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民国时期,传统文化氛围浓郁,诗词仍以“活态”传承着。那时的很多诗词研究者,既具贯通古今、融会中西、打通文史哲、将创作和研究相结合的开阔视野和博通气象,也有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传世期许和实事求是、惜墨如金的朴茂之风。
毋庸讳言,当下诗词氛围已十分稀薄,能够切理餍心、鞭辟入里地解说诗词或将诗词写得地道的人非常罕见。在此情势下,重新呈现民国时期的诗词论著,一方面,可使饱含着先辈心血的精金美玉不至于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另一方面,也使当下喜欢诗词的朋友得识门径,由此解悟。任何艺术都有一定的规则、法度,中华诗词的欣赏、创作亦然。初学者尤其需要通过深入浅出、简明扼要的入门指引,掌握规则、法度。
凤凰网国学频道特约文化艺术出版社,联合开启“跟民国方家学诗”系列专栏,以周为期,陆续推出。专栏将从《民国诗学论著丛刊》(叶嘉莹主编、陈斐执行主编)中摘选由民国大师、方家所撰写的诗词论章,引导广大读者领略中华诗词之美,进而掌握中华诗词创作和欣赏的基本法门,推动诗词文化的研究、创作和普及。
跟民国方家学诗(六)论汉魏六代赋
一、赋之义界
《周官》,太师教六诗,赋居其一;《毛诗·关雎叙》,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古诗之一体,原包涵于诗中,非离诗而独立也。考其意义,郑玄《周官注》曰:“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孔颖达诗疏同)刘勰《文心雕龙》:“赋,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钟嵘《诗品》:“直陈其事,寓言写物,赋也。”按赋之本义,原训班、敛,凡言以物班布与人或敛诸人者,并得言赋。其称文体,字当作尃,或作敷,通作铺,义训为布,谓敷布闻见,托物以谕志也。故刘熙《释名》曰:“赋,敷也,敷布其义谓之赋。”皇甫谧曰:“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宏体理。”(《三都赋叙》)陆机亦云:“赋体物而浏亮。”(《文赋》)盖赋尚直陈,无取比兴,故能与诗画界,而终有别于诗也。且夫诗贵吟咏,声必协乐,而赋则仅堪讽诵,不必被之管弦。故班固《汉志》引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皇甫谧《三都赋叙》亦曰:“古人称不歌而诵谓之赋。”)考《周官》,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郑注:“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夫歌必永言,诵则以声节之。不歌而诵者,赋虽不必歌咏,而读之须音节谐适,比于徒歌,为乐语之一种。此其所以为古诗之流,终以附庸蔚成大国也。
二、赋之源流
《国语》载召公言:“公卿献诗,师箴瞍赋。”《毛诗·定之方中传》言:“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班固曰:“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凡此皆言赋诗。故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又曰“不学诗,无以言”也。若夫后世之赋,则起于贤人失志之作。班固曰:“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讽,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其意以为孙卿、屈原之赋犹近古诗,扬子云所谓“诗人之赋”也。若夫侈丽闳衍之词,则起于宋玉、唐勒以后,故挚虞《文章流别论》言:“孙卿、屈原尚有古诗之义,至宋玉则多浮淫之病。”《文章缘起》乃谓:“赋,楚大夫宋玉所作。”今言汉赋则自宋玉、唐勒、景差始。
《汉志》依《七略》,次赋为四类:一曰屈原以下二十家赋,二曰陆贾以下二十一家赋,三曰孙卿以下二十五家赋,四曰杂赋十二家。章炳麟曰:“屈原言情,孙卿效物。陆赋不可见,其属有朱建、严助、朱买臣诸家,盖从横之变也。”(《国故论衡·辨诗》)是刘略所次,一为抒情之赋,二为纵横之赋,三为体物之赋,四为总集之杂赋。纵横赋求之两京,几不可见;孙卿效物之词,传者亦鲜,蔡邕之赋短人,庶几近似。外此,徐幹有《玄蝯》《漏卮》《团扇》《橘赋》四篇,今并不存,其体盖日就式微矣。两京之作,并与屈原同流,宜尽入抒情一类。然纵观汉人述作,惟贾生《惜誓》上法《楚辞》,《鸟》则效《卜居》。其他诸家,大抵骋赡丽之词,绣错绮交,铺张扬厉,求其缘情发义,邈不可得,则扬雄所称为“词人之赋”者也。词人专取诗中赋之一义以为赋,又取骚中赡丽之词以为词,若情若理,有不暇及(陈懋仁《文章缘起注》)。虽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而终与风骚分疆划境,盖则之与淫,区以别矣。
三、赋之修辞及其技术
昔汉宣帝谓:“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譬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汉书·王褒传》)司马相如论赋曰:“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以为质。”(《西京杂记》)刘勰亦称其“丽辞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总三家之说,是辞藻绮靡,文采炜烨,藻饰之盛,未有如赋者也。然今观司马相如《子虚》《上林》以下,班固之赋《两都》,张衡之赋《两京》,左思之赋《三都》,其文有定式,词多堆砌,有未足尚者,试分述之。
(一)描写
张衡《南都赋》叙述山川城郭草木鸟兽,其词特详,如曰:
尔其地势,则武阙关其西,桐柏揭其东。流沧浪而为隍,廓方城而为墉。汤谷涌其后,淯水荡其胸,推淮引湍,三方是通。
其宝利珍怪,则金采玉璞,隋珠夜光。铜锡铅锴,赭垩流黄。绿碧紫英,青雘丹粟。太一余粮,中黄瑴玉。松子神陂,赤灵解角。耕父扬光于清泠之渊,游女弄珠于汉皋之曲。
其山则崆嶱嵑,嵣嶛剌,岝峉嵬,嵚巇屹。幽谷嶜岑,夏含霜雪。或峮嶙而纚联,或豁尔而中绝。鞠巍巍其隐天,俯而观乎云霓。
其木则柽松楔,槾柏杻橿,枫柙栌枥,帝女之桑。楈枒栟榈,柍柘檍檀。结根竦本,垂条婵媛。布绿叶之萋萋,敷华蕊之蓑蓑。玄云合而重阴,谷风起而增哀。攒立丛骈,青冥盰瞑。杳蔼蓊郁于谷底,森而刺天。虎豹黄熊游其下,豰玃猱戏其巅。鸾鸑鹓雏翔其上,腾猿飞蠝栖其间。
其竹则籦笼篾,筱簳箛箠,缘延坻阪,澶漫陆离,阿那蓊茸,风靡云披。
尔其川渎,则滍澧浕,发源岩穴。潜洞出,没滑瀎潏,布濩漫汗,漭沆洋溢。总括趋欱,箭驰风疾。流湍投濈,砏汃輣轧,长输远逝,漻涙淢汨。
其水虫则有蠳龟鸣蛇,潜龙伏螭,鱏鳣鰅鳙,鼋鼍鲛,巨蚌函珠,駮虾委蛇。
于其陂泽,则有钳卢玉池,赭阳东陂。贮水渟洿,亘望无涯。
其草则有藨苎薠莞,蒋蒲蒹葭。藻茆菱芡,芙蓉含华。从风发荣,斐披芬葩。
其鸟则有鸳鸯鹄鹥,鸿鸨鴐鹅,鶙,鹔鹍鸬,嘤嘤和鸣,澹淡随波。
其水则开窦洒流,浸彼稻田。沟浍脉连,堤塍相輑,朝云不兴,而潢潦独臻。决渫则暵,为溉为陆。冬稌夏穱,随时代熟。
其原野则有桑漆麻苎,菽麦稷黍。百谷蕃庑,翼翼与与。
虽胪陈万有,包涵宏富,穷天地之奇观,列雕绘之满目,然左思有言:“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称珍怪,以为润色,若斯之类,匪啻于兹。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词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三都赋序》)是皆靡而非典,丽而不经者矣。即使山川城邑咸稽之地图,鸟兽草木悉验之方志,而比物丑类,夸奢斗靡,拘挛补衲,蠹文已甚,亦何足取?
刘熙载曰:“赋与谱录不同,谱录惟取志物,而无情可言,无采可发,则如他家之宝,无关己事。以赋体视之,孰为亲切且尊异耶?”若前述诸赋,离词连类,敷演无方,吾不知其与谱录曾何以异。至孙绰《游天台山》云:“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语较清丽。鲍照《芜城》云:“孤蓬自振,惊沙坐飞。”词亦壮伟。盖图写山川之文,晋宋人为胜也。摹拟物色,若谢惠连之赋雪,谢庄之赋月,并秀逸清新,无重浊之气。至嵇康叙琴,向秀感笛,往复唱叹,尤有深致。刘熙载曰:“在外者物色,在我生意,二者相摩相荡而赋出焉。若与自家生意无相入处,则物色只成闲事,志士遑问及乎?”窃谓赋至魏晋以后,庶几可以语此。若纷紴繁密而生意索然,何足贵哉?
刘勰论《物色》曰:“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集矣。及长卿之徒,诡势瓌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盖诗人状物,多用叠字,骚人进而用骈字,至汉人则双声叠韵,纷至沓来;僻字骈辞,璧联珠贯。襞积细微,肆为繁富,徒令人昏睡耳目,安足摇荡性灵哉?
(二)抒情
李仲蒙曰:“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也。”是赋与比兴虽异,抒情则同。至挚虞则曰:“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主,以义正为助。情义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当而事无常矣。文之烦省,辞之险易,盖由于此矣。”(《文章流别论》)此言汉赋之失也。刘勰曰:“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 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文心·情采》)此言魏晋后赋家之失也。汉赋如《两京》《三都》,大抵以事形为主,无情义之可言。魏晋以后,赋多述情。然如安仁当晋武四年,方辟公府,久不迁官,遂赋《秋兴》,聊以江湖山薮之思,寄其愤郁不平之志。他若谢灵运作《山居赋》,石崇作《思归引》,俱未能忘情爵秩,而虚慕林泉,皆刘氏所谓“真宰弗存,翩其反矣”者也。
(三)想象
史尚征验,文贵诡奇,两者虚实异途,势难合辙。自荆楚之俗,敬天明鬼,故“神女”作赋,“山鬼”名篇,仰古贤于彭咸,吊灵踪于河伯。若此之类,或属寓言,或陈谲说,或即小以寓大,或事隐而言文。及辞人作赋,踵事增华,莫不设为荒诞之谈,助其谲诳之说,是固不能以史籍实录之例,病文人虚构之词矣。然挚虞谓:“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刘勰言:“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鹩俱获。及扬雄《甘泉》,酌其余波,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至东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有未穷矣。又子云《羽猎》,鞭宓妃以饷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罔两;惟此水师,亦非魑魅。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 此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暌剌也。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以得奇也。”两家并以夸饰过情为辞人诟病,吾则谓假象无判于大小,设词何分乎奇正,果使词由己出,则文并足珍。否则转相摹拟,斯乃淡乎寡味。如《高唐》《神女》,见宋玉之奇思。尔后相如之赋《美人》,张衡之赋《定情》,蔡邕之赋《静情》,曹植之赋《洛神》,互相则效,写放宋生。虽英词日出而新意无闻,沿袭因仍,何足劭乎?
四、赋之派别及其流变
张惠言选《七十家赋钞》,而叙其端,谓屈原之赋与风雅为节,荀卿之赋原出《礼经》。兹录其言屈原赋之源流,见汉魏赋家之派别焉:
谲而不觚,尽而不觳,肆而不衍,比物而不丑。其志洁,其物芳,其道杳冥而有常,此屈平之为也。及其徒宋玉、景差为之,其质也华,然其文也,纵而后反。
其趣不两,其于物无强,若枝叶之附其根本,则贾谊之为也,其原出于屈平。
循有枢,执有庐,颉滑而不可居,开决宦突而与万物都。其终也芴莫而神明为之橐,则司马相如之为也,其原出于宋玉。
扬雄恢之,胁入窍出,缘督以及节,其超轶绝尘而莫之控也,其波骇石咢而没乎其无垠也。
张衡盱盱,块若有余,上与造物为友,而下不遗埃墟。虽然,其神也充,其精也苶,及王延寿、张融为之,杰格拮摋,钩孑菆牾,而俶佹可睹,其于宗也无蜕也。
平敞通洞,博厚而中,大而无瓠,孙而无弧。指事类情,必偶其徒,则班固之为也,其原出于相如,而要之使夷,昌之使明。
及左思为之,博而不沉,赡而不华,连犿焉而不可止。
涂泽律切,荂纷悦,则曹植之为也,其端自宋玉。
不搰于同,不独于异,其来也首首,其往也曳曳,动静与适而不为固植,则陆机、潘岳之为也。其原出于张衡、曹植,矫矫乎振时之儁也。
以情为里,以物为襮,镵雕云风,琢削支鄂,其怀永而不可忘也。坌乎其气,煊乎其华,则谢庄、鲍照之为也。江淹为最贤,其原出于屈平《九歌》。
逐物而不反,骀荡而驳舛,俗者之囿而古是抗,其言滑滑而不背于途奥,则庾信之为也。其规步矱骤,则扬雄、班固之所引衔而控辔。
其说至当,试表之:
上述两汉六代古赋之派别,其源流略可识矣。至左、陆以下,渐趋整炼;江、鲍、徐、庾,益事研华,固已不似古音,尚未至如律体也,是之谓骈赋。自唐讫宋,以赋造士,创为律赋,用便程序。新巧以制题,险难以立韵,课以四声之切,幅以八韵之凡。起谓之破题,承谓之颔接,送迎互换其声,进退递新其格。又有文赋,古文之有韵者是矣,欧、苏多有之(孙梅《四六丛话》说)。
论者谓律赋尚辞而失于情,故读之者无兴起之妙趣,不可以言则;文赋尚理而失于辞,故读之者无咏歌之遗音,不可以言丽。至律赋则但以音律谐协、对偶精切为工,而情与词皆置勿论也。余谓赋之词义相宣,情韵不匮者,前有屈、宋,后有贾、马。仲宣、伟长,时逢壮采;嗣宗、叔夜,每著逸趣。其他膏腴之词,繁密之制,虽尊之为古,吾不知其尚于骈律者果何如乎?
本章参考书
陈元龙《历代赋汇》
萧统《文选》(赋类)
祝尧《古赋辨体》
张惠言《七十家赋钞》
李兆洛《骈体文钞》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物色》《丽辞》《夸饰》
刘熙载《赋概》
李调元《赋话》
孙梅《四六丛话》
注:本篇摘选自《中国韵文通论》之“论汉魏六代赋”章,作者陈钟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