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阿尔山的第三天, 是九月的一个下午,我站在候车室外面,等待一列古董级的绿皮车载着我离开。瓦蓝的天上,飘着白棉花一样的云朵,形状千奇百怪而且一直在变幻。我把视线从天上移到地上,眼前的阿尔山火车站是一栋两层的日式建筑,总面积很可能超不过二百平,候车室还没客厅大,只有八张座椅。所以,旅客都站在室外候车。这栋古旧的建筑,底层的花岗岩外壁让它类似碉堡,它也的确是坚固,从1937年屹立至今。如果说底层像碉堡,二层就像绿皮车。绿皮车一样的小站,每天只有四趟火车进出,都是绿皮车,跟这建筑挺登对。绿皮,上个世纪曾是中国铁路客运的代表,我以为在本世纪初就已经淘汰,即使残留几辆,也都改造成红皮,很惊讶它还在拉着旅客出入深山老林,而且车上的燃煤小茶炉也像那些退而不休的续聘职工,虽然效率不高却兢兢业业。若不是知道蒸汽机车早在1988年就停止生产,会以为还要先“吽——嗷.....”的响声汽笛,车头上的烟囱再咕嘟咕嘟冒阵白烟,然后咣当一响,车体猛地一抖,火车轮子才会轰隆轰隆的滚动——发车。这程序就像抽烟袋的老人,先吐出嘴里的烟,然后响亮的咳嗽,“啪”一口浓痰喷出,再从容的站起。
绿皮车像条巨大的春蚕停在站台,旅客们鱼贯而入进了蚕宝宝的肚子。卧铺车厢人不多,大部分是返程的游客。我们这个隔断除我和同伴只有对面下铺的一个大嫂。大嫂面色黧黑,五十多岁的样子,个头不高,虽然瘦削却很结实,带了好几袋子蘑菇,看样是阿尔山本地人。她搬起一个大号编织袋瞄准行李架,以我目测,袋子重量远超她的臂力,行进的方向极可能与她的愿望背道而驰,于是条件反射的欲助一臂之力,没等我伸出手,编织袋已经稳稳的在行李架上嘲笑我的杞人忧天了。“打小就在林场搬木头。”大嫂似乎是在向我解释她为啥像个大力士。
列车员来换票,我问是否因为车体太破旧乘客少。列车员笑道:“你可咋寻思的?绿皮车就是特意调配给穷乡僻壤,票价低,老百姓能承受。你去硬座车厢看看,超员百分之五十。” 大嫂立刻给出佐证,“我们出门都坐这车。”我本打算说你们想坐别的也没有,话到嘴边变成:“大嫂,您这是去哪儿啊?”
“去沈阳串亲戚,过去没条件,都是亲戚来林场看我们,现在生活好了,我也出去逛逛。”大嫂满脸喜色。不用她说,过去啥样现在啥样从她粗糙的大手和身上的大红羊绒衫就能看出来。大嫂的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一股劲讲起她的生活。林区最早都是靠伐木为生,森林伐的差不多了,政府决定转型封山育林开发旅游,他们家从天池岭搬到阿尔山市里,可当年旅游并没发展起来,就只好以采摘蘑菇蕨菜维持生活,每年也就是一个月的采摘季,为了一年的吃喝,病到半死不活也强撑着上山,要不然就得喝西北风。这几年旅游发展起来了,她家男人旅游旺季开出租车,冬季到滑雪场当教练,一年四季都能见着现钱,山货的价钱也是连年上涨,手里有了余钱,她也动了旅旅游的心思。今年先去沈阳串亲戚,明年要走更远,去北京,看看首都。
“北京有啥好?去了你就后悔,空气跟你们家烟囱差不多。”我忍不住给大嫂泼了瓢冷水。大嫂好像真的有点扫兴,不再言语,从旅行袋掏出一包黑瓜子递给我,我用手搪开,连声说不爱磕,大嫂犹豫了一下又递给我同伴,同伴也摇头,大嫂就讪讪的坐到车窗前自己磕。我脱下鞋,蹬梯子爬上中铺,又俯身叫同伴把我的鞋塞到她铺底下,她不解的看了我一眼,还是照办了。我没法跟她说为的是怕明早发现一鞋窝的瓜子壳。躺下后瞥了大嫂一眼,发现她并没像我预计的那样让瓜子皮横飞,而是很小心的放进一个小塑料袋,偶尔掉到地上一两片也都拾起来。这山里人素质还真不低!我忽然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惭愧。
长途旅行是很无聊的,幸亏我有上车即睡到站即醒的本事,不管这绿皮车厢怎么嘎吱作响,如何颠簸摇晃,俺都照样拜会周公。可是,这多年练就的本事,几小时后在一鸡毛掸子前不战自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