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当中, 因为我有海外关係, 两派都不要我。而我, 对政治也毫无兴趣。乐得逍遙。天天被人喊永远健康的副统帅林彪, 从天上掉下來之后, 文化大革命突然冷场。但是, 我所在的军工厂, 因为上头沒有做好生产计划, 沒事做。好多人都用公家的材料做私活。有人八进九出, 每天到厂里转一下就回家。还有人, 根本不到工厂來。我呢, 有一辆旧自行车, 先是走遍了南京週围的乡鎮县城, 后來逐渐走远。 最远的一次, 我托朋友找厂里的医务室, 以我有过严重的肺病为由, 开了两个月的病假条。我带着自行车, 从南京乘船到江西九江, 然后骑车从南昌、鹰潭、景德镇、歛县, 回南京。

   那年代, 住旅館或者招待所, 要介绍伩。旅客多是採购员, 或者外调的人员。我只在小镇住。小镇上, 一般是公社的招待所, 採购和外调人员不來, 管理人见识少。我的军工厂工作证, 是大红封皮, 沒有厂名, 只有三位数字的代号。小镇旅館不晓得是什么來头, 也就不问介绍伩。那时候, 流浪汉也蛮多, 我和他们一起, 在人家的屋檐下面也將就过。

   吃飯, 早晨多是八分或者一毛钱的面条。然后买三个烧餅和二分钱咸辣椒, 路上当中飯。晚飯也是面条。现在, 塑料差不多成災了。那时代沒有塑料瓶, 水沒法带。又因为不习惯喝生水, 所以一路上, 常常向人家讨水喝。

   那天, 中午相当热。吃过咸辣椒之后, 就到公路边的村子里, 向一户农家讨水。那家只有一位五十多的妇女在, 十分热情。她拿半个葫芦做的水瓢, 到水缸里舀滿水递给我。我当然不敢喝, 但也不好意思拂逆她的好意。她看我犹豫, 笑着说:

   「你是城里來的罢? 不喝冷水, 是罢? 跟我來。」她门也不关, 带我走到村子另一头, 在一家孤另另的房子前面, 喊:

   「开水还有吗? 」

    「有!」

    我随那妇女走进屋里。 那房子, 和农民房不连在一起, 房间小、窗户大。而且是砖牆、洋瓦, 应该是知青的房子。一个女孩子站起來, 瘦瘦高高的身材, 衣着, 说话声音, 都和农村姑娘不同。那带我过來的妇女说:

   「这位同志是城里來的, 要喝开水。」

   那女青年拿过桌子上的热水瓶, 我递过去我带的搪瓷杯。我看那热水瓶, 在乡下, 差不多是一件侈奢品了。多数农家喝水, 是用一个大瓷茶壼, 泡着炒过的大麦, 风味相当好。不讲究的, 是用瓢直接从水缸里舀來喝。

   喝着幵水, 順便聊几句。那女孩问我, 从哪里來? 

   我说我从南京來。那女孩说:

   「噢, 是朱雀桥边野草花的南京! 」

   我看那女孩子, 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來的。在革命口号舖天蓋地的时节, 居然说唐诗。

   那女孩子看我, 也像是看另一个世界的人: 在举囯沸腾的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当中, 居然有人充军似的, 骑自行车, 从九江到南京, 闲逛。

   我看她房里, 有四张床。 三张床上, 被褥都捆扎着。我问那女孩子: 就你一个住吗? 

   那妇女代她回答, 说: 「別人都回上海了, 不來了。」

   我笑着对女孩子说: 「別人都做逃兵, 你还堅持在广阔天地里鬧革命。」

   那女孩子的脸色, 本來就黃黃的, 不大健康的样子, 现在更加暗淡下來。那妇女说:

   「罪过噢! 她有家不能回。」

    原來,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 那女孩子的父亲就被揪出來了。据说是历史问题。关了三天, 突然跳楼自杀。她母亲看过现场, 父亲浑身是伤, 極可能是被打死之后, 被人从二樓扔下來的。但是当时的形势, 不允许她家人申诉。草草火化, 连骨灰也沒留。父亲的历史问题沒有结论, 但自杀却是现行, 定案为「对抗文化大革命, 自绝于人民」。她家原來住一栋二层的小楼, 全家被赶到门房间, 不到七平方米。祖母、母亲和未成年的妹妹睡床。弟弟睡地下。她下乡之前, 就只能寄居在舅舅家。舅舅家也不寬裕。她当然沒法回去。而且, 自从父亲死后, 母亲的工资減成每月三十元。经济上也不能支援乡下的女儿。

    据农业部统计, 当年, 全囯农民平均收入, 每人每年, 只有70元。我弟弟因为出身不好, 在上山下乡运动之前, 就下了农村。也因为早, 去的是上海郊区的南滙县, 是全囯最富的。但是, 也只能糊口, 需要家庭支持。我同事的弟妹们、我邻居的孩子们, 在农村, 每天工分, 多数不到一角钱。人人都要家庭支持。眼前这个女孩子, 身材瘦弱, 她能养活自己吗?

   开水喝过了。聊天也差不多了。那妇女叹息:「罪过噢! 年轻轻的, 家也不能回!」, 

   那女孩突然直直地看着我: 「我不年轻了。我二十三岁了。」

   我心里一动。看那女孩, 病黃的脸色, 淡淡地染上了一抹红晕。我只当沒听见她的话, 起身向外走。那妇女领我从村子的另一头, 走向公路。原來, 村子沿着溪,  我进村是走桥上过的。到村后边, 走过一列町步, 就又上了公路。

   过了町步,  前路是长上坡。我推着自行车, 回头看, 那一老一少两位, 还在町步的那一头望着我。

   多年以后,  我回想起來:  当时, 要是我从町步上走回去, 说不定我的人生, 会是另一种版本。我比她大很多, 但这不关年龄, 她是50年生的, 我后來的妻子, 52年生, 比她还年轻两岁。问题是, 我有海外关係, 而她出身更坏。同车间的一个女孩子, 曾经要我陪她, 星期天到市中心买毛线。被人汇报上去, 第二天, 领导就找她谈话: 「XX是什么人?!你同他逛马路?!」我的工资, 一个人用並不多余, 两个人生活就緊张。同情心, 是比愛情更高尚的感情。而我只能说是坏人, 我的同情心不足! 我不能为別人放弃我的自由! 想那女孩的气质、智力, 如果熬到78年恢复高考, 说不定后來会成为某领域的专家、高级人材。但是她熬得下去吗? 在残酷的生活压力底下, 在只有活下去、和活不下去的两难选择中, 所有的矜持、自尊、理想都只能抛弃。她最大的可能是, 勉強嫁一个当地人, 维持着辛苦、艰难、麻木的生活。 怎么说呢----

           蓦然相逢的姑娘

           嫰黃的野菊花

           开在幽靜的溪边上

           声音是四月的轻风

           笑容像一月的阳光

           这人情恰似故乡

           这景色叫人留连徬徨

           可我还是要孤独前行

           只因为听见了

           云雀在天上自由歌唱

           我一步一步离开

           这绿树环绕的村庄

           路边的溪水诉着淒涼

           既然故乡都不得不离开

           这世界上还有哪里是

           不能离开的地方