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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微小说《房子》
.........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哥,把房子卖了吧。”
“这套房子,是他买来给我当婚房的,再说了,虽然我们这是四线小城市,但是架不住现在的房地产行情这么好,短短几个月就涨了一千多,现在我这套房子已经升值了将近二十万了,我特意打听了一下,国家去库存,城里要多除几万拆迁户了,再加上只赔钱不赔地,这几万人都得买房。”
“我可以笃定,不用半年,还得涨一千多,现在真不是出手良机啊。”
“治病要趁早,医生说爸这并不算什么绝症,手术成功和失败的概率都在50%。”
“胡扯,现在的医院啥德性,去年我们的邻居老张一个囊肿非得说成肿瘤,医生啊,无非就是批着医者皮囊的奸商,铁了心骗咱们的血汗钱,一半的概率,要是给整死了,医生能给退钱吗?”
“别说一半概率了,哪怕是小概率都得治啊,毕竟那是咱爸……这病要治好了,还能多活五六年呢。”
“五六年?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以为做个手术就一了百了?我哥们的媳妇得了胃癌,手术是做了,当时的确成功了,问题是不到半年便又复发,之后就陷入了化疗放疗的死循环当中,折腾来折腾去,砸锅卖铁,最后呢,钱没了,人也没了,只留下一屁股的烂债,而且,活着的人遭罪,死前的人更遭罪,你是没瞧见他媳妇死前那样,日不能食,夜不能寐,不仅头发掉光,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想让爸也遭这罪吗?”
“治病要趁早,爸现在的癌细胞还没转移,要是不尽早开始化疗和手术,再晚就来不及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手术?化疗?钱你来出吗?”
“我当然会出一部分钱,我的丈夫已经将家里积蓄的九成都拿给我了,哥,我相信这个世道是有奇迹的,你看报纸和电视新闻里,那么多患绝症的都能健康起来,更别说还有一半的成功率了。” “我也想啊,可问题是,我去哪里筹手续费呢?” “卖房啊,爸前年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给你买了一套房当婚房,按照现在的市场行情,你出手换个70-80平米的房,还能结余个40来万,怎么就没钱做手术了?” “……现在,真不是出手的时刻。”
“说来说去,你的意思是这病不治了,让爸回家睁着眼睛等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倒是拿出个主意来,这是癌,越早治越好,再往后,别说50%了,神仙来了都救不了。”
“好了,好了,你们兄妹俩也别吵了,老头子在里面可是听得到的。”
老头子姓王,他的确是听到了一对儿女的争吵,没啥爱好就好两口酒的他,喝了几十年的酒,前几天刚被确诊成肝癌,老王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55岁,说来这辈子干的都是与房地产沾上边的活儿,年轻的时候卖过房子,后来因为年纪大了就去工地搬工,现在在甲方工地上当门卫,他原本打算再干几年,就退休享福了,结果却…… “运气不好啊!”老王暗自叹息道。
此刻,他想起了两个词语,一个是众筹,第二个是求助。 看守工地,其实算是个较为清闲的工作,老王也不是什么老顽固,他喜欢拿手机看新闻,耳濡目染下最近两年也看过不少此中事例,比如不久前的冰花男孩,比如告母家书的李真,比如有位赴美留学的筹学费……这些人被媒体争相报道之后,就能收到全国各地雪花片一样飘来的捐款,据说动不动就是八位数的总款,多到用不掉。 那时候的老王,甚至偶尔奇想,自己日后能否用这种方式发笔小财?
但一辈子有很多想法但极少付诸行动的他,有贼心没贼胆,全都只是想想而已,谁知道,当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他才意识到当初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喜欢看赵本山小品的老王记得《不差钱》,里头有个对白大意思,人生最痛苦的事有两种,一种是人活着钱没了,一种是人没了钱还在。 这两种痛苦,似乎都将要被老王给占了。
老王仔细想了想,他发现自己这情况跟冰花男孩那类还不一样。 电视上那些捐款的都有各自的感人故事:要么就是父母不疼姥爷不爱但渴望学习的留守儿童,要么就是天赋异禀前途不可限量的高材生,以后铁定能回报社会。要么就是真的凄凉凄惨,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人的顶梁柱,没有他一家人都活不下去,还有一种就是夫妻爱情深似海,兄弟姐妹亲情感天地,在这种大爱的注脚下,倾家荡产了也凑不够救命钱的。
然而,老王用那即便不太聪明的脑子,稍微一缕,就知道这条路子行不通。 55岁的年纪,一没前途可盼,二没感人故事可讲,一辈子都没干出值得众人称道的事情。 要说凄惨,他也远没有新闻中的那些人惨。 女儿已经嫁人,虽然是普通人家,但是丈夫和公婆都待她很好,儿子虽然没什么事业,但也有个秀气的女朋友,干着一份在当地工资平均线以上的糊口工作。 完全没有任何爆点,此路不通,想来想去似乎就只有刚才听到女儿说的那样,卖房…… 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工地干活的老王,知道钢材建材石材等建筑材料涨了房价肯定会涨,但他没料到房价涨速竟然这么快,比老家农村玉米地的兔子跑得快多了,也比当年那只被土枪惊扰的山雀飞得要快多了。他眼睁睁的看着他扎钢筋的那个项目,价格从开盘的3200,涨到了3900。 那时,老王压根就没有买房的打算,小市民特有的思想让他这么想:这个号称全国十大鬼城的城市,房比人多,买的人到时候就哭去吧。 谁知道,后来房价越涨越妖艳,比当年乡下的那只发了狂,见人就有的野猪还要可怕。 一年时间不到,就涨到了5400。 这个时候的老王有点慌了,他想着以儿子那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份工作从没超过一年的性子,别说在广州深圳买房了,回到了老家也买不起,为了儿子以后能顺利结婚,老王咬牙掏出了一辈子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给儿子付了个首付。 城里的房价还在涨,老王很开心,他总喜欢问保洁阿姨的儿子房子有没有买,每次保洁阿姨说还没买的时候,老王就扬起眉毛露出得意的神色。 可没想到,这才不到半年时间,他全部生命就要寄托在这套房子上。
要知道,给儿子买下这套房,是老王这辈子唯一可以让他拿出来说,觉得得意的事情。 老王其实也有自己的思量:如果现在将房子卖了,他就再没有任何资本向保洁阿姨或者工地的老伙伴们炫耀了,如果现在将房子卖了,他就不知到猴年马月才能买得起。房子卖了,儿子那个秀气的女朋友肯定不会答应他的求婚,没办法结婚,他也没办法抱孙子。 可要是不卖房,手术费又拿不出来……
此时,老王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死。 只是,如果死了,家里人会为他哭泣吗? 老王这辈子是心酸的一辈子,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除了那天去售楼部买房之外,就是十多年前买彩票中了1万多块,十几年前的1万多块,于老王而言算是一笔巨款,他笃定的认为时来运转了,他的生意是囤积板蓝根,当时正值一种新型流感兴起的时候,老王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非典时期板蓝根的火爆,在囤积板蓝根之前,老王还特意在网上做了功课,看到各地都有涨势,就入手了,一股脑的砸了八千多,狼来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他的本钱折去了一大半,之后再也没敢动做生意的脑子。
后来的老王做过很多事情,送快递,送外卖,工地,勤勤恳恳,日复一日的靠着粗壮的身体赚钱。 再后来,当身体支撑不住了,就当起了门卫,他一到岗位就会稍一壶开水,等水瓶里的水喝完,也就到了下班时间,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看着窗外人来人往,车去车回,七多年也过来了,公司里面的生意盈亏、勾心斗角、偷情出轨和他没有丝毫关系,这世间的福祸得失、悲欢离合似乎也不再和他有什么瓜葛。
老王一直保留着买彩票的习惯,不过后来再也没中过那么多,一般都是5块10块,十几年下来,他买彩票的钱早就超过了当初的奖金。
从30岁结婚到55岁,25年过去了,他老婆至今还会因为当初他囤积板蓝根的事儿数落他。 是的,无论是嫁人前还是嫁人后,那个自认有几分姿色的女人都是瞧不上老王的,总觉得自己嫁给老王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要不是她已经是33岁的大龄剩女了,上门说亲的媒人给她介绍的不是离婚男就是那种看着看着都磕碜的奇葩,女人阵脚乱了,瞧老王人长得中规中矩,也憨厚老实,就嫁了,毕竟女人也知道,时间不等人,若再拖个两年,过了35这个坎,就真的是黄花菜凉了,老王就这样结婚了。 老王上高中时,喜欢一个女生,鼓起勇气给她表白,但是女生拒绝了他,也没说为什么拒绝,后来打探下,老王知道了那个女生嫁给一个在他看来,各方面都不如他的难的,自那以后,老王就再没幻想过爱情了,他觉得爱情是奢侈品,比房子还要奢侈。 婚后的生活细水长流,谈不上感情,也谈不上没有感情,就那样,也有过几次危机,但忍忍都过去了,后来儿子出生了,女人一门心思放在儿子身上,连管教权都给剥夺了,老王也乐得清闲,他知道,对家里人来说,他就是个装不了太多钱的ATM机。
儿子在他妈的影响下也嫌他没本事,从小就觉得家里给的不够,总爱跟有钱的同学攀比,老是抱怨为什么不给他买高级一点的玩具,高级一点的自行车?为什么不带他去游乐园,去吃pizza?
但老王没有责怪儿子,而是慢慢相信自己真的觉得亏欠儿子,觉得自己真的有错,他也尽可能地去满足儿子的要求,但攀比是没有底的,不管他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儿子永远不会满足,勉强拿了个本科学历,老王对房子有种莫名的情节,想让儿子从事房地产行业,先从置业顾问做起,既能锻炼自己,运气好一点还能赚到不少钱,到时候再谋求转型,做点策划营销之类的技术活。
但儿子不听,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有时候会怪老王没关系、没资源。
这就是老王的一辈子。
现在,好不容易给他买了套房,儿子的牢骚也少了点,他自己也有了一生难得的脸面,有了得意的资本,却又得了这病。 运气不好,造化弄人啊。 这房,卖还是不卖?卖了儿子恐怕还得像之前那样对自己冷言冷语,嫌弃这,嫌弃那的……
老王夫妻两个都是普通人,也重男轻女,但女儿反而对他们两个都挺好,嫁人也经常给家里买东西,还时常拿点钱给他们花,对此,老王也只当是走运,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就像那年买彩票中了一万块一样。 此时此刻,也只有女儿一个人主张为他花钱动手术,但是女儿会因为怕失去他这个父亲而流泪吗? 老王想:如果这世间从来没有过他这号人物,这个国家,这座城市会不会有什么损失呢?他试图想象没有自己的世界,他之前送的快递,干的工地,门卫的岗位,都可以随便在公园找个跳广场舞的老大爷来代替,他的老婆比他大3岁又怎么样?她也可以很容易再找个像她一样的窝囊废挖苦他一辈子,连每周陪他喝几杯的老伙计也能找别人抱怨自己腰疼、血压高。
就连辛苦一辈子换回的一套房子,他不买也会有别人买去。
老王发现自己继续活着也没给社会或是家庭带来什么价值,如果把他余下的十几二十年寿命拿来拍卖,也没有人会花他需要的这笔手术费来买。
问题是,可他不想死啊,喝了一生红星二锅头的他还想喝一回好酒,还想要穿新袜子,作为中国人连北京都没去过啊,最重要的是他还想抱孙子,孙女也行,他后悔自己从来也没能做好一个父亲,不管是对女儿还是儿子,他真的想再有一个机会能好好爱一个孩子,不管多久都行。 可如果他要做手术,就要卖房子。 卖了房子,那他儿子可能娶不到媳妇,也就不可能有孙儿。 而如果不做手术,按照现在的房价走势,只要再等一年,儿子几乎可以多赚个十几二十万。 此时,病房外的儿子说道:“50%的概率,就类似抛硬币掷骰子的范畴,得看天吃饭了,依我看,还是找个好一点中医,吃点中药,这样保险,我哥们就认识一中医,据说连三甲医院的主任都断言活不过一月,后来找他吃点中药,过了大半年还活着,再后来,去医院一查,肿瘤转成良性了。医生都不敢相信啊!到现在都活的好好的。”
“中药怎么可能治好癌症?那种事情都是骗人的,那些做直销卖保健品的,才一天到晚讲这种故事。”女儿仍然在坚持。
“好了,好了,还是问问你爸的意思吧。”老婆再次打断了女儿。
老王苦笑,他当然知道她的意思,这话啊,可不就是让他看着办。 如果选择做手术,卖了房,他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如果他束手就擒,那么大家的面子都好看一点,更何况,最终手术签字同意的权力在她手上,她如果狠得下心,完全可以不签字,把他撇下在医院等死。
果然,三人进来之后,老婆说道:“老头子啊,刚才我们向陈医生咨询过了,目前有两个方案,第一个是手术,第二个是看中医,儿子认识的那个中医挺牢靠的,看好过不少你这种样的病人呢。你自己考虑一下,看选哪个呢?” 在老王的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细声细气地跟他说话。 她和儿子两个凑近到床前,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好像真的让他来定夺一件家里的大事,真的把他当做了一家之主。
老王的眼角余光看到女儿在后面皱起的眉头和关切地神情,但是他没有选择,因为老王知道,他们母子只是在给他台阶下,如果他不下,那就等着撕破脸,老王看了看女儿焦虑的脸,又看了看儿子期待的脸,想起了他们小时候,老王记不清女儿小时候是什么样了,但记得儿子小的时候很可爱,现在却是小眼睛和一脸的肉。 “人啊,都是越长越丑的。”老王在心中叹道。
老王从来也不是个厚脸皮的人,高中那次被那个女生拒绝以后,他也没再死缠烂打。 同样,这一次,他也不会死皮赖脸。 他知道自己是个对社会没什么用又没有人爱的人,死不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那套房子,是他这辈子唯一留存于世的物品,是他这辈子唯一值得炫耀的东西,当下一次房价再涨的时候,涨到七千……八千……
那时,在某一个一闪而逝的瞬间,兴许有人会想到自己吧。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辈子运气不会好了,下辈子应该会好一点吧,说不定中医真有用呢,说不定,这回运气好真能遇到个神医呢?”想到这儿,老王又燃起了一丝丝希望。
“老头子啊,你呢,也不用急着做决定,先在医院住着,好好考虑考虑。”老婆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想喝一次茅台。”老王说。
“好好好,我等下就去买,以后每个星期都给您买。”儿子回答他,这是他第一次对老王用“您”这样的称呼。
“回去以后你要带我去一趟北京,我想去天安门看升旗。”
“没问题,我们陪你去”听到回去以后四个字,老婆的话音中已按捺不住兴奋。
“爸……”女儿的声音带了些哭腔,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一点,跟出嫁那天一样哽咽着说道:“我去一下厕所。”
老王知道女儿想去厕所哭一阵,他点了点头,用尽了他一生所有的慈祥对她微笑,他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先是想起了那套房子,然后想起了高中追过的那个女生,最后,老王喃喃自语道:“唉,如果当初,脸皮厚一点,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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