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尔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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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孩子,我在给你说话,你听得见吗?
我希望你能。但又怕,你不能。
记得吗?你母亲下葬后的第二天深夜,我抱著你,到沙漠边缘她的新坟上探望。我们等了很久,她没来。
我了解她,相信她只要地下有灵,一定会来。她没来只能证明,人死如灯灭。没有阴魂,没有轮回,物质的运动和熵潮的涨落就是一切。
因此我怕。
那时,你只有三岁。眼睛里含著,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严肃和忧郁。我至今记得你那眼神。我相信,你也一定记得,那清冶清冶的月光,和虚含在月光中的、无边无际的荒凉。
那时我在酒泉搞展览,匆匆赶来。办完丧事,就得回去。我们搭便车,从敦煌出发,经安西、玉门、嘉峪关回到酒泉。路上都是戈壁,川原一望萧索。车子颠簸的厉害,你被震得头疼,晕车、呕吐、不吃不暍,又睡不安稳。夜里醒来,直哭。
在展筹处熬过了一段乱哄哄的日子,我们到了五七干校。
五七干校是大人们接受思想改造的地方,做什么都是集体行动。你没有玩伴,没有玩具,没有图书,没有好吃的东西,没有好玩的地方可去,每天磕磕绊绊跟著我们跑。我们出工你跟到地边玩沙子和石头,灰头土脸像个泥人。我们开会你在会议室里钻来钻去,呼吸浓稠的二手烟……就像生长在铁皮屋顶上的一叶小草。
开饭时你跟著我们进食堂,一个月难得吃上一、两次肉菜。有时菜里肉少,我把我碗里的肉往你碗里夹,每次你都要说,别,爸爸,你也吃。旁边的人听了,都要夸你懂事。
西北常刮大风,黄埃漫天。你不能同我们一起下地,自个儿在寸草不生的大院里东站站西转转。天黑下来,就到路边等我。收工路上,我老远就望见你垂著手朝队伍的方向眺望,小小的身影在苍茫的暮色里一动不动。近了就跑过来,仰起脸,张开手,要我抱。
一次,我抱起你时,发现你嘴里含著一块肉。以为那是拾来的,不问情由大发雷霆。说你不怕脏吗不怕病吗不怕丢脸吗……恶狠狠吼叫一通,喝令你立即吐掉。你一直静静地看著我,吐掉以后你说,肉是中午我给你吃的,最后一块,含著吮吮滋味,玩玩么。
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你哭了。哭得那么委屈那么伤心,嘴唇都乌了。我一手抱著你,一手握拳在自己头上擂,说,爸爸坏!打爸爸!你哭著连连遮挡,说别打别打,反而哭得更凶了。
我想,我真是个浑蛋!
二
后来干校领导照顾,给了我一个单间,有台子板凳,还有一个炉子。用你的话说,那就是我们的家了。虽然简陋,我们在里面制作玩具,讲童话故事,画彩色连环画,倒也快乐。可惜墙是土墙,那些画无法上墙。可惜早出晚归,能待在家里的时间太少。
有一次,小秋收回来的路上,我们捉到一只小剌猬,只有拳头那么大,脸和脚都是粉红色的,眼睛大而亮,鼻子能动,一耸一耸的。给什么都爱吃,可爱极了。它长得很快,养了两个月,忽然不见了。门窗没破坏,地上和墙上也没打洞,不知道怎么的就没了。你猜是屋里有个无形的东西把它吃了,从此不敢单独在家。
那年年底,干校排歌舞,出墙报,布置会场,准备庆祝元旦。没个会画画的不行,我也得去帮忙,跟著熬夜。我不睡你就不睡,在那里添乱。夜深了,我送你回家,你直到我答应了不再回去才上床。我和衣躺著拍你,你问我为什么不脱衣服,是不是等你睡著了还要出去?我说不会不会,等你睡著了我就睡。你相信我,不久就睡著了。我轻轻地起来,轻轻地封上炉子,灭了灯,穿过两个大院,又回到会议室。
会议室的窗玻璃上,结著厚厚的一层冰花。虽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又烧著两个红红的大煤炉,烟囱呼隆隆吼叫,大家还是觉得,从门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像剃刀片一般的锋利。突然大门洞开,涌进团团白雾,你大哭著冲进来,浑身上下光溜溜连鞋都没穿。满屋子人声顿息。我大吃一惊,疯狂暴怒,抓住你狠打屁股,狂叫著问为什么找死。你哭得张大嘴巴,好半天出不来气。
几个阿姨上来开交,批评我脾气太坏。我不答,用大衣包起你,抱著在炉边烤。你坚持把手伸出来,捉著我的一个手指。透过老厚的羊皮,感觉到你在一阵阵颤抖。后来你睡著了,小手仍捉著我的手指。望著你冻得青紫的小脸,和微微地一动一动的手指,我想我真是个浑蛋。我想,深夜里一个小女孩赤身露体光著脚丫在冰天雪地里奔跑的景像,即使天上的星星见了,也定会骇然惊心。
好在那一次你没感冒生病,也是大幸。
第二天一觉醒来,你又说又笑,把这事忘了。我仍然感到惭愧和痛心,自称坏爸爸。你回答说,不,不是,爸爸好,爸爸好得很。
那时的我,好像有点儿神经兮兮,不知怎么的,眼睛里就有了泪水。
三
我和你母亲,是1966年三月在敦煌文物研所结婚的。六月文革大恐怖来时,我首当其冲。她带著我的文稿,到你外祖母家避风。你外祖父是著名的内科医生,在敦煌医院当院长。你妈刚回去,他就成了反革命。家门洞开,市民红卫兵进进出出,抄家打人没日没夜,无可逃遁只有面对。
你是1967年元月出生的。正逢灾难的高峰。那时我以为,灾难不会长久。所以虽未看到亮光,总觉得隧道已到尽头。你的名字高林,取自陆游《残冬》诗中的一句:“已见微绿生高林”。以为将会看到,新树的繁枝在春风里摇曳。历史是许多偶然因素的随机遇合,无法预测。主观愿望影响客观判断,无异自欺。
我不知道,你在母腹之中,是否能感受到母亲的焦虑和惊恐?是否能听见外面的吼叫和呻吟?我不知道,在你新来乍到混沌未开的心灵中,那些噩梦般的镜头,那些狰狞的笑,快乐的围殴,黑夜里在手电光下一闪一现的鲜红的血,会留下怎样的意像?你的几张婴幼儿时期的照片,我们逃亡时都带到海外来了。每当我凝视它们,都要注意到你那不像是儿童的眼神:那么严肃,那么忧郁。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意像集合的折光反映?
原以为把你送回江南故乡,有祖母和二姑妈照顾,有表哥表姐作伴,你会过得舒适一些。不料你一去就生病。疥疮、肾炎、肾盂肾炎、鼻炎,鼻窦炎,囊肿、头疼,接连不断。祖母和二姑妈一趟趟赶长途汽车,带你上南京鼓楼医院。每天背你进背你出,为你另做无盐而又营养的饭菜。由于有病,你比表哥表姐得到更多的关心。也由于有病,你不能像他们那么快乐。每年一次的探亲假,我回到高淳,带你们到野外去玩儿,看到他们奔跑叫喊而你在后面慢慢地走,心里很难过。
我的第二次婚姻,带来无数矛盾冲突。原以为这只是大人们的悲剧,没想到也是你的。我一年有十一个月在外地,那些争吵都听不见。回到高淳卷进去,一个月都受不了。而你一年到头,不知要受多少!封闭小城,没有隐私,街头巷尾流言蜚语不知凡几,更没有人想到要回避小孩子。我一句都听不得,而你一年到头,不知要听多少!记得那年回去,祖母姑妈为了息事宁人,要你改叫我舅舅,你不肯,坚持叫我爸爸,我很感动。但是这一切会使你多么伤心,却没好好想过。
四
祖母姑妈万不得已,带著你们离开淳溪镇搬到乡下。千辛万苦,又是一番风雨,一番狼藉。好在到你能上学的年龄,除了有时头疼,你的病大都好了。能够和表哥表姐一同,每天带著午饭到城里上学。来回十几里地,得要起早摸黑。江南多雨,往往道路泥泞,圩堤上更是滑溜。真不容易!
那年回淳探亲,在城里借了一辆自行车骑到乡下。你们正放寒假,个个争著学骑。大人的车,小孩骑不上去。抱上坐位,两脚悬空,没法教。你们天天把车子拖到稻场上,同几个邻居的孩子一起折腾。回来时别的孩子都好好的,只有你跌得皮青肉肿浑身土,脸上手上一条条擦痕透著血丝。叫你别去了,不听,赖著要去。旧伤刚好又有了新伤,这里那里涂著红汞像个大花脸。过年穿的新衣,也撕了几个破口。
五六天后你能骑了。我到稻场去,见你握著把手站在踏板上,一只脚从车杠底下斜伸过去蹬另一个踏板,一扭一扭蹬著飞转。别的孩子都没练会,只能在场外边看著你骑。我想这就是不怕痛不怕跌的结果。有一天你回家来浑身湿透冶得直抖,原来你离开稻场越骑越远,在田间小路上冲进一个池塘。把车子捞回来以后坚决不许你再骑,这才减少了许许多多的慌乱和麻烦。
我和祖母,还有二姑妈都很欣赏你的勇敢顽强,但是祖母嘱咐,不要称赞你,免得你越加没个遮拦。
我嘴上没说,心里是高兴的。更使我高兴的是,你在学校里,虽然有时头疼,成绩一直很好,在班上名列前茅。
七十年代末,我和二姑妈先后获得了所谓的“平反”,恢复名誉,恢复工作,命运开始好转,但祖母却逝世了。你跟著我东奔西跑,不断更换学校,进出陌生的城市和人群。北京十一学校,兰州大学附中,甘肃师大附中,四川师大附中,都是名牌重点中学,中途插班,你都能很快赶上,挤入前三名去。我真为你骄傲。
那时候,你常常说,你常常梦见飞翔,梦见自己像鸟一样在天上飞翔。你常常仰望著高空的飞鸢,平展双臂想像同它一样。我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青年时代死地生还,最美丽的憧憬都不过是隧道尽头的亮光。你一定不知道,你那些无心的话语和自然而然的动作,是怎样地把我的人生,高扬到了抒情诗的境界。
高尔泰,著名美学家,画家,作家,现居美国
五
你仍然有时头疼,四处求治,找不到原因。北京天桥医院,据说是国内脑科最好的医院,XXX大夫,据说是国内最权威的脑科专家,他们没查出器质性病变,诊断为神经性头疼。但久治无效,也令人生疑。后来你精神分裂症发作,头疼就好了。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1985年夏天,一个闷热的黄昏,果果来帮我们修理电炉。你一直在旁边看,同他又说又笑。他走后,你叫我到三楼窗口,指著他肩膀宽阔的高高背影,说你看他,好英俊哦。我吃了一惊,好像是突然地发现,你长大了。
那年你十八岁,在川师附中上高二。
果果的父亲苏恒教授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们全家都喜欢你。就问你是不是喜欢他,要不要我替你通个气?你说别别别,我不爱他。我要是爱他,我自己会说。我说我也觉得他很英俊,你说男人的价值不在英俊,而在头脑。我又吃了一惊:完全没想到你会说出男人的价值之类的话。
你喜欢《约翰克里斯朵夫》和《简爱》,介绍你看了一篇评论它们的文章。文章写得非常好,作者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北京社科院研究马斯洛,年逾四十,头顶微秃,既矮且胖。以前来访,你从没在意。因为这篇文章你爱上了他,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告诉你,他在北京有女朋友。我说即使他没有,而且也爱你,文章如何也不等于人就如何。“千古高情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这样的事多得很。这不是说他也那样,而是说他是不是那样你得先弄清楚。你不听,一封又一封写信,直到他同别人结了婚,仍然失魂落魄伤痛欲绝。我很心疼,但帮不上忙。幸好那时你高中毕业,即将去天津南开大学读书,明朗的前景冲淡了灾难的阴影。随著行期的临近,你洗补衣被添置用品收拾行李,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我很高兴。
我完全不知道,在“反自由化”运动中,有人整理了我的材料,向国家教委告状。开学前夕,南开组织部长王昆和中文系办公室主任刘福友先生先后告诉我,南开由于录取你,受到国家教委的批评,不得不取消了你的名额。你拒绝接受事实,坚持要去上学。几天后突然失踪。在车站找到你时,目光呆滞,言语异常,送医院检查,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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