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车路上》
凛冽的北风仿佛浸了冷水的鞭子抽在脸上。人们抖索着,不时发出“嘶嘶”的嘘吁,一团团白气刚出口便融进冷酷的空间,无影无踪了。马路上干涸的冻土梆硬梆硬的, 不断地从行人的脚下发出不甘蹂躏的“咯吱”声。粗实高大的法国梧桐矗立在路的两旁, 伸张着遮天 的虬枝。虬枝上零落地挂着杨梅状的小球和不肯离去的枯叶,像巨大的伞被拗弯了骨架,扯去了布蒙,在风中不住地摇晃着, 抖着。
太阳躲在淡淡的薄云背后,不知 是怕冷还是不忍看着人们受冻,只是时隐时现地放出一些惨淡的白光。既像觊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要把一线温暖洒向人间,又像留恋安谧 的天宫,踌躇着下不了决心。
等车的人们不住地跺着脚,用冰冷的手搓抚着冰冷的脸。可是再搓还是冰冷冰冷的。只有眼中流出焦急的光, 不安地朝来车的方向盼着。
过来的是矿里的救护车。
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一些低语:“这是刚刚送一个女孩子去火化的。”
“是何瑞霞!”
我心里顿时像塞了一团棉花,浑身的血似乎凝固了。——前天回来时听说她已经不在人间了, 我还半信半疑,现在,她确实是化作一团骨灰了!这是一位生性活泼开朗、充满孩子气的天真少女呵!
我默默地目送着远去的车子, 心里一阵悲凉, 立在那儿,任随三九天的寒风在耳边呼啸着,把思绪带到两年前。
七七年三月,我从汽车队调到铜山中学,担任初三(八)班 的班主任。没有多久, 何瑞霞上课时专注的神情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是正当她在知识 的海洋中求学和探索的时候, 一桩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 一个在车队工作的学员带了何瑞霞来找我,说他们在恋爱了,希望我不要批评她。 天哪!我看着他俩, 感到事情实在棘手:这样的事情,如果处理得好, 对她们的进步可能会产生动力;如果处理得不好,可能会影响她们一辈子。
面对着这对过早启开情窦的少年,我心里翻腾着, 寻觅着其中的原委, 思索着怎么表态。但, 我又能怎么说呢?有时候树上的枝叶掉到了水里,静静的流水又把树枝带到不知什么地方。这倒是怪树枝掉进水里, 还是怪流水带走树枝呢?
透过何瑞霞清亮的眸子,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女纯洁无暇的心——她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老师,我还能指责她什么呢?她的双手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 不停地绞动着。她赧然垂首,神色中分明地流露着请求原谅的希冀。。。。。。我没有过多批评她, 只是希望恋爱不要影响她的学习。她还太小, 太幼稚。 那年,才十五岁。
何瑞霞在班上是一个比较活泼的孩子。正由于活泼,引起了不少人的嫉妒。其中要算与某某的关系最紧张了。这两个女孩有着相同的性格和爱好, 可惜的是友谊 的纽带没有能够把她俩联结在一起。不知为了什么,两人总是搞不好。或许叫“同行冤家”吧。 一次,班上要排演节目,某某与何瑞霞又闹翻了。 我记得某某老是跑到我这里来告何瑞霞的状, 而何瑞霞却好像没事似的,从没在我面前诉说过某某。 大概正由于这些原因,何瑞霞的坦白、正直深深地刻在我脑子里了。
后来听说那个学员不跟何瑞霞好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何瑞霞见到我也总是躲躲闪闪的。我老想抽个时间找她问问,可是因为忙, 一直没有过问。
又过了些时候,听说何瑞霞不想上学了。我有些不安和难过起来。她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的生身父亲在她刚刚出世不久就因为工伤牺牲了。是她母亲历尽辛苦将她带大。。。。。。对矿里这样过早失去父亲或母亲的孩子有谁会不同情不关心他们呢?更何况何瑞霞同学在我眼里是一个诚实、坦白而正直的人啊!
我决定去家访。她住在竹园西村。一九七八年的春节后,我曾经去过一回。那次,她看到我去,是那样的高兴,立刻跑进里屋, 拿出许多瓜子、糖果,并给我泡了一杯浓浓的茶。显得既热情又大方。她的母亲向我诉说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几个孩子的苦难经历, 指着早逝的亲人遗像,倾吐着忧伤和忧虑。希望我严格要求何瑞霞,使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何瑞霞含着眼泪不住地点着头。。。。。、可是这次去家访,连她 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我在她家 隔壁丁师傅家白白等了一个上午。后来听说她在家里, 只是始终不肯出来见我。
第二天,她去上学了。我把她找来问情况。 她只是说家里不和。为了她 的事母亲与继父吵翻了;她要去工作。
我知道她的身世太苦,不愿再给她精神上施加压力, 只是劝她好好念书。 她看了我一眼,低了头说:“浦老师, 你的话都是对的, 都是为了我好。我一定听你的话。”
不久,我调离了铜山, 见到她 的机会少了。
有次去铜山,跟她同班的新荣同学来看我,跟我提起了她。新荣说何瑞霞去报考南京军区文工团,体检时发现眼睛里长了瘤。我心里一惊,忙问新荣怎么样?新荣说,“暂时没有问题,但可能要瞎。”没隔多久, 我在马路上碰到她, 似乎没有问题了。七九年底的一个晚上, 我在铜山矿俱乐部看电影。开映前,新荣恰好从我面前经过,告诉我何瑞霞得了乳腺癌。我的头“嗡”了一下,忙问“要紧吗?你去看过她 吗?” 新荣轻轻地说“我刚从医院来”。我说:“你们是同学,以后要多关心。”
这次星期六回铜山,听说何瑞霞已经长辞于人世了。
她,一个少女,一个刚刚要走上生活道路的少女,不幸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听说她开始羞于启齿,不愿说出病痛所在。——这对一个少女来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后来实在痛极了再说
已经迟了。她在病痛中为了不给母亲增添痛苦, 始终坚韧地忍住剧痛, 不肯轻易叫喊。然而, 她没有战胜病魔,在疼痛中悄悄地离开了这个让她留恋的人间。——她, 才十七岁。
看着救护车远去的方向, 我好像又看到她清秀的笑脸,又听到她喊“浦老师”的声音。----她,还没有来得及为人民做事就匆匆地去了。
一个人活着 的时候不一定有值得惦念的地方,而一旦他死了,倒让人觉得像少了点什么。——何瑞霞是一个正直坦白的人,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好学生。假如她不死, 活着,那才华是很
有希望使她成为一个好演员的。
愿她的灵魂安息吧!
1980年1月16日
于马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