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四海 于 2018-1-14 08:46 编辑
早晨6时30分,我的闹钟响了,天还是黑的。7时15分出门,气象预报说今天最低温度零下8度。
东直门外斜街,沿东北方向往前,不多会儿就到了环卫局的清洁队。进大门,院里的地面上结了一层冰。清洁车喷着热气,整装待发。进门找背班,门口的人往后努努嘴,见一门挂企管组的牌子,进屋自我介绍完即有人伸过手来,说是背班班长,姓樊。他四十多岁的样子,穿一件破大衣,劳动布面的,像是有一段历史了。
樊问我:“先跟我们领导谈谈吗?”
“不,先跟你们出车。”
上车,照顾我,让我坐驾驶室,剩下五六人爬上车,斜倚在后面的车罐上,旁边放了四个粪桶。
第一站在东四南大街的少儿出版社宿舍,这条大街是北京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再往南,被称为“银街”。
清洁车停在街沿上,边上停着几辆奥迪、蓝鸟、桑塔纳什么的,闪着缎子般的光。几个人从车上卸下粪桶,那粪桶上宽下窄,差不多有一米高,木桶四周用铁片箍得紧紧的,瓷瓷实实。谁也没有理会周围人的诧异的目光,他们一人背一桶穿过窄道进楼群里去了。
化粪池的盖子冻上了,樊用石头砸了半天,再用铁杆把井盖挑开,上面一层是黑色的硬块,用铁杆捅半天,把硬块捣碎,然后用粪杓把它们舀到粪桶里,背桶的人下蹲,把背带背上肩,右脚一使劲站起来,桶就上肩了。粪杓有点长,难免把粪泼到桶的外面,他们的衣服头发上就都溅上一些黄的黑的污点,鞋子上就更免不了。他们穿着一种已经不多见的大头棉鞋。樊说,就这还是争取了半天才争取到的,我们的工作服一年就一身。我问为什么没有口罩,他说原来有,后来就不发了,不戴口罩还喘粗气,戴上就别呼吸了。
每个人背了十几桶后,第一车装满了,司机马师傅去卸粪。樊班长就带我到附近的大杂院看看那里的公共厕所。每进一个院就跟走迷宫似的,绕过各种煤堆,板房,到了院子尽头,对着一个铁皮钉的破门,樊大喊一声:“里面有人吗?”没人答应,他就径直推开门,让我进去瞧瞧。
我已经作好了各种思想准备,甚至准备好了要屏住呼吸,但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繁华现代的北京城,居然还有这样落后的厕所,地面上只有一个浅浅的坑,坑里的粪便快溢出来了,没有下水道,坑外一滩滩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四周是一个到处透风的简易房。樊班长和他的背班每星期必须来清扫一次,否则那院里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简直没法过日子。那天,我走了五六个院子。樊告诉我,这条街上,差不多有十几个院子都是这样的厕所。
我们回到少儿出版社的宿舍院的时候,那里的活已经干完了,清洁车拉着我们又到了东四十字路口东边的一个大杂院,车进不去,停在大街边上。
院里厕所的粪池堵了,樊班长说,要是堵得严重就得下去了。我瞅着黄乎乎的粪便,臭味刺鼻,不敢想“下去”是怎么回事,胃里一阵难受。
见我们进院,居民赶紧招呼孩子回家,关紧了门。
一桶粪约110斤,每天每人需要背数十桶。而且这些年要干的活越来越多了。就说刚才去过的少儿出版社宿舍,原来清洁车完全可以径直开进去,后来那条通道成了存车场。还有的通道上盖个铁皮房卖百货,他们就得多背几十米甚至几百米。
他们一桶桶往外背,我也跟着一趟趟来回走,见他们把桶卡在一个圆环里,然后摇动手柄,桶就被抬高,等抬到一定高度,一摇把,桶向前倾斜,哗——一桶粪倒进车里了。一位师傅说,站远点,当心溅你一身。
——能溅出来吗? ——当然,我经常被浇得满头满脸。
我往后挪了挪,回头忽然发现,我们的车正停在一家豪华美容厅边上,橱窗里美人头像,潇洒飘逸。价格表上写着:皮肤护理200元,纹眉140元,纹眼线160元。
——“樊师傅,背一车粪你们能拿多少钱?”
——“没钱,我们每月开支,多少车都拿一样的钱,现在比过去强点,全加起来差不多能有五六百。要是下粪池可以提成15%。150块钱的15%是多少?哥儿几个分。”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五六百块钱?这甚至不够大款们一顿普通的饭费。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他们是北京人吗?他们为什么要来干这样的工作?
樊宝发、殷健康、蔡三中,我记住了这三人的名字。他们说一口道地的北京土话,经常把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吃掉,可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进出北京的大饭店,谁也不认为他们是北京人。就连外地进京打工的农民,也经常斜着眼瞧他们,见他们过来,赶紧让开,生怕蹭着自己。而这三个名字打从他们诞生,就记在了北京市公安局的户籍登记簿上,直到26年前。
26年前,8月的北京,上山下乡的热潮远比秋老虎更热。17岁的樊宝发和哥哥拎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卷挤进了北京站月台。同行的人中,大概没有比他们更少的行李了。母亲望着儿子,一阵心酸。家里孩子多,实在没能力给去北大荒的儿子们准备棉衣,听人说北大荒冬天零下40度,儿子要受委屈了。哥俩安慰母亲:我们是去兵团,部队会想着的。
火车徐徐开动,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声中,殷健康、蔡三中也先后离开了故乡。
还回来吗?他们盯着缓缓驶过的东便门城楼子,突然心里一阵茫然。
10月,北大荒下了第一场雪。好大的雪啊,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每年打着雪仗过冬的樊宝发看呆了,这就是北大荒。30连的6000多亩大豆被大雪盖住了,天还没亮,樊宝发拿着镰刀下地干活,曾是神气活现的康拜因被冷落在一边。为了自觉磨炼意志,颗粒归仓,兵团提出的口号是:“小镰刀万岁!”到了中午,雪开始化了,一脚踩下去了,冰碴雪水顺着鞋帮进到鞋里去了。不一会儿,两脚就失去了知觉。
北大荒的地一垄有两千米,从这头望不到那头。樊宝发一天割6垄,四五亩地,晚上收工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了。
26年后,殷健康坐在北京东城一条小胡同自家窄小的房里,回忆起当年的那一幕幕,眼睛凝视着远方说:“我们那时候是小镰刀胜过大机器,人手一把镰,战天斗地,人定胜天。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
一晃就这么过了9年。这9年中他们当了班长或者排长,成了五好战士,年年有各种证书寄回家。9年,光滑的下巴上长出了胡须,他们分别娶了当地的姑娘,生下了北大荒的儿女。
然而,1978年,知识青年大返城开始了。
领导找樊宝发,塞给他一张表,说,把表填了,“婚否”那一栏写未婚,回头我们给开个证明,你就能走了。媳妇不相信他会走,每天下地喂鸡,什么也不耽误。“咱是爷们,不能把媳妇搁那儿。”正赶上妻子要临产,偏又是难产,连里的、团里的卫生员走光了,樊宝发急得火烧眉毛,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战友们走了,兵团没了,他真的成了北大荒人。
他一如既往地干着战友们留下来的农活,每天三四点下地,天黑收工。在一望无际的北大荒里,红旗没有了,歌声没有了,樊宝发格外怀念红红火火的兵团生活。兵团改为农场,他成了康拜因手。16年后冬天的一个下午,在他北京的家中,樊宝发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用旧了的小箱子,从箱底抖落出一堆荣誉证书,他在中间翻了老半天,一边翻一边念叨:“ 我的三等功证书哪儿去了?在东北我年年儿(先进)”。
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因为年代久了,这个原本质地粗陋的立功证书显得有些破旧,打开它我发现里面用钢笔写的字也已经模糊了。我的录音机正开着,于是我就对着录音机磕磕绊绊地念了起来:“4号康拜因手樊宝发工作积极肯干,能吃苦,起早贪黑,对车的使用比较熟练,对车的……”我卡壳了。“对车的保养检查精心,麦收排除故障,遇到一些较大的故障,为了不影响第二天的麦收,连夜修复。”樊毫不犹豫地接了下去。我惊讶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披着一件老棉袄,站着离我二尺远,脸上闪着光。
他心底珍藏着这昔日的光荣。
1978年那个难忘的冬天,殷健康为战友们送行,望着那些急匆匆的背影,他对自己说:“赶明儿,等孩子大点,带他们回北京瞧上一眼,这心愿就了了。”
那是1985年,洪水席卷了北大荒,农场成了一片汪洋,殷健康承包的135亩田里几乎颗粒无收。干了一年,临过年了,手里总得有点买肉的钱吧。
殷健康进了深山老林替人扛木头。整整一个冬天,白毛风刮了一场又一场,他想着家里的妻子与女儿,咬牙挺着。三个月过去了,总算熬到了结账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包工头跑了,三个月的辛苦全部被风刮走。殷健康流着泪走上了回家的路,在雪地里走了三天三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兜里没有一分钱,回去怎么见妻子女儿?已经是年三十晚上,远远地看见农场的灯光,家家户户挂起了灯笼,孩子们在场上点燃了爆竹,饺子也准备下锅了吧?殷健康恨自己无能,过年了,不能让孩子吃一口肉馅的饺子。一堆门,他愣住了,锅里的水咕咚咕咚冒着热气,饺子正准备下锅,桌上还摆着肉。妻子女儿争相告诉他,北京来人了,来慰问老知青,给了200块钱……殷健康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北京没有忘记我!我还是北京人!”
在这片莽莽荒原上,如果不是有特殊的压力或特殊的机遇,他们将永远是北大荒人,他们的儿子女儿将是北大荒的第二代,还会有第三代第四代。事实上,孩子中最大的已经18岁了,比他们当年下乡的时候还大一些,他们自己的脊背却有些弯曲了。
回来没我们的位置了
1984年,樊宝发说什么也不打算在北大荒继续呆下去了。农场为了挽留他,把康拜因优先卖给他,还给了他一套新房子。这一年,黑龙江的国营农场实行改革,将农场全部承包给个人,樊宝发是农场中最看好的致富能手,也是最看好的家庭农场场主。可两个月后,他把地退了,带着一家人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北京。
“为什么要回来,那么苦的日子都过来了,希望就在前头,你却放弃了?”1994年岁未,在他北京家中那间无比窘迫的小屋里,我不解地问他。
“没人给开支啊!”他瞪大眼睛。
开支?我也睁大了眼睛。只一霎那,我明白了一切。
眼前这位中年男人额头爬满了皱纹,那不仅仅是岁月的烙印,更是时代的烙印。在那个时代,没有个人,只有集体、国家。个人是属于国家的,是集体的一分子,国家为每一个劳动者支付报酬。樊宝发喜欢这种活法儿,喜欢与国家、与集体总是以“开支”联系在一起的那种感觉。现在承包到户了,每个人只为个人干活,再也感受不到崇高,没有光荣,也没有牺牲。樊宝发忍受不了这种只为自己活着的生产方式。“咱这思想跟不上形势,一承包,当农民了,没人管了。我可不乐意单干,就想跟着集体干。”他终于离开了北大荒,回到北京来找“集体”。
殷健康和蔡三中也回来了。
可是北京还有他们的位置吗?
殷健康没敢带妻子女儿一块回来,因为没有地方住。北京的家只有一间12平方的小房子,母亲死后姐姐一家人住在里面,自己再带一大家子过来怎么住啊?直到一年后姐姐终于找到自己的房子,才把这间小屋让给了殷健康一家。
蔡三中的不幸也总是跟房子有关系。当年在北京的小妹妹为了给哥哥留出一间房,跟后妈吵了一架后把原来家中的房子换成了两处,谁知换的是一间私房,落实私房政策的时候,房东执意要收回这间房子,好说歹说,给换成了一间8平米的小屋。还是不得安生,只好去郊区租农民的房,一月房租要150元。
樊宝发是最幸运的了,跟父母弟妹住一套三居室里,热热闹闹一大家子差不多有10口人。
他们发现,北京不光是没有他们栖身的地方,更没有他们挣饭吃的位置。他们站在北京的街头上,有时茫然问自己:“我回家了吗?”
他们觉得在北京甚至不如在北大荒活得踏实,心里没底,空落落的。可无论如何得活下去,还有四口人得养活呢。扛大件,看大门,卖菜,做工,凡能找到的活他们全干过了。
转了一圈,蔡三中在北京终于没能找到挣饭食的地方,无可奈何地到了平谷县,在一家乡镇企业当电镀工人。算他走运,一位北京来的师傅把自己的电镀技术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他从此成了这家工厂唯一的技术员。妻子女儿也在平谷住了下来,工作读书各得其所。此时在北京市,蔡三中的姐姐几乎每礼拜都要去一趟劳动局知青科,希望能为弟弟找到一个更好的机会,一个铁饭碗。
樊宝发没有找到“集体”。他给人蹬三轮,从通县拉铜版纸到王府井,那纸卷重600多斤,去70里,回来70里,每次挣九块一毛三。还有一次,货主让他拉古董,那是两个花瓶和几个缸,值好几千块钱。临走,货主叫住他叮嘱一句:当心点,别给碎了。樊宝发不敢骑着走,他推着车,一直走了三个小时,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车上的宝贝,嘴里不断吆喝着,劳驾,看车!这三个小时高度紧张的劳动只挣了三块七毛五。
干这活不能养家。樊宝发辞了工,买了一辆板车,开始卖菜了,他每天早上两点钟起床骑着车到北京南端的南苑批发一车菜,下午回来和母亲一起在家门口的街上摆摊。每天下午三四点钟,他的菜摊前就围满了人。娘俩卖的菜特干净,秤又高,分量足足的,人也和气。樊宝发的名气一下子传开了,一车菜用不了俩小时就卖完了。干了两三年,樊宝发挣了两万多块钱,这在当时是一笔大钱,樊宝发俨然也是一个万元户了。可他还在期待着什么。
1989年秋天,一个街坊的孩子找到樊宝发,悄悄地问他,环卫局招人,招背粪的,去不去?去,当然去!樊宝发一阵兴奋。
头些年北京环卫局的背粪工大都雇的是外地临时工,惹了不少麻烦。到了1989年,最后一批老知青要回来,不好安置,环卫局提出愿意来背粪的就给老婆、孩子办户口。最后,劳动局选了14个人给了环卫局,6个人留在了背班。半年试工期,一天6块钱,先交500元钱押金。樊宝发、殷健康、蔡三中和另外三位老知青就这样当了背粪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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