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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书法、山水画和艺术观念史——回顾及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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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2 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书法、山水画和艺术观念史——回顾及展望

2019年10月30日 00:00:00
来源:双体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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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镜子是为了看清自己,但当我们身后还有一面镜子时,麻烦就发生了。主体的自我定位陷于重重迭迭的镜像中不能自拔。书法和山水画研究正是如此,这前后两面镜子分别是西方美术史和中国传统美术史。研究者必须借助某种方法使自己从历史和现实的镜像中走出来,这就是基于科际整合的观念史研究和关键词统计分析。

三个长程的中国美术史问题

每一种文明都有自己最值得骄傲的审美传统,但这也往往构成了该文明文化研究难以深入的盲区。中国书法精神、山水画的起源和演变就是著名的例子。中国思想与绘画这一专业刚确立、开始召博硕士研究生时,就给自己订下了明确的目标。这就是去揭示山水画和书法的起源、演变与中国思想大传统的关系以及中国艺术精神的现代转型;在研究方法上,我们把思想史、特别是观念史研究中的关键词统计分析引入中国美术史。

《中国思想与绘画(教学和研究集)》是中国美术学院「中国思想与绘画研究中心」出版的年刊,汇集该专业方向研究团队的探索成果。在第5集出版之际,我们终于可以说,研究团队成员自觉运用这一方法,已初步解开了山水画和书法起源及其演变中很多难解之谜,同时也开启了艺术基本观念的现代转型研究。这表明用中国思想发展的逻辑来研究山水画和书法的变迁是卓有成效的,今天有必要从中心默认的目标来看看以往的工作取得了哪些成果并思考今后继续深入的题目。我认为,从思想史内在理路上讲,中国艺术史和思想史关系的研究,还有三个需要进一步探索的方向。

第一,以往的研究证明,山水画是程朱理学的视觉形态,但为甚么山水画的高峰出现在元代而非宋代?程朱理学具有的理气二分的双层次结构,它规定的最重要修身方式是冥想天理世界的境界层面,这种修身方式又是如何落实在画山水和欣赏山水画过程中的?

第二,书法审美同样也是由道德修身规定的,但为什么在与中国思想演变的关系上,书法与山水画不尽相同?团队已有的研究表明,书法审美标准的形成和演变存在两个大阶段,第一阶段是两汉至唐代,第二阶段是元到清;从五代到南宋是两个阶段之间的过渡期。在第一阶段早期即两汉,大致可以说汉隶与儒家道德规范相对应,而到东汉末年,在宇宙论儒学不可欲、道德价值逆反过程中,出现了草书及其对应的修身方式。魏晋及南北朝时,玄礼双修的修身的方式投射到书法上,遵循规范和追求自由被分为二个层面,二王的行书成为其代表。一直要到唐朝,代表儒学道德价值的书体再一次形成,这就是楷书。书法演变的第二阶段从元朝开始,这是书体变化以及重写书法史的最重要时期。从那时起宋明理学及其修身方法对书法进行了全面的重构,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清代。

为什么书法史存在着上述两个阶段?两阶段的本质差别是什么?书法两阶段之间有一个中间期,正好对应着儒学最终消化佛教、发展到程朱理学新形态。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宋儒以书法修身的热忱一度减退,南宋居然是历代最不重视书法的朝代?另外,体现魏晋南北朝玄理双修的道德修身结构的二王行书,在唐代已经受到帝王高度追捧,但代表儒学修身的为何郄是楷书?更为奇怪的是:为什么在元代出现的对书法及其历史的重构过程中,本代表魏晋玄学的二王的字体被定为程朱理学书法的标准形态?

第三,长程对比山水画和书法的发展可以发现:在第一次文化融合过程中,山水画、书法都达到了历史上的高峰,但在近代第二次融合过程中,特别是在二十世纪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山水画虽然以表现革命精神作为内在的道德追求,但再也没有达到历史上曾有过的辉煌,而书法却迎来了草书发展到历史新高度的时期。既然两者都是传统道德修身的体现,为什么山水画和书法的命运在近现代呈现出巨大差别?追究这个问题,是否可以构成探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的基本线索?例如中国艺术精神的现代转型是何时开始的?其展开过程及演化逻辑在多大程度上受中国文化艺术传统自身演变深层结构的支配?中国传统艺术精神又如何与西方现代价值互动?

我相信,解决这些问题构成了本中心今后研究的方向。通过一届又一届的博、硕士和博士后的工作,我们最终会得到中国艺术精神起源、形成以及现代转型最后演变为当代形态的宏观整体的图画。我要强调的是:如果没有整合性研究,就不能揭示更深层的内涵。例如,研究团队早就认识到在中国传统审美中,书、画同源,笔墨是修身方式和书法精神的表达,但由于没有达到整合,在以往的山水画研究中尚缺少对笔墨和势的探讨。在此意义上讲,上述三个方向既代表着本专业研究的深入,更重要的却是追求整体图像的呈现。可喜的是,从集刊4某种整合的趋向已经出现,而这次出版的集刊5更是如此。因此,下面我尝试着将本集这些专门研究整合起来以给出解决上述三个问题的基本方案。这既是对以往研究的回顾,亦是对未来进一步工作的展望。

书法、山水画在第一次融合中的不同面貌

赵超〈隶书的起源〉一文勾画了隶书形成的历史脉络,揭示了隶书在东汉被官方肯定和当时今文经学即宇宙论儒学有着内在的联系。如果把隶书对应的修身方法定位于注重遵循规范,那么联系倪旭前的研究,东汉后期出现了对宇宙论儒学的道德价值逆反,草书的出现则是源于其修身所强调的破除某种规范的「势」。众所周知,隶书和草书在修身意义上的对立贯穿着整个魏晋南北朝。它对书法的塑造是什么后果呢?邢志强在〈草隶与行书〉中通过对行书指称的关键词变化的考辨有一个重要发现:行书在南北朝晚期被定名前,曾广泛地被称为「草隶书」,直到唐朝后期「行书」这一指称才真正固定下来。这一对行书指称变化的研究,使我们发现行书本来是对应隶书和草书之间的独特书体,或者说它是在草书势的追求中注重规范的结果。其修身方法是追求规范和反规范自由之间的平衡,我认为这为玄礼双修塑造与其相应的书体提供了关键词证据。

从思想史来看,魏晋到唐代是儒、释、道三家并立多元的时代,代娜在〈论魏晋至唐书画心性论的建立〉一文中指出二王都是五斗米教的信徒,该文考察了道教对二王行书的影响;她认为,由于唐代帝王游走于佛教、道教和心性论儒学之间,是二王书法受唐代帝王欣赏的原因。代娜还指出,唐代心性论儒学在排佛和道统的追求中形成书、画同源的观念,她称之为中国书画心性论建立,此后,笔法的观念作为修身方法从书法进入了绘画。我认为,山水画和书法研究必须看到唐朝的特殊性。一方面中国文化第一次融合的初步成果已经显现,常识理性和中国艺术精神成熟。另一方面心性论儒学吸收佛教「大我」观念成为大一统帝国的意识形态,儒学只在治国方略上借鉴了佛教的律法,但和佛教及魏晋玄学的修身发生尖锐的对立。这种格局对绘画和书法影响是不同的。

对绘画来讲,因程朱理学尙未形成,画山水的观念还不能转化为表达天地万物之理的山水画。即使有山水画,亦不能和常识理性支配下的理学修身对应起来。故唐代只是山水画形成的初步甚至是准备阶段。书法与绘画不同,一开始就与儒学大传统对应,某一种书体背后一定存在着某一种修身方法。这样,它在唐代的面貌必定面为多元分裂的修身方式所规定。汉代隶书本直指遵循儒家道德规范的修身,而草书代表破除某种规范,行书则代表了魏晋玄学中玄礼双修追求规范和反规范的平衡。这样二王的行书无论得到帝王的多大肯定,自然不可能作为唐代官方意识形态心性论儒学所对应的书体。楷书在唐代成为儒家道德规范对应的书体,应该视为心性论儒学道德规范对书体的再塑造。在谈到楷书取代隶书成为儒学修身对应书体时,我们不能忘记,唐代心性论儒学的治国平天下过程和汉代宇宙论儒学不同,实际上是借助了佛教的律法。这使得唐楷背后的修身方式是不纯粹的。除了遵循善的道德伦常外,还包括了依靠法律。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唐代书法的「尙律」精神。这一切也说明唐代书法审美标准的复杂性和多元性。

施锡斌在〈常识理性作用下的唐代书法修身结构〉一文中提出唐代书法修身中存在着「尽善」和「尽美」双重标准,第一次给出书法修身价值多元性的证据。善和美都是「好」的普遍化。早在先秦时期,这两个词都用来指涉道德价值。在历史的演变中,它们分别代表了「好」的不同形态和层面。美在指涉道德同时在某种意义上还代表了实然之「好」,如容貌。而善的道德含义更为纯粹,即更普遍地表达应然之「好」,其道德实践意义比美更强。[1]施锡斌指出:唐太宗将王羲之的书法称为「尽善」和「尽美」[2],实际上标志着两种不同的标准规定唐代书法背后的道德价值之开始。如唐楷因更多地用于社会实践,必定是「尽善」标准显、而「尽美」标准隐;因草书更容易表现书家性情,则是「尽美」显而「尽善」隐。但是,「隐」并不代表没有,表现「尽善」的唐楷受到隐的「尽美」制约,不局限于技法,出现了多种样貌;追求「尽美」的草书在隐性的「尽善」要求下,草书没有继续简化、符号化。

唐代是中国文化常识理性成熟时期,中国艺术精神和常识理性既然一体两面,「尽善」、「尽美」审美标准的出现一方面意味着常识理性把更强的道德属性投射到本来已被修身笼罩的审美中,另一方面则意味着儒学、佛教和魏晋玄学修身的冲突和多种审美标准的共存和竞争。其后果必定是书法背后和修身关联整体对应的削弱,直到儒学消化佛教形成新的统一修身方法为止。

如前所述,五代至宋乃是书法史两阶段之间的中间过渡期。正是在这一过渡时期,融合佛教修身方法的程朱理学形成,它给绘画和书法都带来了巨大的影响。首先程朱理学是建立在常识理性之上的道德意识形态,其形成过程第一步是确立在常识之上的宇宙观。显而易见,在视觉上代表常识意义上天地万物秩序即理的宇宙就是全境式自然山水,作为程朱理学视觉形态的山水画兴起了。程朱理学形成的第二步是主敬和瞑想天理境界,它无法直接表现在山水画构图中,只能暂时被悬置起来。这时兴起的山水画并未和程朱理学完全对应。对书法而言,常识理性的自然观是无法表现的,能表现的只是达到规范的修身方法。本来这种修身方法无论是对规范之遵循还是破除,都可以在书写过程中表现出来。而一旦修身方法变成主敬的瞑想,一时间它亦成为不可表现的。这意味着程朱理学出现会导致书法背后修身意义的表失,其直接后果居然是书法的衰落。

施锡斌另一篇已发论文从制度史角度研南宋书法衰败原因。他指出,南宋初年在科举和铨选时,由于「书判 」制的解体和严格施行「封弥誊录 」新规,使得以书法进入仕途的常规途径不复存在。连最推崇书法的高宗也没有从根本上改善书法不兴的状况。宋代是书院大兴的时期,但书院教育亦不重视书法。施锡斌还考察了二程、张载和朱熹对书法的看法。他们是从「礼者,理也」这一基本点出发,对书写的终极要求是要合乎「理」。后人对朱熹的书法很重视,但他本人从来没有以一个书法家自居,而是看重知识积累,通过文字的产生和发展来理解普遍道德秩序。而在心学家杨简心目中,王羲之书法则显得点俗气。[3]

将这一研究投射到思想史中,恰恰证明宋代书法衰落源于程朱理学刚刚形成之时,书法和修身关系的断裂。书法作为中国艺术精神之核心,最早成为道德修身的有机组成部分。但是随着儒学融合佛教,却一时无法表达理学发明的新修身方法。只要书写过程还没有和程朱理学修身中所强调的主敬和天理冥想建立联系,理学家便不看重书法,练书法甚至有可能被视为玩物丧志。显然,这涉及到一个书法研究中从未触及的领域:哪些修身方法有助于书法,而哪些修身方法一开始会阻碍书法?它进一步展开又会如何重塑书法等等一系列有待展开的新问题。

两阶段之迷与书法、山水画的现代转型

书法在中国艺术精神中正统地位的确立是元代,而元代也正是山水画达到顶峰的时期,这两者纯属巧合吗?翁志丹的〈程朱理学背景下的元代书学形态---以赵孟俯为中心〉揭示了两者内在的联系。一般来说,程朱理学的主敬和冥想天理世界的修身方式很难用绘画对象来表达,却可以用笔墨来实现。翁志丹通过以赵孟俯为首的元代书画家研究有一个重要发现,正是在元代完成了诗、书、画的完美统一。元代书画的成就之高,其根源在于书法与绘画全然贯通。也就是说,宋代程朱理学虽然兴起,但理学家还没有顾及将理学义理贯彻于日用之中。[4]程朱理学的修身方法是先进入书法,然后才通过笔墨成为山水画的一部分。正如元代杨维桢所说「士大夫攻画者必攻书,其画法即书法所在。」 [5]

翁志丹剖析以赵孟俯书学思想为中心的元代书学,发现元代士人在如下几个方面完成了程朱理学书学形态的建构和诠释:1、元代士大夫用理学思想对书法作「继天立极 」的本体诠释,将文字的价值来源追溯于「天」,导致元代对古文字的重视和古篆隶书法创作的兴起;2、赵孟俯提出「用笔千古不易」,从而使「用笔」具有形而上的本体高度;3、元代书学注重道统建构,在书法实践中蕴含「圣人气象」、「主敬」、「惟精惟一」等程朱理学思想,从而导致二王书风的兴起。他用下图概括赵孟俯为了实现二王笔法与二王气象相合一而不断逼近书圣的境界之探讨。

从中可见,正因为在程朱理学的修身结构中,天理境界为未发层面,它对应着用笔前的主敬和对书写过程之想象。这样一旦用笔,就是一个从未发到已发、用气实现理的过程。这时无论书写的运动生成还是结构规模都取决于千古不易的笔法。基于主敬和天理世界瞑想的笔法虽然有点类似于玄礼双修下对玄瞑之境的追求,但其终极意义是完全不同的。这样,二王的书法也就得到新的定位。此外,圣人与圣人气像亦是相契合的。这样,赵孟俯力图逼近二王书迹也即是追求达到「圣人气象」。二王书法作为程朱理学的理想形态从此得以确立。

我认为,翁志丹的工作对进一步研究山水画和书法与儒学修身的关系十分重要。如果他的想法正确,就可以用这个思路去思考我前面提出的两个问题。首先,为何山水画的高峰在元代就迎刃而解。如把具有固定形态的字和由字组成的篇视为某种规范性的表达,而书写前心态的修炼、特别是对书写整体效果之想象,可以对应着包含主敬和瞑想天理世界的修身,这样可以认定书写过程比绘画更容易做到主敬和瞑想。也就是说,书家捉摸运用笔墨和布局过程蕴含修身的新形态。其次,一旦在书法中做到这一点,可以把这种修身方法类推,程朱理学的修身方式也就进入山水画中。山水画的笔墨代表了修身,这一点终于在元代确定了下来。换言之,山水画到元代才真正做到在表达对象和修身方式都和程朱理学等同,作为程朱理学的视觉形态才完全得到实现。这当然是山水画高峰的呈现!

如果前面假设正确,我们就可以从这一角度去思考元代及以后的山水画是如何画出来的,即笔墨如何支配山水画的构图。清以后,程朱理学修身方法已被遗忘三百年之久,今天我们在研究山水画时可以感受到宋画力图表达宇宙万物、为天地立心的气魄,但无法理解古人认为元画中平远淡泊的境界,特别是山水画不必再是全境式,但仍然代表了天理世界之精神。这里,代表主敬和瞑想的笔墨对构图发生何种影响亦是一个以前从未研究过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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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山水画和艺术观念史——回顾及展望
2019年10月30日 00:00:00
来源:双体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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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镜子是为了看清自己,但当我们身后还有一面镜子时,麻烦就发生了。主体的自我定位陷于重重迭迭的镜像中不能自拔。书法和山水画研究正是如此,这前后两面镜子分别是西方美术史和中国传统美术史。研究者必须借助某种方法使自己从历史和现实的镜像中走出来,这就是基于科际整合的观念史研究和关键词统计分析。



三个长程的中国美术史问题

每一种文明都有自己最值得骄傲的审美传统,但这也往往构成了该文明文化研究难以深入的盲区。中国书法精神、山水画的起源和演变就是著名的例子。中国思想与绘画这一专业刚确立、开始召博硕士研究生时,就给自己订下了明确的目标。这就是去揭示山水画和书法的起源、演变与中国思想大传统的关系以及中国艺术精神的现代转型;在研究方法上,我们把思想史、特别是观念史研究中的关键词统计分析引入中国美术史。

《中国思想与绘画(教学和研究集)》是中国美术学院「中国思想与绘画研究中心」出版的年刊,汇集该专业方向研究团队的探索成果。在第5集出版之际,我们终于可以说,研究团队成员自觉运用这一方法,已初步解开了山水画和书法起源及其演变中很多难解之谜,同时也开启了艺术基本观念的现代转型研究。这表明用中国思想发展的逻辑来研究山水画和书法的变迁是卓有成效的,今天有必要从中心默认的目标来看看以往的工作取得了哪些成果并思考今后继续深入的题目。我认为,从思想史内在理路上讲,中国艺术史和思想史关系的研究,还有三个需要进一步探索的方向。

第一,以往的研究证明,山水画是程朱理学的视觉形态,但为甚么山水画的高峰出现在元代而非宋代?程朱理学具有的理气二分的双层次结构,它规定的最重要修身方式是冥想天理世界的境界层面,这种修身方式又是如何落实在画山水和欣赏山水画过程中的?

第二,书法审美同样也是由道德修身规定的,但为什么在与中国思想演变的关系上,书法与山水画不尽相同?团队已有的研究表明,书法审美标准的形成和演变存在两个大阶段,第一阶段是两汉至唐代,第二阶段是元到清;从五代到南宋是两个阶段之间的过渡期。在第一阶段早期即两汉,大致可以说汉隶与儒家道德规范相对应,而到东汉末年,在宇宙论儒学不可欲、道德价值逆反过程中,出现了草书及其对应的修身方式。魏晋及南北朝时,玄礼双修的修身的方式投射到书法上,遵循规范和追求自由被分为二个层面,二王的行书成为其代表。一直要到唐朝,代表儒学道德价值的书体再一次形成,这就是楷书。书法演变的第二阶段从元朝开始,这是书体变化以及重写书法史的最重要时期。从那时起宋明理学及其修身方法对书法进行了全面的重构,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清代。

为什么书法史存在着上述两个阶段?两阶段的本质差别是什么?书法两阶段之间有一个中间期,正好对应着儒学最终消化佛教、发展到程朱理学新形态。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宋儒以书法修身的热忱一度减退,南宋居然是历代最不重视书法的朝代?另外,体现魏晋南北朝玄理双修的道德修身结构的二王行书,在唐代已经受到帝王高度追捧,但代表儒学修身的为何郄是楷书?更为奇怪的是:为什么在元代出现的对书法及其历史的重构过程中,本代表魏晋玄学的二王的字体被定为程朱理学书法的标准形态?

第三,长程对比山水画和书法的发展可以发现:在第一次文化融合过程中,山水画、书法都达到了历史上的高峰,但在近代第二次融合过程中,特别是在二十世纪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山水画虽然以表现革命精神作为内在的道德追求,但再也没有达到历史上曾有过的辉煌,而书法却迎来了草书发展到历史新高度的时期。既然两者都是传统道德修身的体现,为什么山水画和书法的命运在近现代呈现出巨大差别?追究这个问题,是否可以构成探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的基本线索?例如中国艺术精神的现代转型是何时开始的?其展开过程及演化逻辑在多大程度上受中国文化艺术传统自身演变深层结构的支配?中国传统艺术精神又如何与西方现代价值互动?

我相信,解决这些问题构成了本中心今后研究的方向。通过一届又一届的博、硕士和博士后的工作,我们最终会得到中国艺术精神起源、形成以及现代转型最后演变为当代形态的宏观整体的图画。我要强调的是:如果没有整合性研究,就不能揭示更深层的内涵。例如,研究团队早就认识到在中国传统审美中,书、画同源,笔墨是修身方式和书法精神的表达,但由于没有达到整合,在以往的山水画研究中尚缺少对笔墨和势的探讨。在此意义上讲,上述三个方向既代表着本专业研究的深入,更重要的却是追求整体图像的呈现。可喜的是,从集刊4某种整合的趋向已经出现,而这次出版的集刊5更是如此。因此,下面我尝试着将本集这些专门研究整合起来以给出解决上述三个问题的基本方案。这既是对以往研究的回顾,亦是对未来进一步工作的展望。

书法、山水画在第一次融合中的不同面貌

赵超〈隶书的起源〉一文勾画了隶书形成的历史脉络,揭示了隶书在东汉被官方肯定和当时今文经学即宇宙论儒学有着内在的联系。如果把隶书对应的修身方法定位于注重遵循规范,那么联系倪旭前的研究,东汉后期出现了对宇宙论儒学的道德价值逆反,草书的出现则是源于其修身所强调的破除某种规范的「势」。众所周知,隶书和草书在修身意义上的对立贯穿着整个魏晋南北朝。它对书法的塑造是什么后果呢?邢志强在〈草隶与行书〉中通过对行书指称的关键词变化的考辨有一个重要发现:行书在南北朝晚期被定名前,曾广泛地被称为「草隶书」,直到唐朝后期「行书」这一指称才真正固定下来。这一对行书指称变化的研究,使我们发现行书本来是对应隶书和草书之间的独特书体,或者说它是在草书势的追求中注重规范的结果。其修身方法是追求规范和反规范自由之间的平衡,我认为这为玄礼双修塑造与其相应的书体提供了关键词证据。

从思想史来看,魏晋到唐代是儒、释、道三家并立多元的时代,代娜在〈论魏晋至唐书画心性论的建立〉一文中指出二王都是五斗米教的信徒,该文考察了道教对二王行书的影响;她认为,由于唐代帝王游走于佛教、道教和心性论儒学之间,是二王书法受唐代帝王欣赏的原因。代娜还指出,唐代心性论儒学在排佛和道统的追求中形成书、画同源的观念,她称之为中国书画心性论建立,此后,笔法的观念作为修身方法从书法进入了绘画。我认为,山水画和书法研究必须看到唐朝的特殊性。一方面中国文化第一次融合的初步成果已经显现,常识理性和中国艺术精神成熟。另一方面心性论儒学吸收佛教「大我」观念成为大一统帝国的意识形态,儒学只在治国方略上借鉴了佛教的律法,但和佛教及魏晋玄学的修身发生尖锐的对立。这种格局对绘画和书法影响是不同的。

对绘画来讲,因程朱理学尙未形成,画山水的观念还不能转化为表达天地万物之理的山水画。即使有山水画,亦不能和常识理性支配下的理学修身对应起来。故唐代只是山水画形成的初步甚至是准备阶段。书法与绘画不同,一开始就与儒学大传统对应,某一种书体背后一定存在着某一种修身方法。这样,它在唐代的面貌必定面为多元分裂的修身方式所规定。汉代隶书本直指遵循儒家道德规范的修身,而草书代表破除某种规范,行书则代表了魏晋玄学中玄礼双修追求规范和反规范的平衡。这样二王的行书无论得到帝王的多大肯定,自然不可能作为唐代官方意识形态心性论儒学所对应的书体。楷书在唐代成为儒家道德规范对应的书体,应该视为心性论儒学道德规范对书体的再塑造。在谈到楷书取代隶书成为儒学修身对应书体时,我们不能忘记,唐代心性论儒学的治国平天下过程和汉代宇宙论儒学不同,实际上是借助了佛教的律法。这使得唐楷背后的修身方式是不纯粹的。除了遵循善的道德伦常外,还包括了依靠法律。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唐代书法的「尙律」精神。这一切也说明唐代书法审美标准的复杂性和多元性。

施锡斌在〈常识理性作用下的唐代书法修身结构〉一文中提出唐代书法修身中存在着「尽善」和「尽美」双重标准,第一次给出书法修身价值多元性的证据。善和美都是「好」的普遍化。早在先秦时期,这两个词都用来指涉道德价值。在历史的演变中,它们分别代表了「好」的不同形态和层面。美在指涉道德同时在某种意义上还代表了实然之「好」,如容貌。而善的道德含义更为纯粹,即更普遍地表达应然之「好」,其道德实践意义比美更强。[1]施锡斌指出:唐太宗将王羲之的书法称为「尽善」和「尽美」[2],实际上标志着两种不同的标准规定唐代书法背后的道德价值之开始。如唐楷因更多地用于社会实践,必定是「尽善」标准显、而「尽美」标准隐;因草书更容易表现书家性情,则是「尽美」显而「尽善」隐。但是,「隐」并不代表没有,表现「尽善」的唐楷受到隐的「尽美」制约,不局限于技法,出现了多种样貌;追求「尽美」的草书在隐性的「尽善」要求下,草书没有继续简化、符号化。

唐代是中国文化常识理性成熟时期,中国艺术精神和常识理性既然一体两面,「尽善」、「尽美」审美标准的出现一方面意味着常识理性把更强的道德属性投射到本来已被修身笼罩的审美中,另一方面则意味着儒学、佛教和魏晋玄学修身的冲突和多种审美标准的共存和竞争。其后果必定是书法背后和修身关联整体对应的削弱,直到儒学消化佛教形成新的统一修身方法为止。

如前所述,五代至宋乃是书法史两阶段之间的中间过渡期。正是在这一过渡时期,融合佛教修身方法的程朱理学形成,它给绘画和书法都带来了巨大的影响。首先程朱理学是建立在常识理性之上的道德意识形态,其形成过程第一步是确立在常识之上的宇宙观。显而易见,在视觉上代表常识意义上天地万物秩序即理的宇宙就是全境式自然山水,作为程朱理学视觉形态的山水画兴起了。程朱理学形成的第二步是主敬和瞑想天理境界,它无法直接表现在山水画构图中,只能暂时被悬置起来。这时兴起的山水画并未和程朱理学完全对应。对书法而言,常识理性的自然观是无法表现的,能表现的只是达到规范的修身方法。本来这种修身方法无论是对规范之遵循还是破除,都可以在书写过程中表现出来。而一旦修身方法变成主敬的瞑想,一时间它亦成为不可表现的。这意味着程朱理学出现会导致书法背后修身意义的表失,其直接后果居然是书法的衰落。

施锡斌另一篇已发论文从制度史角度研南宋书法衰败原因。他指出,南宋初年在科举和铨选时,由于「书判 」制的解体和严格施行「封弥誊录 」新规,使得以书法进入仕途的常规途径不复存在。连最推崇书法的高宗也没有从根本上改善书法不兴的状况。宋代是书院大兴的时期,但书院教育亦不重视书法。施锡斌还考察了二程、张载和朱熹对书法的看法。他们是从「礼者,理也」这一基本点出发,对书写的终极要求是要合乎「理」。后人对朱熹的书法很重视,但他本人从来没有以一个书法家自居,而是看重知识积累,通过文字的产生和发展来理解普遍道德秩序。而在心学家杨简心目中,王羲之书法则显得点俗气。[3]

将这一研究投射到思想史中,恰恰证明宋代书法衰落源于程朱理学刚刚形成之时,书法和修身关系的断裂。书法作为中国艺术精神之核心,最早成为道德修身的有机组成部分。但是随着儒学融合佛教,却一时无法表达理学发明的新修身方法。只要书写过程还没有和程朱理学修身中所强调的主敬和天理冥想建立联系,理学家便不看重书法,练书法甚至有可能被视为玩物丧志。显然,这涉及到一个书法研究中从未触及的领域:哪些修身方法有助于书法,而哪些修身方法一开始会阻碍书法?它进一步展开又会如何重塑书法等等一系列有待展开的新问题。

两阶段之迷与书法、山水画的现代转型

书法在中国艺术精神中正统地位的确立是元代,而元代也正是山水画达到顶峰的时期,这两者纯属巧合吗?翁志丹的〈程朱理学背景下的元代书学形态---以赵孟俯为中心〉揭示了两者内在的联系。一般来说,程朱理学的主敬和冥想天理世界的修身方式很难用绘画对象来表达,却可以用笔墨来实现。翁志丹通过以赵孟俯为首的元代书画家研究有一个重要发现,正是在元代完成了诗、书、画的完美统一。元代书画的成就之高,其根源在于书法与绘画全然贯通。也就是说,宋代程朱理学虽然兴起,但理学家还没有顾及将理学义理贯彻于日用之中。[4]程朱理学的修身方法是先进入书法,然后才通过笔墨成为山水画的一部分。正如元代杨维桢所说「士大夫攻画者必攻书,其画法即书法所在。」 [5]

翁志丹剖析以赵孟俯书学思想为中心的元代书学,发现元代士人在如下几个方面完成了程朱理学书学形态的建构和诠释:1、元代士大夫用理学思想对书法作「继天立极 」的本体诠释,将文字的价值来源追溯于「天」,导致元代对古文字的重视和古篆隶书法创作的兴起;2、赵孟俯提出「用笔千古不易」,从而使「用笔」具有形而上的本体高度;3、元代书学注重道统建构,在书法实践中蕴含「圣人气象」、「主敬」、「惟精惟一」等程朱理学思想,从而导致二王书风的兴起。他用下图概括赵孟俯为了实现二王笔法与二王气象相合一而不断逼近书圣的境界之探讨。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 09:34 | 显示全部楼层



从中可见,正因为在程朱理学的修身结构中,天理境界为未发层面,它对应着用笔前的主敬和对书写过程之想象。这样一旦用笔,就是一个从未发到已发、用气实现理的过程。这时无论书写的运动生成还是结构规模都取决于千古不易的笔法。基于主敬和天理世界瞑想的笔法虽然有点类似于玄礼双修下对玄瞑之境的追求,但其终极意义是完全不同的。这样,二王的书法也就得到新的定位。此外,圣人与圣人气像亦是相契合的。这样,赵孟俯力图逼近二王书迹也即是追求达到「圣人气象」。二王书法作为程朱理学的理想形态从此得以确立。

我认为,翁志丹的工作对进一步研究山水画和书法与儒学修身的关系十分重要。如果他的想法正确,就可以用这个思路去思考我前面提出的两个问题。首先,为何山水画的高峰在元代就迎刃而解。如把具有固定形态的字和由字组成的篇视为某种规范性的表达,而书写前心态的修炼、特别是对书写整体效果之想象,可以对应着包含主敬和瞑想天理世界的修身,这样可以认定书写过程比绘画更容易做到主敬和瞑想。也就是说,书家捉摸运用笔墨和布局过程蕴含修身的新形态。其次,一旦在书法中做到这一点,可以把这种修身方法类推,程朱理学的修身方式也就进入山水画中。山水画的笔墨代表了修身,这一点终于在元代确定了下来。换言之,山水画到元代才真正做到在表达对象和修身方式都和程朱理学等同,作为程朱理学的视觉形态才完全得到实现。这当然是山水画高峰的呈现!

如果前面假设正确,我们就可以从这一角度去思考元代及以后的山水画是如何画出来的,即笔墨如何支配山水画的构图。清以后,程朱理学修身方法已被遗忘三百年之久,今天我们在研究山水画时可以感受到宋画力图表达宇宙万物、为天地立心的气魄,但无法理解古人认为元画中平远淡泊的境界,特别是山水画不必再是全境式,但仍然代表了天理世界之精神。这里,代表主敬和瞑想的笔墨对构图发生何种影响亦是一个以前从未研究过的问题。

同样,我可以用如下方式来解决前面提出的第二个问题。山水画作为宋明理学的视觉形态,其起源和演变当然和宋明理学完全同步。而书法和山水画之区别,乃在于书法代表了整个道德文化的审美精神,其历史当然不能等同于山水画,只由儒学某一特定形态变迁所规定。书法形成和演变之所以呈现为两个不重但互相缠绕的阶段,关键正在于程朱理学独特的修身方法和书写的关系。书法审美始终由对规范的态度和自由之表达两个基本要素规定,所谓「从心所欲不越矩」即在规范中追求自由从来是书法精神的最高境界。因此,在各种书体的形成和演变中都贯彻着上述追求和道德的关系。如果我们不考虑儒家文化对佛教的融合,二王的行书是作为玄礼双修对书法的塑造,比其他书体更容易表现规范中追求自由,它成为书法审美的最高形态本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一旦把儒学融合佛教考虑进去,对已被历史肯定的二王书法必定存在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第一个否定由两步组成:一是在程朱理学形成之前,这种把规范和自由分为二个层面的修身却不易被儒者普遍接受。二是程朱理学形成后,对天理世界的主敬和瞑想远高于日用,书法之修身和道德修身一时产生了巨大的差别导致书法衰落。第二个否定是把用笔与主敬和天理世界瞑想的修身相关联、二王书法中玄冥之境被改造为对天理世界的瞑想。

因此,我们必须意识到,对二王的否定之否定并不是回到原位。即在元代及以后把二王书法定为正宗的同时,必定出现对二王书法进行重构,这种重构既是定位上的,也是书写方法上的。我们在书法研究中应该把经过重新定位的二王书法和本源意义上的二王行书区别开来。定位上的重构容易理解,只要把书写前的主敬和瞑想加入书写过程,行书就具备了新的道德意义:玄礼双修规定的规范中追求自由就演变为天理世界中的境界和现实之关系,这样「尙意」才具备了准确的定义。书写上的重构则隐含在历史深处:它源于对二王的行书理解和模仿的心态变化,这种微妙的变化也许从帖的一代代流传中更能表现出来。我们有理由相信:表达玄礼双修和代表程朱理学的书体是不尽相同的。也就是说,我们终于可以把书法史上一直含混不清的「尙韵」「尙意」严格区别开来了。

如果上述支配士人书写的观念变迁机制是成立的,那么,从元代到近现代山水画演变的内在逻辑的研究,就必须和书法变迁的探讨整合起来。无论是明代阳明心学兴起,还是明清之际中国近代传统的形成(包括考据思潮)对书画的影响,都要从书法和绘画整合角度才能达到真正理解。例如明代书法不遵循规范的「尙态」和清代碑学兴起,金石进入书法其根源在于陆王心学兴起和对理学的否定。这里,我特别推荐陈向向的论文〈阮元「南北书派」论与干嘉新义理学〉。她的研究表明:如果说清代考据思潮对山水画的影响可以概括为从画「山水」到画「山水画」的转向,那么,在书法上则不仅是碑学压倒帖学,而且是对整个书法史的反思乃致对书法史的重构。

陈向向通过对阮元《南北书派论》的研究指出,表面上阮元这篇书论是受董其昌对山水画历史梳理的影响,但性质却根本不同,阮元是用清儒考据所依据的新义理观来恢复书法史的本来面貌。阮元已经意识到二王在书法上的正统地位是被理学家人为建构出来的,他说自宋太宗下命刊刻以二王字帖为主体的《淳化阁帖》后,宋元文人逐渐形成了王羲之一线单传的观念。[6]王羲之被当作今体楷、行、草书的源头及历代名家的取法渊源。在这个谱系之中,王羲之以后的书家,虽有风格的差异,但几乎都被纳入到王羲之门下;到明代后期,文人隐约认识到了王羲之以外的书法源头,[7]但仍然视王羲之一系为正脉、正统。只有随着金石闻见的扩大,书法史的真面目才显现出来。这里,我们看到清人对书法史的反思远远超越了山水画史的广度和深度。山水画史的重构尚没有越出宋明理学的范围,而书法史的思考则是和对儒学之反思亦步亦趋的。

这样一来,我们亦可以想象如何回答前面提出的第三个问题,即第二次融合中书法和山水画的命运为何不尽相同?山水画既然是宋明理学的视觉形态,对它的超越就不可能跳出在儒学内部否定理学之大框架。当西方现代冲击来临,山水画至多只能达到明末清初中国近代传统中用气论的笔墨来实现修身而达到的高度,不可能如同书法那样,用新的书体去代表对宋明理学的价值逆反之追求。也就是说,山水画在近现代的命运和第二次融合的关系远不如书法那样紧密。当西方绘画迅速传入中国时,山水画就不断被压缩到越来越窄小的领域中,其精神甚至被遗忘。而书法可以在第二次道德价值逆反中找到自己新的形态。在某种意义上说,书法近现代的变迁蕴含着中国艺术精神现代转型的内在逻辑,而这一现象却没有在山水画中发生。

艺术观念史的结构

我和青峰在《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中曾论述过,19世纪末年对官方意识形态的价值逆反,上接中国近代传统即明末清初顾、黄、王等近代思想,出现了革命乌托邦追求,同时左右了此后对西方现代价值的吸收。中国20世纪的现代草书的形成,也是在天理世界的道德价值逆反中随着革命乌托邦的勃兴而形成,这涉及到中国艺术精神现代转型的大问题,有待于我们研究团队今后的深入研究。事实上,近三年来彭卿已经开启了用关键词统计分析对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现代转型探讨,她的博士论文证明:在艺术基本观念近现代转型研究中关键词统计分析有助于发现艺术观念史变迁的宏观结构。

彭卿通过近现代文献中「美术」和「艺术」等关键词的统计分析,甚至尝试用数字人文方法,来揭示中国现代美术观念的起源,以及新文化运动中艺术观压倒美术观的思想史含义。她指出:在中国传统中「图画」只是「艺术」众多内涵之一,而传统「艺术」观必须在儒学中加以定位才能理解。彭卿紧抓词汇,在近现代史料的海洋中清晰地勾划出如下线索:在洋务运动经世思想的影响下,代表水墨丹青的「图画」、「画图」转化为「图学」或「画报」,但「图画」并没有成为艺术的代名词,指涉现代艺术的词汇「美术」是1880 年才从日本传入中国的。1895年甲午战争中国战败后,中国思想开始现代转型,伴随着维新变法的脚步,「美术」作为新事物被报刊新媒体大量引入。1900-1915年中国社会思想是中西二分二元论,西学「美术」概念与中国儒学体系发生互动,「美术」对应着现代理性精神与公德,在民族主义思潮下,中国以西学「美术」为参照系,整理与归纳出中国公领域中的「美术」。虽然「美术」一度成为中国现代艺术的代名词,但在新文化运动后期,新道德意识形态形成,在革命意识形态中,中国传统中原来已有的词汇「艺术」的意涵扩大了,它从侧重于传统技艺的「艺术」之意转化为「美的技艺」,又吸纳了表达中西二分二元论的「美术」,最后,「艺术」压倒了「美术」指称词汇变化的背后是新观念崛起。彭卿的这一研究与中国现代思想转化为中国当代思想的大结构相当吻合。

彭卿的研究表明:中国艺术观念的现代转型一直受到中国传统艺术观念深层结构的制约。只有在中西二分二元论时期,学习西方现代艺术观念才成为主流,一旦新道德意识形态形成,现代艺术观念又被新道德意识形态支配,这就是当代艺术观念。在某种意义上,当代艺术观念比现代艺术观念更接近传统艺术观念。她在本期的文章〈「国画」概念形成初探〉中,以「国画」为中心证明了这一点。新文化运动后,不同政治及思想流派出于民族认同所需,对「国画」意义做出不同的解读;1930年代国民党确立新传统主义,「国画」也在三民主义意识形态中获得了官方认可的地位。

坚冰一旦打破,关键词统计分析的运用开始在中国艺术观念现代转型的各个方面展开。史劼〈晚清「写生」观念的变化〉目的是研究中国现代写生观念是如何从传统相应观念转化而来的。「写生」一词在中国传统美术观念中本来就存在,但不是今日所理解之意义。计锋在研究清代山水画中的写生观念时,发现古代画论中「写生」一开始只涉及花鸟类,如花卉、竹子、翎毛、畜兽等。在传统文献中,指绘画的「写」当与移置、放置、倾诉、抒发与仿效诸义有所关联,「写生」之「生」有生物、生生不息之机、物之生意、生动、物理、规矩等义。计锋证明:传统写生观念必须在程朱理学的语境中才能准确把握。[8]而西方的写生观念,可以说是以「求真」为主的西方审美范式所塑造出来的。中国现代写生观念的形成,乃中西艺术传统互动的产物。

史劼用关键词统计分析发现:察晚清美术史料中的「写生」一开始是传统意义,而不同于传统的近代美术的写生观念和方法在近代学制,新式学堂中出现,并被关注近代日本教育的知识分子重视。和传统绘画不同,西方写生观念包含了眼力的训练和描法的训练两方面内容,传统的「写生」一词被赋予了西洋画写生的这层含义。这种意义的变化是与自1895年以后开始中西二分二元论有直接关系。到新文化运动之后,「写生」一词获得了真正普遍的使用,成为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含义。史劼的研究尙缺少写生和今日写实特别是写实主义关系的考察。我们可以问:从写生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变迁中,是否也存在着彭卿发现的当代美术观念形成的三阶段呢?这里,特别值得重视的是当代观念对现代观念的取代,它和新道德意识形态否定中西二分二元论是同步的。

徐莺的论文〈庞莱臣书画收藏与二元论思潮〉也指向上述中国艺术观念现代转型的基本结构。表面上,徐莺是研究20世纪前期中国城市化绅士庞虚斋的古画收藏个案,但是用历史长程眼光看,她发现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二次使用「历代名画记」这一名称。第一次使用「历代名画记」这一称谓的唐代张彦远,建之栋的博士论文证明,张彦远编此书是出于唐代对道统的追求,对此前的书画按他的标准做出品评。徐莺指出,这实为编写中国美术史的开端,而此后的中国传统艺术史只是历代书画和收藏名录。因此,编书画名录一旦失去对道统的追求,就只有有限的道德价值,甚至被理学家视为好事者所为。那为什么在清末民初,编撰书画名录又会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而且,到庞莱臣那里,传统书、画收藏名录变成具有中英文目录的《中华历代名画记》?徐莺的研究表明,这是因为在20世纪初期城市化绅士具有独特的—中西二分的二元论观念。结合彭卿的研究来看,在中西二分二元论的视野中,美术不仅是一种公德,亦是和西方艺术接轨及吸纳西方普世价值的中介,但中国传统书画又如何定位呢?显而易见,美术不仅不排斥私领域的传统艺术,甚至认为它是可以通过展览成为公共空间的一部分。

徐莺的研究进一步指出,城市化绅士用这种中西二分二元论支配的新书、画观和办展览的社会行动实为绅士公共空间展开的方式之一。徐莺的论文揭示了彭卿论述中国现代美术观念中隐含的另一面,这就是可以把传统书画的编撰作为建构现代民族认同的一部分。但是一旦当代美术观念取代现代美术观念,这条本隐含在中西二分二元论中已经发生现代转型之中国美术史便中断了。在这些不断深入的新研究中,我看到了一个把传统和现代整合起来的艺术观念史研究的新领域。

中西比较和科际整合

在人文研究中,中国美术史是一门「孤独」的「显学」。所谓「显学」是指它获得中外学者长期的重视,而「孤独」则意味着西方和中国、传统和现代之分割在这门学科比任何其他领域都要严重。本来研究者想通过中西对比和传统与现代的对话来彰显中国艺术精神,甚至通过对传统更深入的理解来指导今日书法和山水画创作,以回应我们面临的各种挑战。但是,中西研究的不通和古今的割裂使每一个研究者只能自说自话。因此,如何打破专业壁垒,一直是本中心的另一个关注的焦点。

其实,把中国思想史中国美术史的整合本身就是提倡学科交叉,关键词在不同文明不同历史时期的统计分析更是帮助我们比较中西和贯穿传统现代的新方法。因此,鼓励中西比较和打破专业藩篱一直是本集刊的特色。集刊5亦是如此。张东华是本专业方向第一位博士,他锲而不舍追寻中国人常识理性如何支配绘画模式的问题。在文集4中,他和史劼通过影和绘画关系的探讨,中国画家受常识理性支配所致。在本期论文〈传统中国画的观看方式〉中,张东华探讨中国传统绘画与西方透视正好相反的远大近小的画法。他以沈括「以大观小」的绘画观研究为切入点,结合郭熙的「三远」来探讨宋代的画学思想和绘画方法,理解在不具备现代航空条件下的宋代画家如何做到「自山前而窥山后」的「深远」法的表达,从而进一步还原传统中国画的观看方式和空间建构方式。他认为,如果研究者不理解宋人格物传统和来自佛学的冥想之思、自古形成的登高传统和沈括「如观假山」的比喻,郭熙「三远」之法就无法真正理解。

王平的文章〈雪景寒林——五代北宋时期的山水画主题〉考察山水画变迁,他发现以雪景和寒林题材的画存在不断减少的趋势。他把关键词意义考证和山水画题材结合起来,有了新的发现。五代、北宋时期,山水画崛起时曾以「雪景」和「寒林」为大宗,这和「寒林」从最初的「哀挽义」、「尸陀林义」转变为「枯寒感逝义」,继而在五代、北宋时期转变为「清旷去欲义」,喻身心理想安放之处有着内在的关联。同样,「雪景」自最初的「苦寒困厄义」转变为玄学「随形易逝义」和佛家「雪山寂灭义」,继而在五代、北宋时期转变为理学「天理寂静义」,喻天理幽冥几微。这说明五代、北宋时期,山水画崛起并以「雪景」和「寒林」为题材,这两个题材背后的意趣最后指向表达程朱理学那个除气去欲的天理世界。王平还发现,在元、明、清三朝,除元代拟古派、明代宫廷院画中一些作品之外,「雪景」与「寒林」画题日益消萎,时至今日更是几近不见。这一研究恰恰表明,山水画一直想表达程朱理学的修身方式,「雪景」与「寒林」画是用题材表现的结果。而一旦元代做到通过笔墨来体现冥想天理境界的修身,特意用「雪景」与「寒林」为题材就意义不大了,其后果是这一类山水画逐渐消失。

表面上,张东华和王平的论文都是针对本专业中的具体问题,但他们郄有更大的追求。东华力图比较中西画家对空间理解和建构方式的差异,王平则一直在与计算机人工智能研究者合作试图把数字人文研究引入中国美术史,建立可以共享的中国山水画图像分析数据库。在今天专业研究越来来细成为为学术界普遍趋势的情况下,这种比较研究和科际整合的探索尤为难能可贵。这也是我们研究团队的特色和需要开拓的方向。

敦煌学是中国文化研究中的显学,很难写出新意。从第一次文化融合的思想史过程,无论是对洞窟内壁画和雕塑的解读还是艺术风格变化的论述,都得到有趣的发现。莫高窟早期石窟分为四个时期,分别是十六国(北凉)时期(421年-439年)、北魏中期(465年-500年)、北魏到西魏时期(525年-545年)和北周时期(545年到585年),不同时期洞窟内壁画和雕塑的艺术风格都深受该时期佛学思想演变的影响。在本集文章中,谢漠兮〈从北周时期佛教与艺术看中国式佛教哲学〉以北周290窟为例,从图像角度解读其与中国式佛教哲学逐步形成过程的亦步亦趋变化,从而论证其是中国式佛学哲学在艺术上的表现。

刘磊本来是研习中国哲学史的,2016年成为本专业的博士研究生。他在本期的论文〈荆浩《笔法记》研究〉指出,以往研究程朱理学的形成,忽略了五代这一重要的蕴酿时期,理学的兴起似乎直接从韩愈、李翱「跳」到了周敦颐等「北宋五子」,宋明理学成为隋唐佛学的「转语」。五代之所以被「跳过」,是因为清人辑《补五代艺文志》所载存目凡188卷的儒家类文献早已佚失,难以从儒学文献来分析。这样,对五代的山水画及画论的研究,将为该时期儒学文献的缺乏提供新资料。刘磊通过荆浩《笔法记》文本分析发现,该共有4次使用到了「理」,但没有一次是在存有论意义上或「形上」意义上使用这个「理」字,还未达到宋儒「性理」的层面。然而,荆浩在《笔法论》这篇经典画论中表达了他对于复兴儒家文化传统和传承儒家道德理想的渴望,他在讨论山水画法时隐含着「忘笔墨而有真景」的关怀,追求在现象中发现本质及超越价值的思想观念。因此,《笔法记》不仅是一篇讲述山水画诀的画学文献,其隐含意义则是自韩愈以来心性论儒学对复兴儒家文化传统和传承儒家道德理想的渴望。

自从集刋4起,我们就力图从本专业研究出发和具象表像绘画结合,给出新的视野特别是创作的总结。集刋5继续这一努力,刊登了几篇具表专业的论文。我相信,这种跨专业的努力正是当前所需要的,虽然它刚刚开始,总有一天美术史的研究会和画家的创造精神融为一体。如果说书法和山水画代表了中华民族独特的艺术精神,对这种精神最大的尊重表现在大无畏地研究它,说明它们如何从中国文明之根中成长起来,开花结果,滋养着千百年来中国人的心灵。只有基于在这种开放精神的研究,我们才能跳出传统和现代、西方和中国的对立,知道对宇宙万物秩序主敬的瞑想和在规范中寻找自由在当代世界的意义。

2016年8月于北京世贸天阶

注释:

[1] 「尽善」、「尽美」出自《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2] 唐太宗在《晋书·王羲之传》后亲自写的《传赞》中指「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

[3] 施锡斌:〈从官私教育看南宋的书法不兴〉,加出处。


[4] “道学盛于宋,宋弗究于用,甚至有厉禁焉。”见《宋史》第36册,卷四百二十七,列传第一百八十六,中华书局,第12710页。

[5] 杨维桢《图绘宝鉴序》,见《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847页。

[6] 方波. 宋元明时期的“崇王羲之”观念研究[D]. 中国美术学院, 2008

[7] 如董其昌将晋代陆机推为松江书派始祖,云:“吾松书自陆机、陆云创于右军之前,以后遂不复继响。”(《画禅室随笔》卷一)陈继儒云:“陆机平复帖作于晋武帝初年,前王右军兰亭燕集叙大约百有余岁。今世张、钟书法都非两贤真迹,则此帖当属最古也。”(《妮古录》)

[8] 计锋《从‘写生’的由来看山水画的起源与演变》二十一世纪双月刊,2012年12月号,总第一三四期,第102页
发表于 2019-11-2 10:5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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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 11:48 | 显示全部楼层
申老李 发表于 2019-11-2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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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师支持鼓励!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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