，当时我还太小，根本不记事，我记事起家里就有这只猫，跟我们六个姐妹挤在一铺大炕上。六个女孩，并非人人都喜欢它，即使喜欢，赶上气不顺，也可能一脚将它踹到地上，所以，每天它都得看我们的脸色，才能给自己寻一块可以安睡的地方。它并未流露过对所受待遇的丝毫不满，有那么多同类根本没炕可睡，它当然应该知足。它是一只很懂得知足的猫，尽力不给我们添麻烦，除了挤占一点空间，也就是跟我们要点水喝，一口饭都不跟我们抢，它自己捉老鼠填饱肚皮。黄猫长大后当了母亲，每年生三四只小猫，这样它就需要更加勤奋的捕鼠，把那几张小嘴也填满。作为单身母亲，对子女要身兼二职，除了喂养还要教育培养，直到孩子能够自立。黄猫是尽职的母亲，在孩子们稍大些后，就教给它们谋生的本领。我家的大炕就成了训练场，几只小猫站一排，猫妈妈站队列前面，先做示范。它弓了身子瞪视前方，盯着一个想象出来的猎物，然后身体向后一缩，紧接着就弹出去，好像后脚蹬到了弹簧，嗖的一下，就把假想的目标给扑倒了。示范完毕，猫妈妈回过身，示意孩子们模仿，小猫们就很认真的也一缩再一弹，都朝妈妈想象的那个老鼠扑了过去。那可怜的老鼠啊，吓也得被它们给吓死了。我有时候出于朋友情义，主动给黄猫帮忙，慷慨的借给它一个药瓶，充当老鼠，让它和孩子们练习的更具体一些。虽然它从不言谢，我也没计较过。朋友嘛，不必那么客套。我慷慨的天性至今未变，受益的非黄猫一个。想到有那么多人可以从我的慷慨收益，我愈发慷慨。小猫长大，我家的炕搁不下它们了，姐几个分头给它们寻找新家，一个个的送走。黄猫叼了老鼠回来，见窝空空的，不甘心的在屋子搜寻一圈，无果，就扔了老鼠，嚎啕大哭，只是没有眼泪。我也跟着哭，朋友嘛，当然喜忧与共。只是我跟它不同，我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两条小腿还在炕席上乱蹬，让母亲担心把炕席蹬坏，或者把脚丫划伤，这两样都要花钱的。那将造成家庭支出的严重不均衡。妈就掏出一毛钱，叫住小贩，给我买一小碗芝麻酱，兑点凉开水，让我喝得心满意足的。每年，我都能喝到一碗，每年黄猫都生一窝小猫。对于我每年都陪它悲伤，黄猫肯定是心存感激，它是君子，纳于言敏于行，用实际行动给了我们巨大的回报。回报的具体日期，我忘记了。只记得那年父亲很久没回家，家里来了一群穿绿军装胳膊戴红箍的哥哥姐姐们，他们把我家的所有物品都扔到院子里，我最喜欢的那件花格呢子大衣被扔到一摊鸡屎上，那是几个姐姐按顺序传递，最后到我这儿，极珍贵的一件衣服，只是过年走亲访友，妈才从箱子底掏出给我穿上，穿上后就不许再吃喝了，怕我这漏勺似的嘴给弄脏。哥哥姐姐们还砸碎很多东西，也拿走很多。幸亏黄猫不在家。爸爸还是没回来，妈妈带着我们从院子里把东西捡回去。后来，就过年了。过年要用钱买好吃的，可我家没钱。存款冻结工资停发。伟大舵手爱民如子，过年了，与民同乐，每家供应两棵白菜，除夕包饺子。我妈借了钱，拿着副食本，那时买啥都得有本，本子真多啊，比现在小学生的作业本都多。我妈穿着单薄的棉衣，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排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排到柜台前，递上本子和钱，队伍中一个带红箍瓦刀脸的女人突然说：“不能卖给她。她是黑五类家属。”
    除夕，好静啊。我们就呆呆的坐在炕上。院子里咚的一声，把我们都吓一跳，妈打开门，看了看，突然急急的奔出门，大姐不放心，刚要追出去，妈抱着一棵大白菜进来了。白菜的光芒把我们姐六个的眼睛都照亮。妈说，不知是哪个好心人隔墙扔进一棵白菜。要不是妈制止，我们肯定要齐声欢呼。这个除夕可以吃饺子了，虽然没有肉。正说没肉，我听到黄猫在窗台上叫，开了窗，好家伙，它叼来一大块肉，足足有二斤。二姐三姐分析说，肯定是从附近哪个单位食堂偷的。理由是，谁家供应那么点肉，都会看管的很紧，不会给猫机会的。她俩这么分析，也是给良心减轻不安，偷公家的总比偷个人的让我们 的良心安定。可是，偷公家的，辛苦了黄猫，要跳很高的院墙，爬很高的窗台。它这么辛苦弄到的肉，竟然不许它吃，全都包了饺子，按人头均分，没它的份儿。不过，它也吃到了，因为我不吃肉，吃饺子，我只吃皮，那个除夕，我坚持要给黄猫几个饺子馅。姐姐们很破例的没反对。
       过完年，爸爸回来了，很黑很瘦，回来就让我们收拾东西，把戴红箍的人没拿走没砸碎的都打包，我问干啥啊，爸爸说，我们要被遣送回老家。遣送，就是由一高一矮两个胳膊戴红箍的人陪着，离开住了多年的房子，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走向不可知的未来。我六岁就懂了这个词义，多聪明啊。同龄人 ，要到中学才能学到这个词呢。我真是幸运。我们走的那天，我不甘心的满院子找黄猫，不管将来怎样，我都不想跟朋友分开，它却不知跑哪儿去了。上了火车，我坚持不关车窗，盼着它像夜晚回家那样从窗户进来，等了那么久，它也没来，火车风大，不得不关窗户。很多年以后，我听说，黄猫当天晚上回到家，发现换了主人，它就嚎啕大哭，严重干扰了全院子居民的安宁。几个行侠仗义的半大小子，就结成同盟搜捕它，最后，通过公审，判处死刑。从垃圾箱捡来一条麻绳，缠住它的脖颈，然后挂到树杈，那光秃秃的的枯枝就有了一朵淡黄色的花。我想，它的四个小爪子一定踢蹬来着，踢蹬才好看，只有踢蹬，那淡黄的花朵，才会在风中摇曳。多么富有诗意的景象，我家的黄猫，在失去儿女时总是嚎哭，在自己的生命消失时却很安静，喉咙被勒紧，它想哭也哭不了，只好悄无声息的走了。没有声音也好，更富诗意。若是有才华的诗人看了，说不定能作出一首好诗。可惜，我没看见，也不会作诗，这个世界就少了一首好诗，不过，也不要遗憾，这人间从来不乏诗意，也不缺好诗，更不缺黄猫。

一窗烟雨

鴳雀 发表于 2013-8-28 22:12
你一开闸就收不住，说写猫的连着家事一起写，边写边哭，你哭的地方也是读者哽咽的地方。你家的黄猫应该独一 ...

用冷峻的笔调写悲剧，是我追求的目标。

一窗烟雨

茉莉香茶 发表于 2013-8-28 23:19
叙事，抒情相结合！
事中有情，情中有事！
散文不“散”！主题突出！{::woshou ...

匆忙写就，而且写的时候心情不平静，肯定有许多不足。

扬州爱莲闲人

猫和狗一样，对主人是有感情的。

山巅笋

童年时代的猫，回想起来令人心酸！谢谢分享！

一窗烟雨

山巅笋 发表于 2013-8-29 07:57
童年时代的猫，回想起来令人心酸！谢谢分享！

是的，等有时间还要写续，被遣送到乡下后养的那只猫命运更凄惨。

一窗烟雨

兔兔 发表于 2013-8-29 08:02
扭曲的人性，凄惨的猫猫。

人性实在太复杂，在酝酿一篇关于人性的散文。构思还未成熟。

许树人

没有声音也好，更富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